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难自控 第13章

作者:郑九煞 标签: 近代现代

许戚卷起裤腿,膝盖被擦出干裂的白痕,渗透丝丝血和淤青。许戚拿手指碰了一下,疼的倒吸气。

他扶着栏杆囫囵爬起来,提起掉落在地沾了灰尘的书包,里面的相机被他用课本和旧衣服裹了一层又一层,没有被殃及。

忍着磨刀般的钝痛,许戚推着自行车继续一瘸一拐走向前方,可能是老天执意要阻挠今晚的计划,半小时后,他迷路了。

许戚怎么也记不起廖今雪带他骑过的路线,那天晚上,坐在后座的他心情和身体一样狼狈,鞋子里的水滴答滴答往下淌,好像永远也倒不完。许戚只能凭借模糊的记忆,还有一点运气,在乱绕了两个小时后终于看见马路对面闪烁着赤红色亮光的灯牌。

危险,暧昧,就像那天门外映衬在廖今雪脸上摇晃的光晕。

酒吧门口的保安将许戚拦了下来,不管许戚怎么找借口说是来找人、里面有他的朋友,恪尽职守的保安都没有动摇。

许戚怀里抱着沉甸甸的书包,用力得指关节泛白,他又低声说了几句哀求的话,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道声音,打破门口的僵持:“让他进来吧,他是我的朋友。”

许戚抬起头,台阶上站着那天和廖今雪很熟络的黄发男人,叫什么他已经忘记了,只记得姓杜。

保安看杜澜穿着一身酒吧制服,很快放下拦截的手臂,许戚见状连忙小跑进去,生怕又被保安半路拦住。

杜澜抱住胳膊,好笑地看着跌跌撞撞的许戚,“你怎么过来了,来找小廖吗?”

“对...不是。”许戚刹住实话,具象化的紧张覆盖在没有血色的脸上,讷讷:“你不要把我过来的事情告诉他。”

杜澜打量了许戚两眼,不知道在这几秒里想到什么,他走在前边带路,顺便给提心吊胆的许戚答复:“我不会说的。你刚才在门口的样子太学生气了,我们这管的没那么严,只要看着像成年人,基本不会拦下查证,但像你这样一看就是学生的,保安肯定说什么都不会放进来。”

许戚在想什么样的才不算学生气,廖今雪那样的吗?心底的天秤歪歪扭扭,就连这一点他也不如廖今雪,许戚莫名堵着一腔气,闷声说:“那像廖今雪那样的不仅不会被拦,还能允许在这打工,是这样吗?”

杜澜听出许戚话里没藏好的怨怼,停下脚步,“他啊...他长得的确比一般高中生成熟,但他最开始来找兼职的时候我们老板拒绝了。再怎么说,小廖还是一个学生,这里算不上什么好地方,要是真的祸害了人家小孩,担不起这个责任。”

听起来冠冕堂皇,十分有道德一般。许戚在心底不无讽刺地想。

“后来为什么又同意了?”

“你是他的同学,不清楚他的情况吗?”杜澜偏头笑了笑,没有说。

许戚很讨厌同学这两个字,一声不吭地跟在旁边,尖锐的电音逐渐将四周的寂静吞灭,好在杜澜的回答赶在他彻底听不清之前。

“具体的情况我也不太清楚,那是小廖自己的事情,但来这里工作的人无非是为了来钱快,否则谁愿意做这种工作?我猜可能有他家里面的原因。”

许戚问:“为什么不可能是他自己的原因?”

杜澜不轻不重地扫来一眼,“你好像不太喜欢他。”

鼓噪的电子乐贯彻耳朵,许戚不再发出任何声音。

酒吧内部比许戚想的还要糟糕一点,或者说迷幻,混乱。黯淡的光线笼罩吧台,只能够看清周围人们或跃动或喝酒的模糊身形。

许戚坐在角落,等同于将自己献身黑暗,他不像别人漫无目的地扫荡周围,带有强烈的目的性,从攒动的人群里寻找那道身影。

他看见他了。

寻找廖今雪的过程不花费丝毫力气,也可能许戚已经训练出仅凭侧脸和背影就将廖今雪认出的本事。

廖今雪穿着俗气的制服三件套,抽条了的身姿像挺拔的松树,硬生生把衣服撑出本不属于它的轮廓线条。乌烟瘴气的环境里,怎么都改变不了他和周围格格不入的事实。

许戚无法移开放在他身上的视线,看着廖今雪把托盘放在客人桌前,拿起酒瓶,垫着一块白色手帕扭开瓶口的软木塞,然后弯腰将酒倒进酒杯,整套动作表演得行云流水,十分漂亮。

客人好像被廖今雪的操作吸引,仰头和他搭话,不知道那人说了什么,廖今雪摇了摇头。

明明只是个服务他人的底层职位,还不忘搭着那副高高在上的架子。

许戚拿起被捂得发烫的相机,对着廖今雪按下快门。这里,他可以肆无忌惮地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偷窥也好,偷拍也罢,即便被廖今雪发现,他也不可能赶走他这个客人。

不是说顾客就是上帝吗?那现在的他,也勉强可以算作是廖今雪的上帝。

可能越侥幸什么就要发生什么,许戚放下相机的那一刻,廖今雪感应到什么般掀起眼皮,穿透迷朦,怪诞的空气,直勾勾照进许戚眼里。

许戚看不清周围人们的脸,却在一瞬间清晰看见廖今雪眼底的转变,他好像短暂地滞了几秒,随后直起身,朝着他的方向一步一步走来。

周围的空气凝结在一块,许戚停住呼吸,直至廖今雪的声音打破桎梏,盖过震耳欲聋的音乐。

“你怎么在这里?”

他生气了。

许戚心里的小人发出一声原因不明的低咽。

“我是来...”许戚瞄了眼空荡荡的桌面,干巴巴地说:“来喝酒。”

廖今雪当然不会相信这种鬼话,他抓住许戚手臂,把他整个人从座位提起来,沉声告诫:“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混进来的,但现在你必须离开。”

许戚怔怔看着廖今雪黑压压的眼睛,一股冒着酸气的无名火慢慢在心底燃起,他扯了扯胳膊,没有扯动,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梗着脖子对廖今雪说:“凭什么你能来,我就不能来?”

“许戚,我们不一样。”

廖今雪冷冷看着他,像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人。

许戚听见一道像是椅子腿划过地板的刺耳声,尖利得要把耳膜戳破,那簇火被冷水浇灭,他的身体又变回湿漉漉,淌着无穷无尽的水,“哪里不一样?”

“哪里都不一样。”

廖今雪厌倦了和他说这些,提上许戚的书包,拉他走向外面。许戚跌跌撞撞地挤过人群,浑身上下只有被廖今雪握着的那处是热的,他被廖今雪带出酒吧,扔在路边。

“我那天和你说会忘掉今天的事情,是希望你也能够忘掉,明白吗?”

许戚紧紧抱着书包,好像这是现在唯一一个站在他这边的东西,愿意听他苍白地解释:“我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的...”

“我知道,”廖今雪打断他,“可是你打扰到我了。”

许戚一瞬间忘记该怎么发出声音。

因为他和廖今雪本来就是云泥之别,因为廖今雪根本就没有把他放在眼里,因为那个晚上只是依靠一点点运气,还有一点点无所谓的施舍...所以他的存在是对廖今雪的打扰。

许戚低着头,很久都没有做出反应,直到廖今雪叫了一声他的名字,许戚才如梦初醒般背上书包往自行车停靠的方向走,没有走出几步,廖今雪突然叫住了他。

“你的脚怎么了?”

话音落下,麻木的右边膝盖一阵一阵疼起来,许戚看向自行车,又回头看着廖今雪,什么都没有说,但廖今雪的眼神顷刻间变得很复杂。

他留下句‘等我一会’,头也不回地走进酒吧,许戚不知道他该不该等,而廖今雪又会不会回来。

可他还是等了。

二十分钟后,廖今雪拿着一团东西从酒吧里出来,走近之后,许戚才看清是一瓶碘伏和包棉签。

廖今雪把东西递到许戚手里,指尖不小心刮到,立即缩回,他往后退了两步,“把伤口处理完再走,路上小心一点。”

许戚的手臂好像被这些没有分量的东西往下拖拽,微不可闻地喃喃:“你是不是都知道......”知道他一直以来的跟踪和偷窥?

“许戚。”

廖今雪将他打断,语气比刚才柔和些许,眼神却是冷的,说出口的每一个字化为最残酷无情的宣判:“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第14章 他不愿意将就

许戚望着陌生的天花板,就这样怔了半晌,昨晚的记忆如潮水滚涌而来,唤醒沉睡的心脏。

咖啡馆,人工湖,披在身上附着香水味的毯子,每一个瞬间廖今雪都没有缺席。

许戚好像看了一场漫长的默片,主演是廖今雪,他站在镜头背后,既是记录一切的摄影,也是唯一一个观众。

晚风沉醉的夜晚,他做了一个格外久远的梦,回到十年前。

高中时的记忆早在毕业那天连同课本试卷一起撕碎,被他丢弃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唯有写着廖今雪名字的那一页,即便撕碎了丢掉,也由风裹住,悄无声息地跟在身后。

有一瞬间,那阵风突然吹到许戚眼前,不偏不倚。

廖今雪把他赶走其实是一个正确的做法,用‘打扰’来形容也不算过分。回想起当时,许戚已经忘记自己到底为什么执着于找到廖今雪,为此甚至敢向陈芳撒谎,还去借来一辆根本不会骑的自行车。

到头来他只得到那瓶碘伏和棉签,还拖着条一瘸一拐的腿。

后面一整周,他都没有再去跟踪廖今雪,可能是被那句‘我们不一样’刺伤。十七岁的许戚拥有脆弱,敏感,自卑到极点又自负到极点的自尊心,哪怕做出偏激百倍的事情,好像也不奇怪。

只有一次体育课,他不小心和走回教室的廖今雪迎面遇见,廖今雪看向他的右腿,离开时一句话也没有说,可能想说的话都包含在那一眼里。

课上要八百米测验,体育老师破天荒地过来问许戚是不是扭伤了脚。许戚以为自己掩饰的很好,最后还是作为伤员,坐在树荫底看别人在阳光下奔跑。

那个下午天气很好,清风吹得许戚犯盹,差点把头埋进膝盖上睡着。

许戚摸到床头的手机,长按开机键,屏幕迟迟不亮,他才想起来昨晚手机进水后就报废了。现在的他没有办法向王主管请假,也不能给梁悦发短信报平安。

奇怪的是,许戚对这两件事情都提不起任何积极性。

廖今雪已经外出上班,客厅里放着一袋装好的湿衣服,桌上留了张字条。许戚过去拿起来,上面用工整的字迹写了一行字:你的衣服我放在袋子里了,不要忘记拿。

都说字如其人,读着字条的许戚能够想象到廖今雪写下这句话时冷淡的表情,就像在电脑前记录他看牙的档案一样。

许戚把边角捏皱的便签放回原位,洗漱完后又把房间收拾好,确认没有留下住过的痕迹,他提上袋子离开了廖今雪的家。

回家的路上,许戚到附近商场买了一部新手机,售货员一个劲地推销新品,好像卖的不是手机,而是某种新型武器。许戚看着牌子上贵得离谱的标价,默默选择了一部几年前的旧款,结账的时候售货员脸上早就看不见一丁点热情。

庆幸的是电话卡没有随旧手机一起报废,插上以后很快弹出几条新讯息。

毫不意外,许戚收到来自王主管满含怒火的诘问,短信内容粗看下来总结不出有营养的话,大概是将他的缺勤误归为昨天挨骂后的报复,明里暗里地挑剔许戚心胸狭隘。

许戚直接划出去,梁悦头像上的红点刺了一下眼睛,早上七点她发来一条信息,也是从昨晚到现在唯一一条。

她问许戚:你在公司?

许戚握着不太适手的新手机,站在人来人往的商场门口,突然有种想要发笑的冲动。

原来昨天晚上,梁悦根本不知道他有没有在家,或者知道,但毫不关心。直到一个晚上过去都没有消息,她才感觉不对劲,或许抱着补救的心情,或许是不想显得太冷漠,终于施舍般地发来这句询问。

许戚两条手臂坠坠发沉,被一股熟悉的疲惫来回拉扯,有时候面对陈芳,他会有和现在一样的感觉。

关掉手机,许戚没再朝家的方向走,他打了一辆去公司的车,路上回复梁悦:嗯。

这是他结婚以来第一次夜不归宿,可除了他自己,好像没有人在乎。

到公司后,许戚不出所料地被王主管训了一顿,这次干脆连门都不关,骂得比昨天还要不留情面。王主管盘算着迟早都要裁员,趁这个空当多骂几句就当过过嘴瘾,反正在他心里,早就已经不拿许戚当员工。

许戚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周围同事忙收回看热闹的目光,只有吴栋翘着二郎腿,朝许戚挑衅似的笑了笑,写满幸灾乐祸。不知道王主管今天旺盛的火气里有没有他泼的一瓢油。

这一切本该让许戚痛苦,难堪,可他好像累到失去了感觉,重复和昨天一样的生活,挨完骂,然后回到工位继续工作。

只有在某一瞬间,许戚会突然停下来,麻木的脑海浮现廖今雪昨晚对他说的话,那句‘找一份喜欢的工作’。

这句轻飘飘的话是属于廖今雪,属于所有和廖今雪一样优秀地站在金字塔尖的人,如果他要朝着这个方向调头,注定要放弃许多现在拥有的东西,承受必然失败的风险。

许戚的个性懦弱又犹豫,所以从一开始就选择随波逐流。他脚下的路除了平凡,好像没有哪里不好,即便遇到今天这样的难堪也能靠忍一忍过去,凭借一份隐忍退让的态度,得过且过到现在。

不出意外,未来几十年他都会这样凑合下去。

光标停在模糊的电脑界面,许戚听见耳边的心跳突然重了一回,鬼使神差地在表格里输入两个字。

勇敢。

得过且过,凑合......他的生命里填满这些怎么都差一点的词汇,那些被拿来形容廖今雪光风霁月的字眼永远轮不到他。是他自己一点点活成这副失败的样子,被身边所有人瞧不起,连年轻几岁的后辈都敢明目张胆地欺负他。许戚自己都瞧不起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