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春日负暄
由始至终,他都是温声细语的,临走前,他握住沈令仪瘦削的肩膀,侧脸在她的腮边碰了碰,他说:“有消息便遣人给我送信。”
沈令仪看着他走出去,门合上,发出一声轻响。
她感觉自己心中好像也有什么东西,应声而碎。
* 摘自某份民国婚书,在《中华遗产》上看到的 * 参考自《去趟民国》 前几章看到有几个疑问,答一下: 地名全是杜撰,和实际地名地理位置无关。
第二十八章 白头永偕
楼下,沈馥见于维鸿不急不缓地从楼上下来,不动声色地汇入交际场内。他纵然内心焦急,也只能按捺住。
沙龙已近尾声,沈馥也听来了不少有用的消息。
一是说大帅陆重山最近病体抱恙,在醇园中养病。二是又要用兵了,少帅章振鹭枪伤已好得七七八八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去。
既然都凑到沈家沙龙来了,要么就是押宝在陆既明身上的,要不就是两面投机的墙头草。大多数人话里话外都在撺掇陆既明,暗示他这正是赢得老爷子欢心的大好机会,正好回醇园去尽孝,说不得老爷子一高兴,这一次领兵的机会,就让陆既明得了去。
确确实实是个好机会,沈馥将眼光投向陆既明。陆既明被众人簇拥着,脸上带笑,只不说话,像在想别的。众人调笑絮语,吹捧奉承到了极点,陆既明不经意间瞥向沈馥,两人对视一眼。
一瞬间,沈馥觉得自己难得与陆既明通了心意:此时此地,衣香鬓影,却让人厌烦。
到了散场时,众人散去,只留下满室的浓杂香气。沈馥有心和沈令仪说两句话,只是陆既明压根不给他这个机会。
沈令仪裹着睡袍从楼上下来,站在楼梯中间。陆既明已经倚在门边,打着哈欠朝他伸出手,懒洋洋地说道:“累死人了,走吧。”
沈馥无法,只得迎上去,也不愿去牵陆既明的手。陆既明不以为忤,朝他一笑,走在前,秦雁已经把车开到门外等着了。在关门前,沈馥回头看了一眼,沈令仪正抱着手倚在栏杆上,显得瘦削而伶仃,她几不可见地朝他摇了摇头。
沈馥的心往下一沉。
门合上了,沈馥跟着陆既明走入夜色里。
迎着星光回到听雨桥西的陆公馆时,有醇园来的人正在门房等着,见陆既明下车就迎上来,说是大帅让他回去醇园一趟。
陆既明正眼都没瞧他一眼,只抛下一句 “有事不去”,领着沈馥进门去了。
沈馥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若说孝心,陆既明是没有的,沈馥甚至怀疑他没有心。但这的确是个好机会,马上要派兵的地方,不过是小军阀作乱,晋中有精兵良将,要镇压不过是分分钟的事,等于是白白赚了军功,这样便宜的事,陆既明却不心动。
沈馥既想着这个事儿,又想着沈令仪那边的事,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睡下之后又恐噩梦缠身,长叹一口气,起来去倒酒。谁知道路过书房,见还亮着灯,陆既明似乎还在里面。
自沈馥住进陆公馆以来,书房是他唯一一个不能自由出入的地方,平日里都是挂锁的,除非陆既明在里面,沈馥虽然好奇,但也不必去犯这个险。他正打算静悄悄地路过去,陆既明却从里面见到了他,招呼他:“阿馥,来。”
沈馥走进去,见陆既明穿了件家常的衫子,正立在案头前,似乎在写什么,手边也摆着酒。他凑过去一看,差点笑出来。案头上居然是一张大红色的婚书。婚书在书店和纸铺都能随意买到,但那是民政局印发的,不适用于他们两个男人,也没有法律作用,陆既明居然是要自己写一份。
莫不是玩过家家玩上瘾了。
沈馥正腹诽着,却让陆既明一把拉了过去,让他站在案前。沈馥不动声色地打量他的书案,见一旁堆叠着一些电报,还没来得及细看,就叫陆既明拿书本盖住了。陆既明站在他身后,伸手圈住他,握着他的手,一同拿起笔来。
狼毫尖蘸满了墨,第一笔便格外浓重。
婚书上写好了姓名,沈馥由他握着手,两人手把手地写下了婚书上的郑重之辞:“今以双方意志相投,性情相契,堪与偕老。珠联璧合,欣看红线紧系。花好月圆,喜卜白头永偕。此证。”*
沈馥边写边想道:鬼扯。
如果男人和男人结婚不算荒唐的话,那他和陆既明定然是世界上最貌合神离的伴侣,各怀鬼胎,最重要的是,陆既明一直支配着他的生死,即便陆既明突然兴起,拔出枪来毙了他或他的家人,也不会有人置喙半句。
字成笔收,陆既明的字竟然还有点笔峰锐利的感觉,并不像他看上去的那样油滑花哨。
婚书本来应该是一段郑重真挚情感的证明,沈馥觉得荒唐极了。他半是戏谑,半是讽刺地说道:“如果日后你还要和别人再结姻缘可怎么办?”
陆既明在沈馥耳边一笑,让他转过来,两人面对面地挨着。
他们已经多日没有这样耳鬓厮磨过了,沈馥有点不自在起来,手撑着桌子,往后仰了仰,躲开陆既明带着酒气的鼻息。
“我们都还没结婚呢,你怎么就想着要我琵琶别抱了......” 陆既明又是这个油滑花哨的样子,连声音里都浸满了醇酒,听得人晕乎乎的。他的手撑在沈馥的手旁边,带着薄茧的指腹刮过身服用柔嫩的指缝。
沈馥别过脸,陆既明就用微凉的鼻尖蹭他的下颌,凉凉的,好像猫咪蹭人。
他猛然想起,陆既明似乎和他说过,陆氏夫妻恩爱,而且陆既明的父母之死始终是一段秘辛,知己知彼才能有的放矢。沈馥心念一转,侧着头轻轻问道:“你父母很恩爱吧。”
沈馥敏锐地感觉到,陆既明呼吸一顿,但从声音里却半点儿都听不出来。他说道:“是的。他们分隔两地还要日日通信,他们约定下通讯棋,每次在棋格上填写一子寄给对方,如此往还。这局棋一共下了四年,共 187 手 *,只是没下完,他就死了......”
沈馥还有话要说,他还想继续探问,是谁死了,怎么死的,他们为什么分别四年,既然父母如此郑重深情为何你儿戏婚姻......
只是陆既明不愿再谈了,他轻啄沈馥的耳朵,问道:“你是不是又做噩梦了?除了喝酒,还有另一件好事,做了之后,保管你一觉酣眠到天明,我教你......”
沈馥还来不及问,张开的嘴巴就被陆既明堵上了。
陆既明自顾自地纠缠亲吻,沈馥被他亲得不住后仰,退无可退,都几乎要躺在书案上了。这一回,不是虚与委蛇时的挑弄撩拨,不用施展浑身解数让对方落败,但也不像情到浓时的爱意表露,更像是一种沉溺、一种发泄,只是片刻的放松。
沈馥心中猛跳,用力将陆既明推开。
陆既明往后踉跄了两步站定,嘴唇上湿漉漉的,抬手用手背抹去湿痕,朝沈馥笑了笑。沈馥也朝他笑了笑,抄起手边那杯没喝完的酒,往外一泼,正好泼中了陆既明鼓起的裆部。
陆既明退避不及,惊呼一声。
沈馥把空杯一搁,说了声 “晚安”,转身走了。
很爽快。
作者有话说:章节名真的很难取啊!摔! (周六入 V
第二十九章 挟持
接下来几日,醇园时时派人来接陆既明,但陆既明都让他们吃了闭门羹。如此数次,终于传来了章振鹭带兵平叛的消息。章振鹭才出城门,转头陆既明就更换衣衫要出门听戏。沈馥自然而然地跟在他身后,也要出门。
谁知道,陆既明竟要他留在家里。
“阿馥,今日你留下看家。”
沈馥纳闷,自那日城东码头回来,陆既明时时带着他,一刻也不离地将他放在眼皮底下,今天怎么一反常态。
他也没问,只是点头。
陆既明走出去两步,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转回身来,张开手抱了抱沈馥,似是情人分离,情深不舍。
在沈馥耳边,陆既明小声说道:“藏好。”
与此同时,沈馥觉得手中被塞了个什么东西。等陆既明带着随从出门去,玄关处剩他自己时,他抬手一看,是一把包裹在皮鞘里的短匕首。
沈馥手握刀柄,轻轻一拔,匕首刀刃雪白,泛着寒光。
他心底一沉,寻思了一会儿,裁了一截细绳,将这把小巧锋锐的匕首绑在小腿上,裤腿一放,只要不上手去摸,看不出痕迹。
陆既明出门,陆公馆里一下子就空空荡荡的。沈馥坐卧不宁,靠在卧室的窗边吸烟,边吸边在心里把陆既明骂了个狗血淋头。
不到两个小时,有了动静。
有几个持枪的灰衣卫兵,粗鲁暴躁地敲开了陆公馆的大门,直接用枪对准了沈馥。
即便他们不说,沈馥也知道,这是醇园的卫兵。
面对着黑洞洞的枪口,沈馥无心反抗,也无法反抗。他驯顺地抬起双手,任卫兵搜身。
幸好,沈馥作为陆大少眷属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了,或许在平洲百姓心目中,他和烟花里的红倌人也没差别。卫兵搜身时只是草草摸过腰间,见没配枪就作罢了。
卫兵动作粗鲁,扭着沈馥的手就把他拽下去,塞进车里。沈馥皱皱眉头,呵斥了两句,见没人理他,也就不白费力气了,沉默地看着车径直朝醇园驶去。
沈馥一路被押进去,他知道自己一时半会儿还没有性命之忧,但单枪匹马地被持枪押送还是心里慌慌的,只有行动间感受到小腿处那把匕首时,才心里稍安。
虽然可能不顶什么用,但好过没有。
想到了这里,他又在心里臭骂了陆既明一顿,这次的火气比上次更大,反正是在心里,什么 “生孩子没屁眼”、“阳痿不举”、“臭垃圾” 之类的骂了个遍。
卫兵将他一路押到陆重山面前。
沈馥拂了拂弄皱的衣服,落落大方地唤了一声:“大帅。”
陆重山只扫他一眼,看了也像没看,就像在看一只臭虫,无关紧要,随时可以碾死。
沈馥见陆重山只是摆摆手,他便被卫兵拽到旁边的房间里,房门虚掩,卫兵一丝不苟地用枪指着他,沈馥只好站着,静静等待。
陆重山在外间喝茶,手中两个核桃不住地转。比起上一次沈馥见他,他瘦了许多,虽看着还精神,但也显出年纪来,脸上的皱纹纵横交错,让他更显得喜怒不定。
过了好一会儿,陆重山的茶喝到第三盏的时候,陆既明到了。
他满面是汗,衣服都湿透了,气喘吁吁,惊疑不定,像是一路跑进来的。还没站定,他就朝陆重山喊道:“阿馥呢?你把阿馥带到哪里了?”
沈馥暗暗腹诽他会装相,卫兵用枪指着他,示意他不许说话。沈馥也就遵命,只听陆重山的声音从外间传来:“杀了。”
陆既明像是全然信了,目眦欲裂,满脸涨红,气到了极点。
此时,持枪的卫兵用枪筒狠狠地杵向沈馥的腰,沈馥不设防,疼得闷哼一声,弯下了腰。
陆既明在外面听到了,忙喊道:“阿馥!是你吗!”
非是沈馥不想答,而是太疼了,这卫兵显然深谙刑讯之道,这杵的位置刚好,疼得沈馥冷汗都出来了。
陆重山冷静而无情的声音响起:“看你,就为了这个以色侍人的下流种,连分寸都没了,日日只知道游冶玩乐,不思进取。”
陆既明焦躁不已,反驳道:“有表哥继承你的衣钵,何必要我操心。陆家金山银山,任我怎么挥霍,也不过是九牛一毛!”
“无知!” 陆重山呵骂一句,又缓下语调,转为循循善诱,以情动人,“你表哥始终是外姓人,包藏祸心,你才是我的亲孙子。”
陆既明不屑一哼。
陆重山重重放下手中杯子,看守沈馥的卫兵得令,穿着硬实军靴的脚,用力踹向沈馥。
沈馥有所防备,侧身躲开,那卫兵转用枪托重击他后背,沈馥腰间还隐隐作痛,躲避不及,痛呼一声,踉跄两步,推倒了博古架,架上古玩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接着沈馥又受了几下,他心知反抗无用,只能蜷缩起来,护住身体要紧部位,任那卫兵踢打。陆既明在外头大叫沈馥的名字,但似是被人拦住了,不能冲进来相救。
陆重山看着他,说道:“既明,只有拿着枪,才能做成想做的事。你爹就是因为太过优柔,当断不断,才害了自己性命,也害了你母亲的性命。”
陆既明满眼通红,被几个卫兵架在当场,抿着唇不出声。
“你好好想想,” 陆重山扬声说道,“关起来。”
话音刚落,沈馥就被卫兵拽了起来,踉跄着被拉走,从另一边出去。沈馥疼得视线都模糊了,浑身冷汗,勉力分辨路线。
走了大约有一刻钟,沈馥感觉自己到了一处人迹罕至,建筑寥落的地方。卫兵将他手捆在身后,扔进一个小房间里,“砰” 地关上门。
沈馥倒吸一口气,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撑着身子挨着墙坐起来。
小房间漆黑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接近天花得位置有个排气扇,扇叶一下一下地转着,透进一丁点光。四处空荡荡的,空间狭小,应该是醇园中专用来临时关押审讯之处。
沈馥双手颤抖着从腿上将匕首抽出来,废了大力气,将绑手的麻绳割断。
整个过程中,他呼吸愈加急促,手的颤抖越来越厉害,手上被匕首划了好几个伤口。凭借那点疼痛,他勉强保持理智,割断了绳子。
他缩在墙角,听到了自己粗喘声。恍惚中,四面冷冰冰的高墙向他压迫过来,他有点喘不过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