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NINA耶
卡尔嘟哝着坐在床边,对着空荡荡的衣帽间空荡荡的门,像是看到了站在这儿略带局促整理衣袖的拉姆——他十几年也就见过对方局促那么一回。
他跑掉了,拉姆也不知道是什么反应。是最崩溃的一个,还是最快接受的一个?还是既最快接受又最崩溃的一个?
以后再想发脾气,也没有沙包拉姆喽。
想想竟还有点失望呢。
拉姆也完蛋啦!他精心挑选的小队友,伴郎,好朋友,事业伙伴,在把他折磨个不轻后,选择直接把他往这儿一扔,哗啦一下消失了。
拉姆这辈子估计都没上过这么大的当。
施魏因施泰格则是要哭鼻子了,哎,他再大年纪也是哭包猪的。
卡尔觉得想笑,努力用这样的笑作为勇气,推开了莉拉卧室的门。
妹妹的整个人生仿佛都保存在这里——短暂的人生。去年她本该成年了,但她永远不会长大了,关于人生的一切,也永远不会再变多,只是全待在这里。
卡尔以为会很杂乱,但不知道被谁整理得非常非常仔细和干净。所有东西都摆放得整整齐齐。
卡尔发现自己的心情没有想象中那么痛苦。在五年多过去后,莉拉的一切,她的课本,玩具,日记本,画画本,贴纸,铅笔,在他的脑海中唤醒的全是数不清的美好的记忆,他以为自己还记得,但实际上全忘记了这些碎钻、散珍珠一般的细节。
幸福是需要提醒的,需要照片,需要录像带,需要巨大的把脸贴上去感到柔软的袜子。
痛苦才不需要,痛苦是侵入性的,越来越强大的,无法躲避的东西。
卡尔小时候看哈利波特,总是不懂为什么想到美好的回忆就可以召唤守护神,就可以打败摄魂怪了,但他在二十年后感到了。
美好的回忆像暴风一样刮来,那些有关伤痛的、不幸的一切反而被刮走了,他甚至觉得鼻尖还有莉拉草莓洗发水的味道。
她像小花栗鼠一样,举着小胖手,低头捏着自己的棕发,卡尔也捧起一缕她的头发,在像处理一颗点球一般小心翼翼地梳。
“哥哥今天给我带了超级好吃的巧克力。”她在日记本上这样写。
卡尔完全不知道这是什么巧克力了,他只能确定肯定不是值钱货,因为那时他吃饭都发愁,根本没钱。
他总觉得在初高中时,他什么都不能替莉拉做。可翻开她的本子,一页页写得全是兴高采烈的记录和炫耀。莉拉来来回回地写“哥哥好爱我,我也好爱他”。
念中学后她也有少女心事:“好喜欢和班里女生一起玩,喜欢哥哥,但不想和他一起玩了。虽然不想和他一起玩了,但是想他回家。希望他也想我,最好能进个球,在直播镜头前掀起衣服,上面写:献给莉拉!隔日肯定所有人都在那里捶桌子,问莉拉是谁,而我想,一群笨蛋,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而后贝拉会跑过来神神秘秘地挡住嘴问我:莉拉不会是你吧?我点点头,她尖叫起来,所有人都尖叫起来……哎,可karli只是个后卫,他很难进球的!怪不得前锋风光呢,都是骚包,净把队友们风头抢走。”
她神奇地总结为:“我再也不要喜欢前锋了!”
卡尔又忍不住笑了。
等他慢慢地、慢慢地看完了关于她人生的一切,悲伤才又泛起来,但这不是关于愧疚、自责、怨恨、恐惧的苦痛,卡尔只是震撼于,过去的一切太鲜活,太美好了。
为什么他什么都不记得呢?
他也像个缩头乌龟一样不愿意来看,可如果他不看,不记得,谁来记得莉拉呢?谁来记得她不光是一个默默无名的、可怜的小女孩,不光是卡尔的妹妹,谁来记得她有过那么多鲜活的话,美好的过去,快乐的时光……
卡尔没办法把整个屋子都装进箱子里,事实上,他的行李箱太小了,在加塞了厚厚的编织袜后已盖上都困难,更别说再放一些书本玩意,卡尔只好从莉拉的野餐篮收藏里找了一个出来,精心替她打上蝴蝶结。
今日花店大概是极少数是还会坚持营业一下的商铺,店主们都不光是为了赚钱了,而是为了让一些真的在平安夜才来得及赶回家的人还能最后补个票。
只是他们卖得大多是槲寄生和盆装小松柏,鲜花因为早上没有供应商或花农来送,也已经断货了。
卡尔沿着路,走了两三公里,看到什么能买的都买了放到小篮子里,才找到三家花店。
是最后一个店主送他的——她看他带着行李箱,又挎着一个奇奇怪怪的粉色系小篮子,上面盖着塑料袋,以为他是什么刚回家的苦命人——可他的衣服看起来又很昂贵,还大雪天死装死装地穿皮鞋,又实在不像,颇为不耐烦地问了:
“实在没有了。带回家给女儿的?”
“不,给妹妹。”卡尔摇摇头。
“不是我说,谁这个时候才买花啊,你但凡今早来呢?”
卡尔原本不想争辩,都想走开了,可过了这村实在没这店了,他也不想管旁人怎么想了,过了两秒后轻轻说道:“……我要给她扫墓。”
店主:“……啊?这个天?哦……这时候……你这时候扫墓?”
她不断撇着卡尔手里的小挎包,看起来尴尬又不适,大概没想到他张嘴来这么一句,让人怎么接啊?
卡尔也不指望她能帮忙了,见她圣诞节还疲倦地站在这儿,手指被划得一道一道的,觉得她经营也不容易,肯定想赶紧收拾回家了,哪有心情管旁人。
面对怪人不说难听话都不错了,卡尔已习惯了。
于是点点头就推门出去。
但他推门出去,还没走多久,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粗粝的呼喊声,胖乎乎的花店店主穿着红毛衣追了出来。
她像是直接把自己家花瓶里的花拎出来,抖抖水,也缠上一根丝带,系上蝴蝶结,拿给他了。
卡尔怔愣在原地,一时竟忘了接。
他真的没想到对方会追出来。
老板掀开塑料袋,把花一把放进他的小篮子里。
“太冷了,太冷了!”她大喊:“你妹妹死了,你可没死啊,扫完墓快回家,别冻死自己啊!”
想到她这样的话,卡尔在拂拭墓碑上的雪时,都不知该作何心情,沉也沉不下去,飘也漂不上来。
他把雪花清走,擦出莉拉的照片,生平,墓志铭。
“天使离开我们,将在另一个世界强壮、自由地奔跑”
鲁梅尼格替她写的。
卡尔因为太痛苦,反而写不出来,最后还是用了长辈的话。
他们更懂如何祝福一个孩子,也更懂如何面对一个孩子的死亡。
在葬礼上,鲁梅尼格也流了眼泪,未必是为莉拉,而是为哭到声音衰竭的卡尔。
他继续清理台面,谁知却差点把什么东西打下去。卡尔又愣住,手实在太冷了,他放嘴里哈了一会儿气,勉强恢复知觉,才又去把雪捧开。
是大概十几岁时他和胡梅尔斯的合照,他在胡梅尔斯家里见过的,翻过来果然在背面看到他名字的戳。
放在一个盒子里,这才没被雪泡烂了。
里面也放着一张贺卡,素净的白花,打开简单写着:
“愿你的灵魂永远与哥哥相伴。”
他什么时候来看的,怎么找到这儿的……卡尔刚发愣,就发现盒子下面还有一个盒子,怪不得很沉,他刚刚一下子没挥下去。
铁盒子,放着二十几种颜色的蝴蝶结。
诺伊尔没写贺卡,只放了一束花在里头,花束上挂着标签,签了他的名字。
花当然已经枯萎了,可盒子密封性好,没腐烂和消散,只是干枯了,温柔而精美地躺在一起。
诺伊尔他们这些队友,都是认识莉拉的。和卡尔关系亲密的朋友,不说像穆勒那样天天陪他去医院,最起码也是常探望。
但卡尔自己都快忘记莉拉当时常佩戴的蝴蝶结是这个牌子了。
“你带他来给莉拉扫墓?你这一会儿倒是又大度了……”卡尔把盒子盖上:“……怎么不告诉我呢。”
诺伊尔也不知道在做什么,估计不会委屈自己的,泡个金发小美女,美美过二人圣诞。等卡尔跑了,他应该也就不恨卡尔了,毕竟他可能都死在外头了,还不够偿还自己的情债吗?
“你倒时候别立个墓碑也来扫我就好。”他捧着盒子对它说:“实在要立的话就放莉拉旁边。”
但这个问题倒是让卡尔有点犯愁了,他真的开始想到了自己的死亡。如果他在外头漂泊一辈子,老了他还回慕尼黑办葬礼吗?不回慕尼黑办葬礼的话,他怎么和莉拉埋在一起?
他爹他妈万一过世了,大家还能联系上他,让他回来办葬礼吗?
卡尔实在是不太想麻烦别人这种事。虽然很多时候怨恨和厌恶父母,不过正因如此,才应该亲自送他们入土啊。这种事一点都不好笑,如果让给别人了,卡尔才会有种仿佛父母“未完结”似的感觉,在身上乱爬。
而且那个别人还八成是赫内斯和鲁梅尼格。
他跑了,他们也还是会替他料理家人的,毕竟也没别人了。
一桩桩一件件,怎么尽是本该没必要想、但想了就必须想个明白的事。早晨出走时他坚定感觉是一辈子的事,不管怎么样跑了再说,跑去哪跑去做什么不知道,反正就是要跑。
离开,离开,离开规则吧!
打碎,打碎,打碎束缚吧!
那仿佛是灵魂在呼喊的话。
但现在都下午三点了,天已经黑了,墓园里的灯光亮起,他还站在这里,带着冻僵的手,连手套都套不上。
他不是被谁留住的,这也是他灵魂里呼喊,想做的事,必须做的事。
“天黑了。”穆勒和收拾好行礼、正在戴手套的琳达说:“要不明天再走吧。”
他们俩中间隔着很客气的距离,虽然都在家里,两个人却穿得都整整齐齐的,仿佛随时要外出,只有拖鞋没换——对了,拖鞋,琳达把脚上的拖鞋扯下来,放到包里。
说起来,尽管甚至没发生过关系,正儿八经是两个人各自心怀鬼胎、莫名其妙地就“同居”了这么久,像一对小朋友一样认真扮演着甜蜜情侣,可他们真的已经“在一起”七年了,共同住在这里也五六年,现在琳达的物品全放在箱子里、放在门口,屋子里多少空荡了一点,两个人都感觉有点恍惚。
仿佛大梦经年,忽然醒了。
就算是大学生,士兵,合租的朋友,也少有能待在一起这么久的。
人生的变迁随时在发生,大部分人只有靠着婚姻链条拴住彼此,才能让两个人类的生活合并到一个屋檐下。
但他们确实很好地相处了这么久。
穆勒心中有愧,连声地又劝她:“真的,多一天晚一天又没关系,等到明天亮了再走……”
“不,托马斯,你不用再帮我装下去,主要是我自己……我自己也不想再装下去。”
琳达心里有愧,手指抠住衣服袖,另一只手推了推脸上的眼镜,满脸抱歉地和他说:“我真的很抱歉,这么多年都是稀里糊涂的……”
也许原本他们还是会稀里糊涂下去,但自从读了博士,换了工作组,特别是去巴西参加了学术会议后,琳达才忽然发现人类,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还是变性人,不管多大岁数,单身的那么多,并不需要解释什么。
没人需要靠伴侣或爱人来证明自己的完整。
也许有的人喜欢这样做,他们觉得自己有伴侣,而且伴侣相貌漂亮/家境殷实,是一种值得炫耀的高人一等的事;还有很多女教授骄傲于自己如何完美地平衡了工作和家庭……但更多人根本不在乎这个。
琳达想要的不是高人一等,不是证明自己比别人更有魅力、更幸福,她想要的就是不被歧视,就这么卑微,仅此而已。
而当她走入更大的世界里,甚至这个世界都还没多大,她就已经发现界限根本没那么严格了。
根本没有那么多人喜欢翻看别人的社媒账户,查看情感状态,点评她和她的伴侣。
大家有事做,忙呢。
女博士们最发愁的都是实验为什么做不通,论文写不好,会议上怎么发言不发抖,发言完如何social,以及今天的饭哪里最好吃,毕竟做不成学术大牛好歹可以做学术蝗虫嘛,人不能要一头没一头,知识没有进脑子,食物总得进肚子吧,这也是实实在在的收获啊。
而不是“没有一个高大男朋友会不会显得我是个nerdy?会不会显得我只会一脑袋扎进工作没人爱很可悲性格畏畏缩缩不健全?”
琳达甚至也遇到了和她一样被约谈问是不是太投入项目忽视了个人生活的女孩,对方发现竟然还有和自己一样的倒霉蛋,气愤地站在酒店床上大喊:
“如果多给我项目资金和五六七八个博士生打下手,在家里也给我一个老婆照顾家务,给我一个教授位置,拿那么漂亮的薪水,或者最起码给我一个像他一样好用的秃瓢脑袋呢?我也可以享受个人生活!他怎么好意思问我的!”
琳达笑疯了,她第一次知道问题还可以从这个角度理直气壮地想。
也许大家回到生活里也会有同样的烦恼,但琳达已经意识到了,事业占据她生活的比重越大,事业外的事就越不重要。因为大家不是神经病,大家去开会是为了做科研,不是为了调研恋情,在学校里也一样。
上一篇:靠着马甲成为了世界之主
下一篇:被首领宰捡到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