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言朝暮
他总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说过钟应的名字或者事情,却始终想不起来了。
不过,那不重要。
早晨,按时来到第三玫瑰厅的管弦乐队,收到了全新的乐谱。
每一节旋律和他们熟悉的谱子无比相似,又完全不同。
钟应也得到了一份。
印刷体工整的《金色钟声》,给了他独奏乐器应有的高贵待遇,不少旋律都符合古琴的特性,不再是古筝的旋律。
他好奇的翻看这些乐章,问道:“厉先生,这么说我有资格加入《金色钟声》了?”
“加入?你是新曲子的核心,没有人能取代你。”
厉劲秋根本忘记了昨天的针锋相对、信誓旦旦,“如果不是多梅尼克阻止我,我甚至想改成古琴独奏,让别的管弦声音不要打扰你的表演。”
别的管弦声音站在台上,目瞪口呆。
仅仅一个晚上,他们突然就被作曲家抛弃了?!
“咳咳。《金色钟声》是辉煌浪漫的协奏曲,大家都很重要。但是,孩子们——”
多梅尼克疲惫,却精神奕奕的说道:“辛苦你们昨天努力的练习,今天我们得练练新的。”
钟应毫无疑问拥有了属于他的席位。
本该安置古筝的琴桌,改成了漆黑古朴的七弦琴,具有了另一种东方风情。
钟应的琴声,在新的协奏曲乐章中更加完美。
古琴浑厚内敛的声音,竟然完全没有被管弦乐盖过,反而融为一体,成为了和谐的篇章。
多梅尼克被全新的《金色钟声》征服。
温柔明媚的魅力,彰显在它每一个音节,特别是钟应拨弄琴弦的时候,如同声声洪钟,为听众撞响了世纪之音。
无论听多少遍排练,他都觉得这果然是能够刺激厉劲秋的天籁。
散场的时候,多梅尼克抬手拍了拍钟应肩膀,赞美道:“如果贝卢听过这支《金色钟声》,一定会对你印象深刻,他会满足你任何要求。”
钟应面对这样的夸奖,平静又内敛。
他说:“先生,如果这是一张十弦琴,《金色钟声》会变得更美,贝卢先生一定会盛赞您的用心。”
厉劲秋好奇的看过来,“是吗?那是什么琴?”
多梅尼克吓得不行,唯恐钟应说出十弦琴的事情,厉劲秋就要叫他去骗、去偷、去抢,满足疯狂作曲家的完美怪癖。
“哈哈,孩子,我们单独说、单独说。”
多梅尼克事事分明。
他赶紧把钟应带进旁边的工作间,当着厉劲秋的面关上了门。
诚然,他欣赏钟应的能力,但他绝不会违背自己的原则。
多梅尼克压低声音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孩子,别跟我来这套。”
“你和你师父,都希望通过我,去劝说可怜的老贝卢拿出一张早就还给你们的古琴,可他已经九十六岁了,整天坐在轮椅上,生命中最后的爱好就是在院子里晒晒太阳,或者来音乐剧院听听演奏。”
“他藏着那张琴做什么呢?”
钟应的态度非常坚决。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藏着那张琴,可他确实这么做了。先生,我和师父都没有骗你,他还给我们的古琴是假的。真的那张依然在他手里。”
“既然这琴这么重要,你师父为什么不来!要是他去找贝卢要琴,我保证,就算是世界上第一架钢琴,贝卢都愿意找出来送给他!”
多梅尼克有点生气,“你们简直是在为难我!”
钟应理解他的愤怒,多梅尼克作为钢琴家,完全依附着贝卢家族的支持,不可能做出违背贝卢的事情。
可惜,师父无法再来意大利。
他声音沮丧无奈的解释道:“因为贝卢一直在关注师父的动向,如果他再回到意大利,必然说明那张假琴暴露了,贝卢一定会转移那张琴,让我们更难找到它。”
多梅尼克觉得自己在听天方夜谭,不就是一张琴吗?
“别把老贝卢想得那么坏,他只是一个可怜的老人家。”
说完,他又觉得钟应的天赋执着于一张琴,实在是可惜,努力劝道:
“孩子,琴都是差不多的,你得学会放弃这些身外之物,了解音乐的真谛。这是一门永恒的艺术,艺术不拘于形式。”
“琴再宝贵,也只是我们音乐家的工具。”
室内安静又沉默。
钟应双眼明亮的看向多梅尼克。
这是一位意大利人,他精通钢琴演奏,了解西方交响乐,欣赏中国民乐,可惜,他永远无法了解十弦琴的重要意义,永远依照着他们固有的西方思想,去揣度遥远的东方大地。
钟应郑重的说道:“多梅尼克先生,世界上第一架钢琴,在1709年诞生于我们脚下的佛罗伦萨。可在1709年的时候,那张唐代斫制的古琴,已经阅尽一千多年历史兴衰、朝代更迭,拥有了独属于自己的灵魂。”
“正如您所说,音乐是永恒的艺术。”
他完全认同多梅尼克的观点,但他仍有想要说清的事实。
“但是,一张琴历经了千年时光,凝聚了无数人至死不肯放弃的希望,它就不再只是工具——”
“它是艺术本身。”
第6章
多梅尼克几乎要被他说动了。
一千多年古琴,见证历史,成为历史,确实是不可多得的艺术品。
“这太不可思议了。”多梅尼克发自内心的感慨,顿时又回过神来。
“啊我是说……就算你们找到它,也许它已经不是你们想象的样子了,这样做,真的有意义吗?”
“有。”
钟应的态度非常坚决。
他固执得就像多梅尼克见过的每一位拥有怪癖的音乐天才,绝对不肯退让半步。
多梅尼克心很累。
他抗拒的皱起眉,狠下心来,“行了,孩子。不要再和我提起这件事,否则我就告诉老贝卢!”
终于,他的世界重回了和谐安静。
钟应老老实实排练,厉劲秋安安心心欣赏,多梅尼克对自己的告状威胁毫不羞愧,甚至感到由衷庆幸。
第二天清晨,多梅尼克收到了贝卢管家的电话,启程前往老朋友的家里。
车辆停在一间豪华宏伟的宅邸门外,古老的雕花石柱,撑起了传统的宽阔庄园,在没有皇权统治的意大利,贝卢家族近乎王公贵族。
曾经尊贵的钢琴家为宫廷服务,他为贝卢世家服务,同样尊贵。
多梅尼克随着管家走进去,很快在阳光明媚的庭院,见到了轮椅上的贝卢。
他头发稀疏苍白,闭着眼睛倾听旁边舒缓的乐曲,安详得如同任何一位高龄老人。
多梅尼克打招呼,“贝卢,你这又是在听什么?”
贝卢睁开眼睛,声音虚弱清晰的回答道:“樊成云的琴声。你听,多美。”
古朴的琴声,幽幽静静的传出来,弹奏着经典的《高山》。
多梅尼克安静站在一旁,等待贝卢专心听琴,而他在默数十弦琴的岁数。
唐代,大约是公元600年到900年的样子。
他历史不好,数来数去都觉得不可思议,一张琴怎么可能和格里高利圣咏的年纪差不多大。
等到古琴曲结束,多梅尼克试探性的问道:“你想不想单独听一场古琴演奏?我最近又发现了一个天才。”
贝卢发出了不屑的气音,苍老褶皱的脸上,笑意透着讽刺。
“除了樊成云的演奏,其他的古琴都是吵杂噪音,只会打扰我的休息。”
他一如既往的鄙夷除了樊成云之外的古琴家。
自从五年前樊成云来到意大利,举办了一场旷世古琴音乐会,老贝卢就变成了这样——
全天下的古琴,都不如樊成云那张长清。
多梅尼克笑着坐在他旁边,问道:“我真不知道,你为什么偏偏只喜欢樊成云。”
当然,樊成云比他认识的古琴演奏者要强一点。
但多梅尼克站在音乐家的专业角度欣赏,觉得古琴演奏到了大师级别,就不分优劣,只分风格。
可贝卢非常的坚持,“他不一样。”
“他和任何的琴家都不一样,因为他是樊成云。”
他们从庭院慢慢回到书房。
繁复厚重的大门打开,多梅尼克就能见到熟悉的装饰。
那些沈聆寄来的书信,镶嵌在玻璃镜框里,挂在贝卢书房显眼位置。
一张张牛皮信纸,郑重的用意大利语写下了祝福与期望,虽然是大使馆代笔翻译,多梅尼克都能感受到那位沈先生跨越山海的深深情谊。
老贝卢经常在书房里待上一整天,面对这些七十年前的信件,怀念一个作古七十年的故人。
他甚至觉得,可能樊成云的琴声,有些地方与贝卢记忆里的沈聆相似,才会如此特殊的打动这位精神矍铄的老头子。
多梅尼克慢慢看信,忽然听到贝卢的声音。
“多梅尼克,帮我一个忙。”
“什么?”
他吓怕了,还以为自己从一个普通弹钢琴的,变成了世界人力资源主管,怎么谁都要他帮忙!
多梅尼克表情诧异,心跳剧烈,仍是平静的回答:
“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