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五色龙章
淳于嘉的话字字都说到了朱煊心上,尤其是最后一句,正是朱煊日夜担心的。他之前一时妒火焚身,又觉着宣帝这样宠爱旁人,对他太不公平,才会一怒之下设计劫了宣帝奔往北疆。可如今冷静下来,又知道了许多宣帝的隐衷,心中也暗暗生出几分后悔。
可凤玄已回到朝中,现在满朝文武都知道他行下谋逆之举,就算现在悔悟,他也只能以反贼身份下狱,还有什么机会再留在宣帝身边?他低下头沉吟着,眉目间一片阴霾,看不出真实想法。
淳于嘉看火候已到,便起身凑上一步,又抛出了更具诱惑力的条件:“陛下对大将军宠眷至此,哪怕大将军一时行差踏错,定然也要包容。凤大人也怕陛下失踪一事动摇朝政,眼下朝中也只有我们与何丞相等老臣知道此事真相,六部以下都只以为陛下这回是出宫私访而已。大将军现在若肯收手,陛下必肯为你遮掩。有陛下作主,我等自然也要以大局为重,绝不会为难大将军一家,请大将军三思!”
朱煊心中还有些犹豫,便对淳于嘉说:“大人且先下去休息一阵,容我再想想。”
他站起身来,想回去看看宣帝,淳于嘉却在背后叫住他,颔首问道:“大将军慢行。大将军与众将商议时,嘉想先见见陛下,不知是否方便?”
朱煊脚步一顿,缓缓回过头来,直盯着淳于嘉看了半晌,有些滞涩地答道:“淳于大人舍生忘死,千里迢迢来此,自然是要看陛下的。我替你带路就是了。至于你方才说的事,我还要再想想,你就在我帐中陪侍陛下一阵吧。”
淳于嘉喜出望外,连忙谢道:“大将军想通了就好。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嘉定会在圣上面前为大将军多多美言,绝不叫圣上责怪大将军。”
朱煊便引着淳于嘉出了大帐。朱恒正满含焦虑地守在门外,见两人一道出来,便按住剑鞘迎了上去,警惕地问道:“兄长,要把这人带下去吗?”
朱煊摇头道:“此事我自有安排,阿恒,叫人款带好淳于大人带来的人,不可对他们无礼。”
朱恒冷冷瞪了淳于嘉一眼,极力劝道:“兄长不要听此人鼓唇摇舌,咱们做这种事根本就不能回头,就算皇上暂时畏朱氏之势不予追究,过几年以后呢?他再扶起新将领,慢慢削夺我家兵权,到时你我生死操之人手,想得一全尸都难了。”
朱煊欲言又止地看了朱恒一眼,淳于嘉连忙在旁清咳一声,朱煊想到他之前的请求,便吩咐手下亲卫:“带淳于大人去我帐中,吩咐人看紧帐外,我和二将军有话要说。”
他拉着朱恒便回大帐,淳于嘉则满心忐忑地跟着那侍卫去了朱煊大帐。那亲兵撩开帘子后用手一引,自己并不进去。淳于嘉拱手道谢,又塞了块银子过去,那士兵却不肯收,他只好收回袖中,压抑着心中激动之情,稳稳迈着方步进了帐中。
帐内情形远较他想象好得多。宣帝正盘坐在一张条案后,百无聊赖地看着书,面色还算红润,只是又瘦了几分,眉间也萦着一丝愁绪。他进门时宣帝也不抬头,只十分随性地招呼了一声:“你今日回来的倒早。”
淳于嘉心中翻江倒海一般,小步趋到宣帝面前,压低声音叫道:“陛下……”双膝跪倒,泪水夺眶而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宣帝这才抬起头来,仔细打量了淳于嘉几回才敢相信,脸上蓦然露出一丝灿若朝霞的笑容,隔着桌案扶住淳于嘉的肩头,激动得声音中都搀了一丝颤音:“幼道怎么会来这里?不必行礼,朕……想不到朕还有见到你的一天,快过来坐下……”
宣帝虽然不像淳于嘉一般痛哭流涕,但激动之情也不下于他。他喉头哽咽,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紧紧握着淳于嘉的手,过了半晌才将他拉到自己身边询问:“你带了多少人来,可有大军相随?凤玄被朱煊的手下所擒,现在不知可无恙了?唉,你胆子也太大了!你一个文臣,跑到这里来,简直是送死。你可知朱煊谋反就是为了你与……”
淳于嘉收住眼泪,静静听着他说话,直到宣帝情绪平绪了些,才一一答道:“陛下放心,嘉身后自有准备,韩大人已联络了归化那边的李氏父子,小凤学士带了人悄悄出了大同府,想来过不多久就能绕到这边。我此行是来劝降大将军,若劝不动他,至少也能劝要陛下宽心。嘉与陛下相见之时不会太多,请陛下千万保重龙体,定会有大军来救驾的。”
宣帝向怀中掏摸一阵,因找不到手帕,便伸过袖子擦去了淳于嘉面上泪痕,安抚道:“幼道放心,朕定会保住你的性命,等到凤卿来救驾的那天。”他垂头望向帐门,深深叹了口气,喃喃自语:“但愿阿煊早些悔悟吧……”
淳于嘉一想到宣帝是用什么法子保他的命心里就像被针扎了一样,咬牙答道:“陛下不必太担心,我带来的侍卫中有岳太尉荐来的武林高手,等小凤学士在寨外侵扰,吸引兵力时,他们就有机会来解救陛下了。”
宣帝精神又振奋了些,握着淳于嘉的手低声应道:“朕知道了,这回都怪朕轻信,以至落入人手,却劳得各位大臣如此费心,朕心中甚是不安。待朕回宫之后,必当厚报幼道与众人。不过眼下身在敌营之中,你还是坐远些,免得朱煊不悦,为难于你。”
待朱煊进来时,淳于嘉已规规矩矩地与宣帝隔桌而坐,两人皆是神色恬淡,丝毫没有方才激动的影子。见到朱煊进来,淳于嘉还主动起身退开,含笑揶揄道:“大将军与陛下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此处定然没有我的坐位了。嘉先退下,但愿大将军为我准备好了下处。”
朱煊送了淳于嘉回来,便坐到宣帝身边轻轻揽住他,低声说道:“七郎莫怪我。我不能让兄弟们……”
宣帝抬手按在他唇上,轻轻摇头:“咱们不提国事。”
两人心照不宣,不再提起淳于嘉使团的事,仍如平常一样夜夜欢娱。只是这样的平静也维持不了多久,朱恒手下探子在草原东北处发现了一队行踪诡秘的队伍,人数多少尚示能摸清,只知道那队伍善于隐蔽行踪,而且战斗力不弱——朱恒手下一队十人小队在巡逻时与对方接战,最后回来的却只剩一个。
朱恒急怒交加,连忙加派人守巡视,又叫人去帐中提淳于嘉过来,逼问他是谁带队来此。淳于嘉镇定自若地答道:“来的自然是朝廷大军,至于到底是由谁带队的,朱将军不妨上表问问宫里?想来或许是本官久未回朝,圣上以为我出了意外,再派人来颁旨也不一定。”
朱恒气得抽出鞭子要打他,却被朱煊拦住:“淳于大人是朝廷使者,不可轻慢。我大概已知道了来者是谁,他们既要行动隐秘,人就不可能多。叫人在寨外布下拒马栅,我们据着地利,兵力又多,不要为这点人乱了阵脚。”
朱煊便先安排亲兵保护宣帝,又派人看牢了淳于嘉一行,寨中外松内紧,已布下了层层人马。备战两三日后,探子都没再探到那彪人马下落,朱煊不仅没放松警惕,反而派了更多队伍日夜巡逻。
到得第四天夜里,草原上终于传来沉闷的马蹄声,一阵人马趁着夜色悄然逼近营寨。待得这队人马逼近寨前五里处时,寨中忽然火把高举,朱恒已引着人马自寨门冲出,手提长枪,向着对方高声喝道:“哪里来的贼子,敢偷袭西北大营!”
那头领稳稳坐在马上,马前也横着一条长枪,朗声答道:“前方可是大将军?在下侍读学士、御林军统领凤玄,奉命来此迎淳于大人回朝。”
他说罢话,背后也亮起一溜火把,细看人数竟有数千之多,也不知他是怎么悄无声息地带着这许多人在驻军眼皮底下绕过来的。
朱煊坐在中军帐中支应,听着士兵进来传报凤玄那段话,微微一笑:“他既然是来接淳于大人的,便将人给他就是了。文昭,你去带淳于嘉等使节,派一队人礼送出寨,让咱们的人跟着使者直到凤玄面前……”
他说着说着,脑中忽然浮现出宣帝那天说的:“你在西北……是凤玄将你的尸首送回京中……”如今他正在西北,而凤玄就在这寨门之外,和宣帝那梦里的情形何等相似!难道宣帝所梦到的不是他为国捐躯,而是占了西北谋反?
不,不可能。若宣帝预料到他谋反,又岂能对他这般爱重,丝毫不加防备?不过反过来说,宣帝待他这样无可指摘,他竟不思报皇恩,反而挟持皇帝,拥兵自重……宣帝梦中的他都是忠心死国之辈,可现在的他又做了什么事?
他脑中一片混乱,脑色苍白如纸,属下叫了他几回都不曾回过神来。好容易定下心神,便听徐文昭说道:“大将军,大事不好!那使者少了两个!”
朱煊心头还有些惊跳,对他的话竟不入耳,又问了一遍才明白。待听明白使者失踪后,立刻想到他们要去救宣帝,便一语不发地起了身,踉踉跄跄地朝着自己的军帐走去。徐文昭等众将都跟在他身后劝他以先顾大局,他却只如听不到一般,直冲到帐中——那帐子并不大,一眼便可扫过全帐,里头已是空无一人了。
帐外看守的士兵已倒了一地,众人查得他们已没了气息,徐文昭等心腹当即就劝道:“大将军,你带回来那人岂是善类,定是他杀了这些人,救了两个朝廷使者出去了!”
朱煊却知道宣帝身份,自然也猜到他是被使团中人救了出去,惨白着一张脸紧抓着帐门,已完全失去了战意。恰在此时外头又有兵士来报:“禀大将军,朱宣抚被凤玄的人擒下了!”
众人嗟叹不已,唯有朱煊神色不动,慢慢直起腰来,吩咐道:“备马,我要去见小凤学士。”
宣帝如今应当已在凤玄军中,他得亲眼看一看。
有士兵牵了马过来,朱煊便又点了五十亲卫,带了两名偏将冲出寨门,到了凤玄身边。凤玄见他出来,便先躬身行礼致意:“大将军,久违了。早先大将军曾说过要抻量凤玄的本事,先前不曾如愿,今日凤玄愿请战,望大将军不吝赐教。”
朱煊看了看被凤玄手下绑住的朱恒,拍马走上几步,叫道:“凤学士,我有话要问你。”
凤玄打马过来,长枪当面直刺,冷笑道:“大将军的话该和陛下说,我与你有何可言?”
朱煊提刀荡开枪尖,凤玄的长枪却又从下头刺了上来,如灵蛇吐信紧紧缠上。朱煊无奈,只得边动手边问,一心二用之间,却是吃了些暗亏,只得收拾起那些念头,专心应对。
两厢正在交手,寨后忽然冒出半天火光,一小队人马忽然从东方插过来,队中两人高声喝道:“圣上御驾在此,谁敢放肆!朱煊犯上谋逆,罪在不赦,但圣上念众人不知其阴谋,特旨宽恩,众将士只要放下兵器,不再协从叛逆,皆可从轻发落。”
那两人正喊着,宣帝已纵马插到了朱煊与凤玄之中,面色在火光映照之下依旧有些苍白,却显得极为俊美尊贵,威严不可冒犯。他微扬着头看向朱煊:“大将军,认罪吧,朕看在往昔情份上自会宽待你家人,也不会加罪于你这些手下。”
朱煊收了武器,痴痴看向宣帝,微微张口,哑声问道:“陛下方才……”
宣帝怜悯地答道:“方才朕只叫人烧了几处栅栏,没舍得烧粮仓。”
朱煊“嗤”地笑了一声,挺直腰身,坐在马上扬手叫道:“谋反之事皆我一人之罪,这些将士皆不知情。陛下金口御言,既赦了他们便不可更改,臣愿——自领死罪!”
他翻身下马,跪在宣帝身前,凤玄连忙跳下马来,解了他身上盔甲,将他牢牢捆住。宣帝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神色冷淡得如同雕像一般。
回京之后,朱煊便被关在天牢之中,宣帝令人不必审问,也不可有虐待之举,只看着他不许自裁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