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之私 第52章

作者:回南雀 标签: 近代现代

  药物可以帮助我平复情绪,却没有办法抹灭我的情感。

  “是他吗?”见纪晨风久久不答,我平静地又问了一遍。

  不要点头,不要说“是”。我死死盯着他的后脑,内心逐渐升起黑暗的想法。不要让我成为自己都觉得可怕的人。

  伴着水流声,纪晨风将筷子用力杵进筷架,像是对听到简行的名字感到荒唐:“不是,不要把别人扯进来。”

  初生便张牙舞爪的黑色火焰旋即凝滞,越变越小,终至湮灭不见。

  只因他的一句话,心口的石头、火焰、疼痛全都消失了,被魇住的心神得到释放,我迟钝地感到了疼痛,低头一看,原来是自己不知不觉抠破了手背上的水泡。组织液伴着血水淌了半个手掌,瞧着有几分渗人。

  刚刚我要做什么?我想做什么?

  没再说什么,我托着手掌快步离开厨房,在客厅的柜子上抽了张纸巾,压住伤口。找了圈自己的手机,见在地上,我弯腰拾起来,塞进裤兜,转头一言不发地踩着纪晨风的拖鞋便出了门。

  重重关上门,一路下了楼梯,根本没想过要怎么回去。

  没有哪一刻让我这样清楚地意识到纪晨风的可怕,他好像可以轻易地将我变成另外一个人。只要是关于他的事,我就没有办法冷静。他比药物更能控制我的情感。

  缓慢地行走在幽暗的街道间,等回过神时,已经走到了一家亮着招牌的小小面馆前。

  饕餮面馆……记得去年冬天,纪晨风带我来吃过这里的面。

  已经快要十个小时没有摄入任何食物的肠胃发出应景地咕咕声,抬腿走进店里,正巧里面有人出来,与我撞个正着。

  “对不……”拎着塑料袋的少年回眸向我道歉,一下子愣住了。

  虽然剪了头发,换了干净的衣服,整个人精气神都不一样了,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对方。是程涛,那个砸了我两次车,最后被纪晨风扭送进警察局的小孩儿。

  他显然也认出了我,神情变得拘谨起来。

  “对不起。”站直身体,他毕恭毕敬地给我弯腰行了个大礼。

  不等我回应,他再次弯腰,这次维持的时间更久了。

  “谢谢您。”

  直起身,他冲我腼腆一笑,随后捧着怀里的袋子转身跑进了黑暗。

  望着他远去的身影,我满心疑惑。道歉我尚能理解,毕竟砸了我两次车,是该好好说声对不起,可是为什么谢我?谢我把他送进警局吗?

  掀帘而入,正在看电视的老婆婆回过头来,一见到我便笑眯了眼。

  “唉,这不是小纪的朋友吗?”

  我笑了笑,在板前坐下:“您记性真好。”

  “看你长得帅才记住的,别人隔天就忘了。”一旁老爷子说笑道,“看看今天吃什么?”

  我要了和上次一样的面,等待过程中,状似不经意般问起了方才那孩子的事。

  “你说程涛啊?”老婆婆一脸八卦,道,“他就是之前给你说的,妈妈跟人跑了,家里有个妹妹和残疾老爸的那个孩子。去年还在路上晃荡,搞些小偷小摸的,我都以为这孩子要废了,结果峰回路转,不知怎么就引起了政府的重视,不仅想办法让俩孩子回学校上了课,还给孩子爸找了家护理院,钱也是什么什么组织资助的。”

  老爷子加入进来:“这就叫运气好。听说学校免去了兄妹俩的一切费用,政府还给申请了低保,虽说钱不多,但小孩子花不了几个钱也够了。有时候程涛会来我们店里买吃的,都是最便宜的素面,我看着心酸啊,上个月开始让他晚上作业做完后过来帮帮忙,洗两个碗,回去就让他带点菜走。”

  “程涛和他妹妹好像读书都挺好的,老师也高兴他们能回学校继续念书。真能有出息就好了。”老婆婆感慨道,“咱们这地方,我不怕你笑话,就是个山鸡窝,土生土长的没几个拿得出手的,能读到高中都算有文化了。就纪家那孩子不一样……”

  她一指纪晨风家的方向,竖起拇指道:“他是山鸡窝飞出的金凤凰。学识、长相、品性,那都是一等一的。我是注定一辈子当山鸡了,就希望这些小的,山鸡变凤凰,能变一只是一只。”

  所以,程涛谢谢我,难道是谢我将他重新拉回正轨,让他可以有机会重回校园吗?

  那他可就谢错人了。

  虽然当时与纪晨风一道将他扭送到了警局,可内心深处,我其实并不相信这样做会有什么改变。潜意识里,我认定这里是臭水沟,这里的人,一辈子都无法洗去身上的污浊腥臭。比如严善华,比如我。

  而纪晨风不一样,是因为他生来就不同。只有他这样的人,才会相信人是可以改变的,命运是可以打破的。

  今天以前,我一直都认为在周及雨和纪晨风的这段关系中,无疑周及雨对纪晨风的吸引力更大一些,但或许正好相反……

  纪晨风就像黑暗里的光,让污秽的蛇虫鼠蚁既向往,又畏惧。

  或许,是周及雨不由自主被纪晨风吸引也不一定。就跟我一样。

  吃完了面,我磨蹭了许久不愿走,两位老人可能难得有人跟他们说那么多话,也由着我坐到关店。

  听他们说了不少蝇城往事。什么以前纪晨风和周及雨经常来他们店里吃面,后来周及雨一走好多年了无音讯,纪晨风就很少来了。上次周及雨回来还来看过他们一次,变得大不一样了,老婆婆直呼差点没认出来。

  又说起严善华,说二十多年前,他们还在路边摆摊,一天突然看到个女人抱着孩子在路上哭。

  上前一问才知道,女人的丈夫瘫了,她一个人养家,从早忙到晚,孩子生病了也没空带他去医院,以为是小病就自己给吃了点药,结果吃药吃出毛病,把孩子吃聋了。

  女人不停抽自己的耳光,抽得两颊都高高肿起来,嘴里来来回回喃喃自语,问着“怎么办,怎么办”。孩子懂事得叫人心疼,粉雕玉琢一张脸,话都说不顺溜呢,就会给妈妈擦眼泪,让她不要哭了。可这样一来,女人反倒哭得更伤心,一把抱住他,嘴里翻来覆去的话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对不起”。

  我默默听着,放以前心里定会冷嘲热讽一番,然而随着严善华的离世,情绪的稳定,除了淡淡唏嘘,也不再想揣测她的心理。

  怎么走的,最终还是要怎么回去。重新回到那扇蓝色的铁门前时,已经接近十二点,夜深人静,隔着门板听不到里头任何动静。

  最近总是神出鬼没的自尊心这会儿存在感满满,让我有点敲不下手。

  要不干脆在走廊里凑活一晚?

  看着身后的塑料小板凳和小桌子,我开始认真思考今晚趴上面睡一觉的可行性。

  天反正挺暖和的,睡到明天,纪晨风要是能若无其事地从我面前走,还不给我留钥匙,我就把他的破锁给砸了,再找人来换新的。

  这样想着,我在小圆凳上坐下,打量了番自己的睡眠环境,还算满意,于是枕着双臂酝酿起睡意,结果没五分钟就被轰炸机一样的蚊子军团袭击得从凳子上跳了起来。

  用力拍击着铁门,眼角瞥到走廊不远处有抹黑影一闪而过,似乎是只跟猫一样大的老鼠。

  这也太他妈大了……

  脑海里瞬间浮现各类鼠类灾难片名场面,拍铁门的力道更大了。没多会儿,在我不厌其烦地骚扰下,铁门终于被缓缓打开,我眼疾手快一把拉开门,迫不及待挤了进去。

  反手关上门,受到惊吓的心跳尚未来得及平复,就因近在咫尺的纪晨风而跳得更重更疾了。

  “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他垂眼注视着我,压迫感十足地问道。

  我抵着门,解释道:“我去饕餮面馆吃面,不小心跟老人家聊得有些晚了。抱歉,影响你休息了。”

  听我是去了饕餮面馆,他眉间的纹路淡去几分,但身体依旧没有让开。

  “你要是想住在这里,就要守这个家的规矩。”

  寄人篱下,他说什么自然是什么,我没有异议,听他继续说下去。

  “去哪里,做什么,最晚几点回来,必须告诉我;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进我的房间;没我的同意,不可以动这里的任何东西。”

  我点点头:“也就是说,在这个屋檐下,我必须听你的。”

  纪晨风往一旁让开,并不否认:“你可以这么理解。”

  这大概就是风水轮流转吧。从前是他对我言听计从,现在换我向他俯首帖耳。都是报应。

  冲他笑了笑,我开始解自己的裤子。

  “……你做什么?”他看着被我迅速脱下,堆在脚下的裤子,舒展的眉心再次深深蹙起。

  “脱衣服洗澡。”

  双手交错着抓住T恤下摆,往上脱下衣服,夏天本就穿得少,不一会儿我就在纪晨风面前脱了个精光。

  “你没说不可以这样。”我大大方方袒露身体,对于任何在他注视下产生的反应,不遮掩,更不觉得羞耻。

  目光没有在我身上多做停留,从前钟爱的身体对他来说仿佛已经不存任何吸引力。

  “加一条,不许在浴室以外的地方脱衣服。”大步朝卧室走去,他背对着我说完,用力关上了房门。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我从地上捡起衣服和裤子,推门进了浴室。

  好消息是,他没有对我直白的小老弟面露厌恶。

  坏消息,他竟然忍住了,操。

第56章 这是什么恶心的联想?

  就这样与纪晨风在同一屋檐下住了下来。在家时他总是将自己关在卧室,不与我说话,也不同我一起吃饭。当他从卧室走出来,往往就是去宠物医院工作的时候。

  统共这么点大地方,竟然可以做到井水不犯河水到这个程度。放以前他这样,我能把房子都砸了。但现在,只要他不脱人工耳蜗,不跟我说话就不跟我说话了,而且他下班回来这么晚,有时候还排到值夜,不用等他一起吃饭对我也是好事。

  纪晨风还是没给我留钥匙,所以我只能凡事叫外卖,尽可能不出屋子。所幸如今我不再需要出去应酬,可以称得上“工作”的,不过每日盯盯基金的涨跌,还是做五休二,朝九晚三。

  至于手语课。虽说顺利住进了纪晨风家,但手语课我仍然有继续在上。一来如果上两节课就不上了,未免目的性太强,给人观感不好;二来这是为数不多的,能够和纪晨风互动的机会,我不愿放弃;三来也是最重要的,我确实想好好学手语,想更了解纪晨风,更贴近他。

  周三晚上,手语课下课后,仍旧是我、纪晨风、孟雪焉三人往地铁站走去。

  孟雪焉知道我现在就住在蝇城,忙问我房租多少钱,说她知道别的地方房租也很便宜可以介绍我,就差把“快跑”两个字写在脸上。

  “不用钱,我借住在朋友家。”视线掠过她,我看了眼似乎完全不关心我们在聊什么的纪晨风。

  “这样啊……”一听是朋友家,孟雪焉再不好多说什么。

  “那你之后要租房子就来找我哦。”她面上微微露出嫌恶的表情,“我听朋友说蝇城很乱的,里面全是小偷和妓女,那里的人好没素质的。”

  蝇城确实又脏又乱,居民多是三教九流,但没有“全是”小偷和妓女。至今遇到的大部分蝇城人,面馆的老夫妇,大排档的胖男人,包括严善华、纪晨风,每个都是认真生活,不偷不抢。

  我知道外人对蝇城的偏见由来已久,从前我也是如此,看不起他们,轻视他们,然而现在不知道是不是认清了自己其实就是个“蝇城人”的关系,有些不太喜欢听孟雪焉批评它。

  “你们先走吧。”正好路过便利店,纪晨风像上次一样丢下一句话便走了进去。

  我都不喜欢听,纪晨风会喜欢吗?

  我盯着他的背影,对一旁孟雪焉匆匆道:“我想起来我也有东西要买,你自己先走吧。”说完不等对方说什么便追着纪晨风进了便利店。

  纪晨风站在冰柜前,拿了一大瓶的乌龙茶和一盒全脂牛奶进购物篮里,我凑过去,往他篮子里扔了一盒速溶咖啡。

  人生真是变幻莫测,世事难料。从前住个酒店都要把里面东西全换新的,咖啡机低于五位数就觉得做出来的是抹布水。现在别说咖啡机,有速溶喝都不错了。

  “你生气了吗?”观察着纪晨风的表情,我试探着问。

  “没有。”纪晨风没有一丝停留地转身往摆放面包的货架走去。

  正常人不应该疑惑下为什么这么问吗?答得这样干脆,说明他很清楚我在说哪件可能让他生气的事。

  他或许没有生气,但绝对非常在意。

  “她不是故意的,如果知道你住在蝇城,她就不会那么说了。”看到有几个泡芙一样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有些好奇,于是拿了一个丢进了纪晨风的篮子里。

  “我没有生她的气,你不用担心。”纪晨风对我乱放东西到他购物篮的行为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又拿了一袋吐司,一瓶果酱,提着篮子往收银台走去。

  买单时,我跟在一旁,本来想着既然住他的,那东西就我来买。刚掏出手机就不巧有电话打来,我一看,居然是郑解元。

  自从除夕之后我就再没见过他,粗算已有四个月。从唐必安那儿知道他有找过我,可出于这样那样的理由,我始终没有回他电话——他找我帮忙,我帮不了;他找我叙旧,我身份尴尬。

  我们已经不是一个圈子的人。他如果不找我,我也不会再联系他。但他如果找我了……我就不会主动挂断他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