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春日负暄
陆既明把脸埋在沈馥的颈窝里,整个人笑得发抖,那一点旖旎心思也被笑走了。
外头听着像是云消雨歇了,只有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听不太清,言谈间只听得见只言片语,像是找什么人。陆既明心头一跳,沈馥也听见了,不消多说,他轻盈灵巧地翻身下床,蹑手蹑脚地到门边去听。
“...... 做工时听说了,北边的军爷一来,就是找人,说是一男一女,男的高女的矮,直接奖励金条,也不知......”
沈馥心里一沉,不知道严一海那边为什么消息这么灵通,又转念一想,想明白了,这找的应该是陆既明和章燕回。
那寡妇犹豫道:“今天来的那女的是个哑巴呢。”
“谁知道是不是装相的,明天看看......”
没再听下去,沈馥回身,将听到的话说给陆既明听。陆既明沉吟了一会儿,透过小窗看了看天色,果断地说道:“咱们走吧,不用睡了。”
过了半小时左右,屋子里已经安静下来了,悄无声息。
沈馥搀着陆既明起来,两人小心翼翼地开了大门的门闩,趁夜色正浓,离开了这座小村庄。在村外的林子里,和杨翎约好会合的地方,陆既明嘬唇吹了一声响哨,杨翎从暗处出来,听了原委,也不多言,领着他们连夜起行。
从满天星斗走到旭日东升,他们的速度不算慢,沈馥时不时看一眼走在旁边的陆既明,见他脸色有些白,知道他伤还没大好,这样走起来吃力。
“要不要就地休息一下?” 沈馥问道。
陆既明扶着树喘了两口气,问道:“还有多远?”
杨翎看了看,分辨清楚方向,估算道:“出了这片林子,过了河,大军就驻扎在河那边不远处,再走左右就行了。”
沈馥眨眨眼,一头雾水,什么大军?
晋军已经回撤了,这个方向也不是往南,更不可能是严一海的北军,总不能往敌人怀里撞。还有第三方势力,是陆既明自己的,怪不得他身陷囹圄也不急,还是有所依仗的缘故。
“那就休息一会儿。” 陆既明说。
他们俩原地休整,杨翎拿着水囊去装水去。
陆既明扶着树,小心翼翼地坐下,调整好姿势,长出了一口气。沈馥不算累,百无聊赖,东看看西看看,拔拔野草抠抠树皮,自娱自乐。
陆既明看着他,突然问道:“从平州离开之后,你打算去哪儿?”
沈馥有些警惕,反问道:“干什么?”
“不干什么,就问问,” 陆既明说,“都打算放你了,也不会再追,我闲的吗?”
谁说得准呢。
沈馥说道:“姐姐最想去国外,我想去南方。”
“为什么?”
“没去过。” 沈馥说道,“小桥流水,吴侬软语,书上都是这么写的,应该舒服。”
“我也没去过。” 陆既明把脑袋靠在树干上,轻轻说道,“听说确实是很美的。”
他声音轻轻的,飘在山林中的风里,像被风吹起的蛛丝,无处着落,仿佛心向往之。沈馥想不明白,陆既明这样的,应该心向往之的,是成为陆重山这样的大军阀,金玉满堂的大园子住着,娇妻美妾宠着,山珍海味吃着,挥斥方遒。
还不待说点什么挤兑他,枝叶簌簌摇动,沈馥警觉地看过去,是杨翎回来了。明明是装水去的,手上的水囊却还瘪着,他急匆匆地朝陆既明说道:“大少,有追兵来了,快走。”
陆既明神色一凛,沈馥拽着他手把他拉起来,问道:“是不是我们投宿露了行迹?”
“这地方就这么大,也该追上来了,走。”
前面走得虽快,但也没有现在紧迫,他们几乎是一步不停地疾走着,但四条腿终究比不过四个轮子,没一会儿,沈馥竟能隐约听到汽车的引擎声。
快要走出林子边沿了,只要过了河,汽车就追不了了。陆既明脸色煞白,额头上沁出汗珠来,脚步发虚,但也不敢停。沈馥生怕他走着走着晕了,时不时看他。
陆既明还有心思开他的玩笑:“看着点路,别撞树上了。”
“别说话了你,” 沈馥皱眉说道,“待会儿晕了。”
“是有点晕,” 陆既明伸手道,“拽着我点儿......”
杨翎在前面带路,领着他们左钻右转,为了躲避,走的不是直线。行进速度快,还要谨防追兵,杨翎也是走得满头汗。
沈馥想了想,最后还是伸出了手,两人掌心相对,牢牢握住了。
还没出林子,远远地就听见了河水湍急的声音,三人都是精神一振,再次加快脚步朝前走去,没走一会儿,水流声越来越大,林木也稀疏起来,隔着树干间的空隙,隐约能见到一条湍急大河。
河并不算宽,两岸只相距十余米,只是水流湍急,白浪翻腾,看着很险。一路望去,上下游并无大桥,只在他们面前有一道临时搭就的木桥,很简陋,比汹涌的水流只高一点。
沈馥从向来面无表情的杨翎脸上看出焦灼,他说道:“没想到他们追得这么快,对岸的接应可能还没到,现在贸然过桥,桥上对岸没有遮蔽,很容易被打中。”
沈馥看看天色,说:“等天暗下来了再过?”
“不行,” 杨翎又竖起耳朵听了听,快速说道,“离得很近了,很容易被发现。”
陆既明吐出一口气,果决地说道:“声东击西,不能再拖了。”
杨翎点点头,摸出腰间藏着的枪,一闪而过间,沈馥还见他带了两个手雷,陆既明把自己的枪也给了他,拍拍他的手臂,说道:“小心。”
沈馥看着杨翎三两步就消失在天色渐暗的树林里,陆既明没有犹豫,拉上沈馥的手,牵着他,一路往河那边走,最后停在了树林的边缘,倚在一棵树上,等着。沈馥也静静地等着,天色渐暗,一时间只听到鸟叫虫鸣,还有远处隐约的车声。
陆既明的手和往常不同,有些发凉,他的脸也白,嘴唇更是一点血色也没有。从他的表情里一点儿都看不出他到底怎样,沈馥是知道他的,只有一点点不妥的时候,就要拿腔作势装到十分虚弱,支使别人伺候他。到了真正不行的时候,反而不吭声。
这样静静站着牵着手总有些怪,沈馥动了动手指,想把手抽回来,陆既明却不让,反而收紧了三分。
“待会儿我说走,咱们就往前跑。”
话音刚落,对岸突然传来几声鸟叫声,像布谷,仔细听好像又不像。紧接着,不远处传来几声枪响,打破了一时的寂静。几乎是同时,又有一片密集的步枪声,还有车声人声,一片混乱。
陆既明说:“走——”
正好是太阳刚刚下山,最后一抹日光收束到了山峦背后,勉强可以视物,但又昏暗不清。两人一路跑到了河边,近看河水更险了,那道木桥是新搭的,微微摇晃,水浪汹涌,一下下地拍在桥上,溅起水花。
陆既明一步都没有犹豫,拉着沈馥踏上这座桥。
桥有点微晃,但尚算结实,沈馥埋着头跑,等跑了过半的时候,心已经放下了大半。谁知正在这时,两道强光从背后打来,原本昏暗的四周突然大亮,沈馥被晃了一下,匆匆回头,发现后面有军车驶来,亮晃晃的车前灯好像一双双眼睛。
与此同时,对面的接应也有了动作,“砰砰” 几声枪响,有子弹擦过他们俩的身体,射向对岸。
两边突然交起火来,在接应的掩护下,一时还没有子弹打到他们俩身上,但枪火密集,他们俩是活靶子,中弹只是迟早的事。
“快走,别停!”
陆既明猛地拉了沈馥一下,对岸只有几步之遥。
桥猛地一晃,沈馥惊呼一声,差点摔倒,连忙蹲下身子,稳住重心。原来是弹火击中了木桥一侧,桥身横侧,有一部分已经直插入水波之中。沈馥想要再站起来,但桥摇晃得厉害,加上弹火不绝,让人心慌,他整个人摇摇晃晃的,眼看着几步之遥外就是对岸。
这会儿他们俩的手竟还紧紧地攥着,沈馥的手烫热,满手心都是汗,越发显得陆既明的手发凉。
陆既明也蹲着,回头说道:“就到了——”
紧紧攥着的手一起发力,互相搀扶着在摇晃的断桥上躬身站起,勉强保持平衡。陆既明当先,三两步跨过去,脚踩上了坚实的河岸。沈馥心中一松,尽随其后。
就在这时,不知是哪边的流弹,打中了本就摇摇欲坠的木桥,桥和一边河岸连接的部分彻底断开,整座桥被流速极快的水冲开。沈馥脚下一空,还没反应过来就坠入了水中。陆既明感觉整个人被强力一拽,趴倒在了河岸上,半条手臂浸入了水中,沈馥仅靠他拽着,不然就要被汹涌的流水淹没。
沈馥感觉浪头一下一下地盖在他身上脸上,力道很大,打得他难以呼吸,呛进去不少水。他另一只手胡乱地抓,妄图在河岸松软的土上,找到着力点。
他被陆既明用力拉着,脑袋勉强露出水面,他见到陆既明正趴在河岸上,一只手拽着他,另一只手拽着断桥的木桩借力,头发衣裳都已经让水打湿,皱着眉咬着牙,脸色发白。
陆既明身上有伤,支撑不了多久,凭借他一人之力,也不能将他凭空从水里拽上去,更别说还有两方交火,流弹危险。沈馥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这样的情况,陆既明应该会将他松开。
天色渐黑,水流急涌,他九死一生。
作者有话说:怎么就 51 了,我今天还在写 54,怎么一下子这么快了,我感觉我的码字速度跟不上连载速度,干啊!
第五十一章 算账
陆既明感觉侧腹的伤口处有温热的血沁出,应该是裂开了,并不太痛,也可能是痛麻木了,因为从赶路开始就痛了,痛了一路。他眼前有些发花,像有恼人的蚊子在飞来飞去。他的手里还攥着另一个人的手。
沈馥在汹涌的水里,被冲得像轻飘飘的浮叶。九死一生的境地下,他却一点儿也不泄气,也不张口求救,眼睛被水冲得睁不开,手不住地往河岸上扒拉,却什么都抓不住,无论怎样的险境也不能浇灭他求生的意志。
陆既明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力随着从伤口流出的血一起流走,他撑不了多久了,等到他昏过去的时候,很容易被沈馥一起拽到水里。
恍惚间,他强撑着回头看了一眼,能见到远处有负责掩护的人,正在一点点朝他靠近,只是碍于对面毫不停歇的火力,过来得很慢。
感觉到陆既明在动,沈馥误以为他要松手了。
沈馥记得,木桥的这一边,还有一丁点连着岸上的木桩,他要是能够到,说不定能顺着爬到岸上。在水里,体力流失得很快,往常简单的动作,在水里也做得很困难,但总比坐以待毙,顺着水流飘走得好。
两人交握的手,沈馥率先放松。
陆既明 “砰砰” 跳动的心脏停了一瞬,他匆匆看向水里的沈馥,手用力收紧,低喝一声,肌肉绷紧,青筋暴起,居然尽全身之力,将沈馥从水里拉出了些许。沈馥反应极快,连忙趁此机会,伸手一捞,勾住了陆既明借力的木桩。
不远处,接应的人已经渐渐靠近了,领头的人很熟悉,是秦雁。
虽还爬不上岸,但抱住了木桩,已经比刚才的凶险情况好多了,沈馥惊魂稍定,朝陆既明说道:“秦雁来了。”
陆既明这才松开了手,他眼前发花,枪声都听不见了,只听见耳边一阵一阵嗡鸣,沈馥的脸在他的视线里一片模糊。一时间,想到了自己的父亲,在床上只剩一口气,苦苦挣扎,思念妻子。又想到了面目模糊的母亲,仿佛见到她被折磨得骨肉如柴,依旧临窗写信,笑意温煦。
“说了...... 不会让你死的......” 他喃喃道。
“什么?” 沈馥问。
没了声音。
秦雁过来了,一把将他从冰冷汹涌的河水里拽出来,有人带着担架,将陆既明放上去。在火力的掩护下,他们成功地离去,对岸的北军徒劳无功地退走。
沈馥一直跟在昏过去的陆既明身边。
这支无名之师,所穿着的的服制与晋军全然不同,装备精良,令行禁止。在军中,沈馥见到了被从水里捞上来的杨翎,他在引开敌人火力时,中弹坠河,但大难不死,伤情稳定。章燕回也在,原来当时杨翎所说的,将她 “送回军中” 并不是送回晋军中,而是这里。章燕回伤了脑袋,淤血未散,还未醒来。
陆既明的伤口被重新缝合,军中有医生,将他照料得很好。
他们一路疾驰,绕开北军所占之地,回到了晋军驻扎之地。估计没人料到失踪多日的陆既明还活着,不仅人没死,还带了人马来。本就人心不齐的晋军一阵哗然,议论纷纷,城门连忙大开,迎回了长官。
陆既明一醒,立马就穿戴整齐,召集几个晋军将领会晤。
晋军回撤,丢了地,正好可以问责,杨翎之前和他说的那几个导致人心浮动的罪魁祸首,全被他斥责了一通。他本来在军中,面对这些老将,还勉强装出个后辈谦和的样子,如今自己的人全来了,就不必装相了,说一不二,有抗命不从的,先问问脑袋够吃几发子弹。
等这边料理停当了,马上就可以回平州了,等回平州之后,沈馥就可以走了。
但没走之前,所有人都继续默认沈馥是陆既明的枕边人,正儿八经的 “大少奶奶”,照顾大少爷的活儿,自然是大少奶奶干。马上要走了,沈馥此刻面对陆既明多了十二万分耐心,再说了,自己这条小命,也是多得陆既明救回来的。
他捧着陆既明每日要喝的药进房去,陆既明刚刚给伤口换了药,赤着膀子坐在桌边看书,雪白的绷带在腰上绕了一圈又一圈。
沈馥把热气腾腾的药放在他手边,也不多说什么,搁下就要走。陆既明却没让他走,抓住他的手腕,沈馥反手一挣,手又松开了。
“做什么?” 沈馥问道。
陆既明倚着桌子,歪着头看他,说道:“你这个人,怪讨人厌的。从前在平州时,‘大少’长‘大少’短地叫,做小伏低,曲意温柔,如今怎么连话都不愿意多说。”
那可不嘛。
前头那是有所图,自然有怎样的温柔手段都使出来,如今都没了掩饰,各自心里都透亮,还装什么?危险时还能说是相互帮忙扶持,如今都安全了,还弄些你侬我侬的,不平白让人多生了心思吗?
沈馥也歪着头看他,就是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