作者:白色的木
握惊堂木的手,微不可查地收紧,心中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林稚水,究竟是拥有多么可怖的眼力?
心神不定之下,手臂一晃,惊堂木撞到桌案,发出一声闷响。
两边差卒以为这是信号,大喝一声,水火棍打下,夹着肃肃风声。
“珰——”匕首与木棍一撞,借着格挡那刹那,少年旋身腾挪,前脚一踏,后有水火棍正好击在他原先站立的地方。侧身偏头,另一条水火棍自他眼前扫过,少年腰身一弯,腾身空翻,“嗒——”“嗒——”“嗒——”三根棍子在他跃起的后一息,齐齐打在地面,相互搭成交叉网。
少年翻了个跟斗落下,踩在三根水火棍交叠的顶端,身躯灵活似鹓鶵翻飞。
他偏头望向府官,斜挑的眼尾分明神采飞扬:“还有两个地方,听不听?”
被踩着棍子的差卒们要将其抽出,但是,不论如何外拔,水火棍依旧纹丝不动,吃奶的力气都使上了,胳膊绷起的肌肉似山包鼓鼓,牙齿紧咬,露出其下殷红牙龈,然而,棍身上的那一对靴却如同泰山压顶,镇压着不许它们动弹。
府官此时方反应过来,“误会!你们都住手!”
被命令的对象——差卒幽怨地望着府官。
住不住手,是他们能决定的吗?
府官尴尬地咳了一声,“林公子,你看……”
林稚水从水火棍上跳下去,扭动手腕,骨头咔嚓咔嚓响。“呼,这大冷天,活动活动身子骨也是好事。”他瞧向府官,咧嘴一笑:“剩下的两处破绽,听不听?”
“听!”
“一个地方,你手腕上的蛇刺青,没有清除干净。”林稚水竖起一根手指。
这个不算他发现的,他顶多看到府官手腕上有一些色彩痕迹,哪怕能想到刺青,也分辨不出来是蛇形,多亏了包公的提醒。
——包拯成为文章人物后,眼力大涨,连蚂蚁行路痕迹都能判断出来,更别说刺青形态了。
在这个时代,身体有刺青的人不能当官,不过,这并不妨碍某些学士、武人对此的喜爱。
文有街子,自颈以下,遍刺白居易诗。武有坊间一霸,左臂刺“生不怕京兆尹”,右膊刺“死不畏阎罗王。”
而龙蛇猛兽,是武人最爱,他们认为刺青可以增添其凶猛。
府官闭了闭眼,长出一口热气,“还有呢?”
少年却是眼睛灵活地一眨,“府官气貌魁伟,须髯若神,一表非俗,望之便似驰骛闾阎,藉藉有声的豪侠。”
人群中,纪滦阳揉去眉心雪水,亦揉平了山川似的皱纹,嘴角泛起浅淡的笑意。
——本以为林兄轻死重气,会过刚易折,现在看来,他也非是恣欲自我之人。
府官听了林稚水那一番话,立刻就被顺毛成功了,装模作样地用手指叩了叩桌面,“既然林公子坚持,那便重审吧。就给……”他沉吟片刻后,“就给林公子三天时间,若是三天之内找不到证据,便按原样判决。”
百姓们不解:“为什么要给他时间?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本来就是妖族搞的鬼,再查能查出什么来?”
别小看五年的洗脑,疯狂的传教徒,五星期就能把没有分辨能力的普通人诱惑进自己的教,令他们心甘情愿祭拜信服了。
那大夫亦是坚持:“我更相信大人的判断!”
府官的威信已经建立起来了,在他“让林公子试试”的并不十分支持的坚持下,林稚水还是拿到了三天的破案时间。
不过,并不需要三天。
林稚水先去了枯井,又检查了一下陈夫人的尸体,就本着就近原则,要求去陈大夫家里。
陈大夫:“……”
府官:“去!”他跟着林稚水过来,就想观察一下这位连弱冠之年都没到的少年,究竟是不是脑子一热就逞强。
林稚水到了陈大夫家,先去问左邻右舍这半个月有没有听到可疑的响动,都统一口径说没有,倒是有邻人抱怨陈大夫需要捣药,有时候会捣到很晚,尤其是最近,天天捣到半夜。陈大夫被这么一说,顿时面露尴尬之色。
林稚水:“捣药的器具能让我看一看吗?”
陈大夫:“……就是药杵药臼,有什么好看的?”
林稚水瞧向府官,府官:“你就拿给他看看吧。”
陈大夫无奈,从柜子下边搬出石臼石杵,上边还有斑斑点点药材的痕迹,“就是它。”
林稚水找来酽米醋和酒,往杵上抹,并没有血迹出现。而屋中满满的药味,也分辨不出来有没有其他味道。
陈大夫感觉自己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你这后生,是怀疑我杀的人吗?还怀疑我用药杵处理尸体?我家里世代学医,对这一门看得比生命还重,就算真是我杀了那奸夫,我也不会用捣药的东西来毁尸灭迹,这是侮辱!”胸膛一震一震的,看着就像要随时背过气去。
府官安抚他:“陈大夫莫气,小孩子总有些奇思妙想,等他鼓捣完了,就知道这世界上哪有那么多……”
林稚水从窗台望出去,就见院中老树枯枝,没有什么花卉绿植——当然,现在大冬天的,哪怕以前有,也可能缩到雪底去了。
“您没扫雪吗?”
陈大夫没好气道:“没钱雇人,我自己也没有时间。”
少年笑眯眯:“那我来帮您扫干净吧。”
陈大夫哼一声:“无事献殷勤。”
林稚水直接找到扫帚,将院子里的积雪都清理掉,露出土面。
“麻烦拿一些竹筒管来,要这么长,这么粗。”林稚水比划了一下后,差卒不假思索地去执行,身后还传来一声:“约莫拿一二十根就行了。还要再牵一条狗!要大狗,嗅觉特别灵敏的!”
陈大夫警惕地看他:“你想干什么,你别乱来!”
林稚水:“没事,放心,我不乱来。”
陈大夫求助地看向府官,府官眉头拧紧,“再看看。”
倒不是他们反应大,实在是,动土这种事情在古人眼里是需要寻吉时的,得专门找风水先生勘察,在吉利宜动土的日子,才能下锹,否则于屋主有碍。
竹筒管很快就搬过来了,一二十根竹管被分散着打进土中,只留出一半在土外。
府官暗暗点头。
如果是这样,倒的确没有乱来,也不算动土。
林稚水:“放狗!”
大狼狗在院中跑,四处嗅动,很快,停在了某根竹管前,冲它吠叫。
陈大夫看到那个位置,脸色一瞬间里冰雪还苍白。
少年指着那儿,神情却不见得意,语气沉重:“挖吧。”
差卒们搬了锹过来,任劳任怨干活,慢慢地,土坑挖了大概半人深,一只腐烂的手从土里冒了出来。
“大人!林公子!这下面果然有人尸!”
为防破坏尸体,换锹为手,慢慢地,将尸体刨了出来。
围观群众顿时哗然。
林稚水不认得那人,他们有些人可认的:“这不是那个逃掉的货郎吗!”
陈大夫身体晃了晃,既没有狡辩,也没有为自己辩解,只看着林稚水,嗓音沙哑:“你是怎么确定是我的?”
“你太镇定了。”林稚水说,“不论你对妻子有没有感情,她红杏出墙,又死于非命,于情于理,你的情绪都该有波动,愤怒,难过,不屑,愉悦,总该有一样,可你却只是平静地听着府官大人的判断,平静地接受了现实。”
陈大夫:“那也有可能我是天生不哭不笑之人呢?”
用现代术语。就是情感缺失。
“也不无可能。但是,陈大夫,就在刚刚,你才做出一副因为我对你药杵臼的做法而生气啊。”
陈大夫脸上表情有短时间的空白。
“那邻居说你是在捣药,我下意识想到的就是你把尸体放在药臼里杵烂,然而,你给我的药臼并没有血迹,当然,也有可能是你换了个药臼给我。”林稚水笑了笑,“然后,我看到了院子。”
府官好奇:“看到院子又怎么样?”
林稚水:“看到院子后,我在想,陈大夫以前天天捣药,其他人听到相似的响动,未及细想就认为是杵药,却没想到,有可能是陈大夫拿了什么工具在挖土,而传出来的响动,就特别像杵药声。”
一个疑点,有可能是多想,两个疑点,看上去就不太妙,三个疑点,已经足够他去抽丝剥茧,把真相从毛球团中扒拉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荆州街子葛清,勇不肤挠,自颈已下遍刺白居易舍人诗。
——《酉阳杂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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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大宁坊力者张幹,劄左膊曰"生不怕京兆尹",右膊曰"死不畏阎罗王"。
————《酉阳杂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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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竹管和狗找土里尸体这个,是某个电视剧里的情节,具体什么电视剧我忘了【挠头】就记得是很久以前看到的了。
第83章 以人为镜
来看热闹的百姓, 男男女女,围成一圈,此时也不见喧嚣了, 瞪着那具尚蒙土灰的尸体,再转头看侃侃而谈的林稚水,他们之间,嗓子偶出破碎的音节,吞吞吐吐,竟是不知该说什么。
他们之前居然还在指责林稚水瞎出头, 认为他不会破案?
一时间, 众人脸上火辣辣地疼, 尽管林稚水并未对他们有任何嘲讽的眼神, 他们也纷纷移开目光, 不敢与少年双目相对。却又偷偷用眼角余光关注他,想看他还有没有别的举动。
而且,意识到居然不是妖族之祸,是有人在浑水摸鱼后, 思维不自主地挪到了以前那些案件上……
府官环视众人面上的惊疑,眉心扑的一跳, “嗬!”响亮的喝声将其余人注意力吸引过来后,开始怒视陈大夫:“你怎么对得起人族, 对得起我们对你的信任!正是因为相信你家世代行医,不会做出杀人之举,而别的人又没有杀你夫人的理由,才判断是妖族所为!”
五年不间断的洗脑,威力是巨大的,得到府官这样的说辞后, 围观的人面上再次露出微笑,似乎对自己能无条件交付同胞信任而自豪。
府官痛心疾首:“你比妖族更残暴,你枉为人!”
陈大夫却是不听不看,直勾勾盯着林稚水,两眼只有他,“我是真的没想到,还会有人站出来。”
如果不是林稚水,他根本不会被拆穿。
没有得到回应,陈大夫也不失落,只是自顾自地说:“其实,只有我杀了他们的那天晚上,院子里的声音是挖坑的声音,接下来十四天,是我在用大药杵混淆视听,没想到,聪明反被聪明误。”
林稚水瞅了他一眼,“正常情况下,你的小聪明都不会成功。”
太突兀了,反而会引来官府的关注。
陈大夫笑了两声,“不错,可惜这里都不是正常人,而你,终究要走的。”
“我走之前,你会被下狱。”林稚水说着,看向府官。
他一动,其他人便也无意识地动了,被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府官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当然,他会被下狱。”林稚水好心地提醒:“按律法,预谋杀人,人已死者,斩。”
府官高声着:“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