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言朝暮
贝卢说的也许是实话。
因为十弦琴,他改变了对音乐的看法,开始建设剧院,资助学子,邀请中国演奏者来到意大利举办音乐会。
但他做这一切,并不是因为他变成了好人,而是他良心不安,频繁的寻找一种宁静。
观影室回荡着温柔的古琴音乐,作为《贝卢与中国》的片尾曲。
然而,看完纪录片的人一言不发,连周俊彤都冷静了下来,面无表情。
“你们看,贝卢先生是多么的伟大。”
助理主动出击,试图利用纪录片,打动三个落后份子。
“如果没有他,就不会有十弦琴现在的样子,更不会有这间博物馆里完好的文物。”
“它们会在战争铁蹄下碎裂,被战火烧毁。贝卢先生是它们的救命恩人,你们为什么还要如此仇视一位善良而伟大的人。”
厉劲秋哈哈干笑两声,语气机械的说道:“感谢他的付出,但是我觉得这样的纪录片,是个中国人看了不会舒服。你们的拍摄角度根本不够客观,一直在输出你们自以为正确的殖民式观点,我觉得好烦。”
“……我也不喜欢这样的纪录片。”
周俊彤看过这部纪录片很多次,曾经的感动、感恩荡然无存,只剩下一腔悲伤。
“贝卢先生确实伟大,可是伟大不应该建立在偷盗上。”
助理觉得这兄妹俩,简直冥顽不灵。
特别是周俊彤!
作为一位贝卢的超级崇拜者,立场竟然如此不坚定!
他正要安排工作人员,再来一部贝卢博物馆纪录片,就听到了钟应的声音。
“先生,您认为这就是伟大?”
“当然!”
助理喜出望外,以为钟应总算从纪录片里感受到了贝卢的努力。
谁知,钟应声音尽是困惑,充满求知欲的继续问:“那您是不是觉得,贝卢把文物带离中国,小心保护起来,就是拯救了文化火种,延续了中国的希望?”
“是的。”
助理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攻破的弱点,友善的回答他。
“毕竟那时候的中国羸弱不堪、朝不保夕,连沈先生这样地位杰出的音乐家都被日本人抓走了,说明当时的社会根本没有保护人类文明财富的能力。”
“贝卢先生当然是在拯救你们的文化!”
钟应低低的笑出声,得到了意料之中的回答。
他又问:“如果,有一个强大的外星文明来到意大利,发现意大利社会落后、犯罪激增,很有可能就此灭亡。所以外星文明决定,抢走意大利的财物,回到母星后,为意大利建立了最好的博物馆,展览抢来的东西,来延续意大利的文明……”
他举了一个有趣的例子,笑着问道:“那么,您作为意大利人,有幸参观这间博物馆的时候,会发自内心的感谢他们吗?”
助理觉得他话里有话,里面布满了陷阱和侮辱,立刻反驳道:
“这和贝卢先生保护文物,还是不一样的。”
“一样。”
钟应肯定的说道,“因为他们都以为掠夺就是保护,建立博物馆就是善良,自以为是的保持着上位者的傲慢,去蔑视他们眼中卑贱的下位者。”
“先生,他们是一模一样的。”
钟应站起来,直视哑口无言的助理。
对方毫无疑问是一位敬业的工作人员,为了自己的老板鞠躬尽瘁,却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助纣为虐,更没有意识到惯常的西方思维有什么问题。
钟应抬手指了指停止播放的屏幕,说道:“您也见到了贝卢感谢的那张古琴,但是,他却将自己感谢的对象关在收藏室快八十年。”
他好奇的看助理,声音温柔困惑得像个求知欲旺盛的学生,“你能够想象自己待在那样的地方八十年吗?”
“四周紧闭隐秘,无人知晓,像是一间专门为它打造的牢笼,没有人回应它的声音,它也永远无法离开那里。”
“那只是一张琴!”
助理愤怒了,觉得钟应将琴和人放在一起比较,根本不可理喻。
他提醒钟应,“难道你们中国人,不是这么对待乐器吗?将它们悬挂起来,把它们放在桌上,有什么不对?”
“我们悬挂它们,但也会弹奏它们。”
“我们摆放它们,也会带它们离开陋室,沐浴阳光,完成乐器诞生之初的使命。”
“中国人和古琴,相知相惜相交,是永远平等的朋友,而不是高高在上的奴隶主与卑微低贱的奴隶。”
钟应指出了贝卢和琴家对待古琴本质的不同,他表情永远的平静,语气却掷地铿锵。
“琴,生来是为了发出声音、演奏乐曲,贝卢却把它关在只有自己知道、只有自己欣赏的地方,让它做一个华而不实的装饰品。”
“歪理!谬论!”
助理大声反驳,气得跺脚,“如果不是贝卢先生,你们珍视那些文物、那张琴,早就在战火里烧毁了!”
他抬手怒指钟应,“难道你宁愿日本人抢走它们吗?”
“为什么一定要在日本掠夺者和意大利掠夺者之间,分出一个高下,做一个选择?”
钟应看向助理的视线怜悯又充满同情,他们总是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
“以个人的意志,强行决定他人的财物、领地甚至生命的归属,都是无法掩盖的侵占和掠夺。”
他不认可日本侵略者,不代表他会认可意大利掠夺者。
“哈里森.贝卢所做的事情,和当年的日本侵略者,没有任何不同。”
助理咬牙切齿,脸色涨红,“我不允许你把尊贵的贝卢先生,与无耻的侵略者划上等号。”
“好吧,那我换一种说服。”
面对他的盛怒,钟应已经学会了保持平静。
对于无赖的诡辩,他只用拿出事实证据,就能将他们虚伪的嘴脸撕得粉碎。
“今天的博物馆之行,我很满意。因为我见到的许多文物,都证实了我对沈家流失藏品去向的猜想。”
钟应笑得轻松,不会在这些人厚颜无耻的狡辩里感到愤怒。
“请您记得将我待会说的话,原封不动的告诉你们尊敬的贝卢先生——”
他眼睛熠熠生辉,发音清晰又缓慢,保证对方能够听得清清楚楚。
“我希望所有人都能够有机会,见到贝卢藏在收藏室里的中文书信。因为任何一个中国人、任何一个看得懂中文的人,都不会觉得那是象征友谊的信件。”
“那是一位失主对强盗的控诉。”
“更是沈先生临终前最后遗憾。”
“贝卢没有亲手杀人。”
钟应视线坚定、斩钉截铁的说道,“但他是害得沈先生死不瞑目的罪魁祸首!”
第12章
助理一脸震怒,仿佛从没见过钟应这样的人,能把他说得哑口无言。
他看起来甚至想动手教训教训这个狂妄的年轻人,视线看向旁边的保镖,随时都想跟保镖一起安排后事。
然而,钟应微笑着看他,站得笔直,丝毫不认为自己的指控有什么问题。
他手指放在椅背上,悠闲地活动着,好像在为他们的思考伴奏或者计时。
观影室沉默寂静,助理再三犹豫,视线扫过钟应的手指,似乎惧怕贝卢的命令,拿这位身体金贵的古琴演奏者毫无办法。
忽然,钟应问:“还要再播放纪录片吗?也许我能告诉你更多外星文明的想法。”
助理欲言又止,显然想到了他那个外星文明的例子,直接打消了再放一部纪录片的念头。
“今天的参观结束了,我送两位回庄园!”
说着,他愤恨的看向周俊彤,“告诉馆长,贝卢先生对他非常失望。”
口头的威胁和恐吓,并不能挽回任何局面。
周俊彤站在博物馆门外,眼眶依然红红的,情绪却平静了下来,攥着双手,目送他们离开。
厉劲秋抬手挥了挥,和她道别,转身随钟应离开博物馆,登上了回庄园的车辆。
回程路上,两个人都变得格外沉默。
钟应没有闲聊博物馆见闻的心情,厉劲秋没有回到牢房的期待。
车辆一路前行,原路返回。
等他们将要回到套房的时候,冷静下来的助理,仍旧是公事公办的礼貌模样,确认般问道:
“您还会为贝卢先生的音乐会弹琴吗?”
钟应哂笑一声,“会。”
他肯定回答之后,套房大门紧紧关上。
钟应立刻面对了厉劲秋难以置信的质疑。
“为什么你还要给贝卢弹琴?”
他语气震惊,仿佛怀疑钟应脑子坏掉,“你应该很恨贝卢,就他这样的人,你居然愿意给他弹奏《金色钟声》给他送生日祝福?”
钟应缓缓走向客厅,他非常高兴作曲家的观点,经过一次博物馆之旅完全改变,可他依然有自己的坚持。
“贝卢确实值得我恨。但是只有我弹奏那张琴,它才不会重新回到紧闭的收藏室,失去刚刚获得的自由。”
钟应坐在沙发,悠闲的伸了伸懒腰,“所以我弹奏的是《金色钟声》,还是别的曲子,都无所谓。”
“我有所谓。”
厉劲秋脸色严肃,剑眉微挑,居高临下带着怒意看人的时候极具压迫感。
他说:“我是一个很讲究道义的作曲人,我写出来的曲子谁弹都可以,因为音乐大同,艺术无界。”
“但是,我不允许自己明知对方是一个背信忘义、人人得而诛之的强盗,还给他写什么温馨美好的祝福曲。这传出去绝对会成为我人生中寝食难安的污点。”
才短短相处几天,钟应就觉得自己完全习惯了厉劲秋的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