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四下里
二百三十三.两难
之后在宫中又休养了三五日,北堂戎渡的伤势虽不能说完全好了,却也是差不多了,他不愿在宫里一直住着,便决定回到自己宫中去,北堂尊越那边虽然自是想要多留北堂戎渡一阵,但奈何北堂戎渡的性子里也有一股倔强的劲儿,决定了的事情轻易不会改变,北堂尊越也不好违他,因此这一日眼见天气晴朗许多,北堂戎渡便略微收拾了一下,乘车返回城东的青宫。
北堂戎渡这次回来,并没有提前派人去自己宫里传个话,因此沈韩烟也不曾接到消息,直到北堂戎渡所乘的软轿已抬到了上南门位置,沈韩烟才从太监那里得了信儿,一时间忙披了斗篷,亲自出去迎着,不多时,只见一乘青斗厚帘的软轿被四个太监抬着,徐徐朝琼华宫这边过来,待轿子近前,稳稳停下来之后,便见一只修长的手从里面掀起轿帘,既而就有人自轿内出来,一名十七八岁模样的少年身上裹着一袭黑腋裘,没有戴冠,长发只在头顶系成一束,耳朵上扣着一枚莹润的青玉耳钉,脸色微微苍白着,虽然依旧是俊逸轩秀的形容,但两颊消瘦,那一双蓝眼也越发显得略大了些,整个人仿佛都瘦了一圈,不是北堂戎渡更是何人?只因北堂戎渡是身后那处受了重创,所以每日不肯正常进食以便导致如厕时难挨,于是近来只以汤水之类的东西入口维持,虽说以他的身体状况来看,没有什么大碍,且每日所用的汤水都是极能补养身体的物事,但毕竟比不得吃饭这样的正经法子,因此眼见着就消瘦了下去,倒果然像是病了一场也似,沈韩烟见他却是这个样子,心中自然是不好受的,于是径自快步上前,一手托住北堂戎渡的左肘,叹然道:“……才多长时间的工夫,却怎么竟瘦成了这样。”
北堂戎渡方才在轿内坐着,假寐了一会儿,这时才慢慢缓过神来,一面抬眼看去,正见沈韩烟微微皱着眉心,面上露出一丝担心的神色,于是便笑着说道:“……哪里就到了这个地步,不过是一点儿小事而已,养几天就是了。”沈韩烟伸手为北堂戎渡紧了紧裘衣,道:“病才刚刚好,别在这里吹风了,进去说话罢。”北堂戎渡点一点头,与青年携手便往里面走去。
一时两人进到西偏殿的暖阁当中,几个内侍上前服侍着双方脱了身上的大氅,一面已有宫人送上热腾腾的香茶进来,之后两人彼此相对坐定,沈韩烟拉着北堂戎渡的手,上上下下地仔细端详着北堂戎渡的脸色与形容,见对方似乎只是略略瘦削了一点儿,其他的仿佛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精神也还如常,因此心里便稍稍安稳了下来,在北堂戎渡的手上握了握,说道:“北堂,你可还好么。”北堂戎渡抬眼看着沈韩烟的眼内尚且仍有一分担忧的颜色,便笑了笑,道:“……我能有什么不好的,偏你这样记挂,这些日子说是在父亲那里休养,其实也没什么事情,就是整日躺着,我自己都闷得不自在,旁的倒也没什么事情,若非说有事,那也就是好象瘦了点儿,掉几斤肉而已,哪里还用问什么好不好的。”说着,端了旁边的热茶喝了一口,又道:“这些事暂且不提,倒是近来家里有什么事么?佳期和攸哥儿可还好?”沈韩烟闻言,不由得扬眉微笑,道:“他们没什么不好的,只是润攸爱哭闹些,你只管把你自己调养好了,就比什么都强。”说罢,对身旁一个年纪略长些的宫人道:“带姑娘过来。”
不一时,门口的暖帘掀开,一个打扮得齐整整的秀丽女童走了进来,头上梳着两条小辫子,身穿粉红色刻丝小袄,颈挂紫金长命锁,五官虽与北堂迦有些相象,但眉眼之间却毫无她祖母的那等柔弱袅娜之气,反而更古灵精怪一些,依稀类似于北堂戎渡,一进门便看见北堂戎渡正坐在暖炕上喝茶,顿时惊喜地唤道:“……爹爹!”一径奔过去,抱住北堂戎渡的腿,亲热地不住撒娇,一旁沈韩烟原本正静静坐在一侧喝茶,唇角带笑,眉梢微挑,一派稳重优雅之色,此时见状,只端坐着微微笑道:“……忘了什么没有?”北堂佳期听了,稍微有些迟疑,既而想了想,便松开手,略显笨拙地向北堂戎渡行了一个并不标准的礼,北堂戎渡见了,笑眯眯地抱起女儿,到:“嗬,我们家佳期真是长大了,都懂规矩了。”北堂佳期搂着北堂戎渡的脖子,认真道:“阿爹说爹爹病了……爹爹病了很疼吗?”北堂戎渡抱着怀中女儿软绵绵的小身子,能够感觉得到孩子身上甜丝丝的花香气味,心里也不觉暖洋洋地很是舒服安稳,于是亲了亲怀里北堂佳期柔嫩的小脸蛋儿,笑着说道:“……爹爹没事,吃了药就已经好了。”
父女两个亲亲热热地玩闹了一时,沈韩烟只当北堂戎渡病中初愈,因此不想让他过多地劳神,于是便没有让北堂佳期在这里缠她父亲太久,只命人带女儿下去吃点心,北堂佳期也很乖巧,又搂着脖子黏了北堂戎渡片刻之后,就老老实实地随着几个老成的宫人出去了,北堂戎渡眼见女儿离开,便一面将杯中剩余的温热茶水喝了,一面感叹道:“……真是快,一转眼,佳期就已经长得懂事了。”说着,随手去把玩身侧小几上供着的一瓶新折的红梅,那花被养在天青色雨后新晴的花觚里,以清水供养着,色泽鲜妍,入手留香,北堂戎渡俊美的容颜与花面交相辉映,更见旖旎之色,旁边沈韩烟抬起手扶了扶头顶上的赤金冠,姿态闲雅,见北堂戎渡身上穿的衣裳足够暖和,显然是在宫里被照顾得十分精心妥当,便点了点头,道:“想来这段时间宫里的人服侍得还好,只是总比不得自己家里舒心,我记得先前夫人在世时,有不少调理身体的方子,眼下不论好不好用,先整治起来,你养好身子,可比别的什么都强。”
北堂戎渡见沈韩烟如此,略略一想,虽说自己并不是真的病了,但左右调理一下也没有什么坏处,何必拂了青年的一片好意,因此点了点头,计算一番,觉得大抵没有不合适的,所以当下只是应了一声,便笑着随口道:“这有什么,既是你觉得好,便试试罢了。”沈韩烟含笑答应了一句,莹白如薄玉的皮肤下沁出丝丝极浅淡的血色,挥手示意暖阁中伺候的人都退下,两人又是说了一通话,这才舒臂挽过北堂戎渡的肩头,只隔着衣料略捏了捏,探量了一下对方的身体,就觉出果然是瘦了些,自然不免皱一皱眉,一面伸手握住北堂戎渡的手,不由得生出几分心疼来,道:“……你近来既是生了这一场病,身子只怕也多少损了些,却得仔细去调养才好,免得日后要落了什么根子,想来你这咳嗽的毛病,不就是当初病过一场之后,才受累留下的么,你素日里却从不经心这些,我一说,你也只是随口应付,不放在心上。”
北堂戎渡知道沈韩烟一向关心自己,因此也不禁柔和了语气,说道:“……我的身子一向都很强壮,你也不须这般总操心我,以前是我年幼,你总提点照顾着也就罢了,但如今我都是这个岁数了,你还总心心念念做什么,只管把咱们佳期养好,也就是了。”沈韩烟听了这一番话,伸手轻轻摩挲着北堂戎渡消瘦的脸颊,一双眸子晶莹乌沉,定定望着少年,只觉得心底有一阵说不出来的亲密温软,笑道:“也不知怎么,我却总当你还是以前那样的年幼时候,因此不免时常会罗嗦些。”北堂戎渡多年来与他既是夫妻的情分,又有几分兄弟好友的意思,感情岂是寻常人能比的,遂笑道:“……哪里罗嗦了,我可没觉得。”沈韩烟端详着自己身边坐着的北堂戎渡,见其眉横鼻挺,俊美之极,近来虽说略觉憔悴了些,两颊的肉都略略消了下去,不如往日一般神采飞扬,但眼神却还是一如既往地顾盼熠熠,心下也就安然起来,便以手揽北堂戎渡在怀,轻吻对方薄而莹透的雪白耳垂,不由得轻声唤了一句,道:“……北堂。”
北堂戎渡微微‘嗯’了一声,但笑不语,只是舒展开了眉头,与青年并肩靠坐在一起,彼时室中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自然便安静了下来,只听见炭盆里的银炭偶尔的‘哔剥’声与窗外的风声相互应和,让人听了只觉得安心平稳,沈韩烟一面口中与北堂戎渡说笑着,一面用修长的手指慢慢抚摩着北堂戎渡墨色柔软的发梢,累珠刺银线的天蓝色广袖从炕上静静垂下,顿了顿,方说道:“……你今天才回来,且先歇着罢。”北堂戎渡闻言,略动了动身子,偏过头去看向旁边的沈韩烟,既而微微一笑,伸出手将青年散落在耳边的几缕发丝掖到了耳后,说道:“……眼下有些饿了,你这里有什么吃的没有?叫他们随意弄几个菜,再煮些粥。”
沈韩烟听他这样说,便让人简单整治了几样小菜来,不一时东西送上,放下小炕桌,北堂戎渡见原来是一盅胭脂红香米粥,并四碟精致小菜,热气腾腾的一盆汤,但却无非是笋丝豆腐之类清淡的东西,一丝荤的也没有,他近来不曾吃过饭,每日只以汤水之流果腹,如今觉得伤势差不多好了,便只想着今日开开荤,眼下见菜色寡淡,便笑着道:“你怎么倒把我当和尚喂了。”沈韩烟动手替北堂戎渡盛了粥,说道:“病时宜清淡,虽说你身子如今也见好了,但还是多吃些粥饭素菜,清一清才妥当,明日再随意不迟。”北堂戎渡也没有怎么放在心上,随意吃了一些,由于他多日不曾有粒米入腹,因此现下即便是清淡饭菜,却也吃得十分香甜。
一时北堂戎渡用罢了饭,又拿了一杯茶漱口,随后将茶水吐到地下放着的珐琅缠枝唾盂里,沈韩烟在一旁见了,伸手端过一盏蜂蜜水送到北堂戎渡的嘴边,北堂戎渡凑上去自然而然地张口,喝了小半盅,既而朝后歪在炕上堆着的洒金线弹花蟒枕上,与沈韩烟一起闲闲说着话。
两人淡淡笑谈间,沈韩烟却忽然想起了一事,觉得应该与北堂戎渡略说一说,只是却又不知道现在就这么提及,是否有些不太妥当,北堂戎渡眼尖,一时见沈韩烟似乎神色有异,便知道青年大概是有什么事情要与自己说,因此心下不由得略觉疑惑,便主动问道:“……韩烟,怎么,是不是有事情要跟我说?”沈韩烟听了,一手拈着旁边供在瓶中的红梅,薄艳彤莹的花朵十分嫣红可爱,衬得青年的容色越发清圜,只道:“北堂,方才露儿过来,倒是让我想起了一件事情。”北堂戎渡听对方谈起北堂佳期,不免多打起一分精神,眉间含笑,点了点头道:“……哦,什么事?”沈韩烟拿过一条薄毯给北堂戎渡盖在腿上,道:“其实若是当真说起来,未免有些早了,算是我想得太远,但总归不是一桩小事……北堂,你看着露儿如今已经有些懂事了,再过得几年,也算是出落成小姑娘了,她日后的婚事,你是怎么想的?”
北堂戎渡听得原来竟是这么个事情,不由得略略愣了一会儿,忽而却又笑了起来,用手拍一拍沈韩烟的肩膀,笑着哂道:“我还当是什么事情,原来竟然是这个……你呀,也想得太远了点儿罢,佳期眼下不过才将将三岁,哪里就要谈起这个了?还早着呢,不好贸贸然订亲,等她渐渐大了些,看她的心思,再说也不迟。”这话说完,不觉又是笑着将右臂枕在了脑后,看着沈韩烟道:“虽然说父母要为子女计较长远,但也不是你这么个计较法,未免太心急些。”沈韩烟在他身前坐了,笑道:“你我皆是男子,自然是没什么,在这些事上并不打紧,这世间的男子在立业之后再成家是很寻常的事,年纪大些都无妨,拖一拖也没什么,但女子却是不同,年纪略大些便不太好,露儿虽说是生母早逝,位份也低微了些,只是一个妾室,但……”
北堂戎渡听到这里,却是马上打断了沈韩烟说了半截的话,微微变了脸色,冷声问道:“……怎么,莫非有谁大胆在佳期面前嚼了舌头不成,说些有的没的?还是说什么人瞅着她是妾养的,就敢怠慢了孩子去?若有这等包了胆子的奴才,趁早一发捆起来,统统给我杖毙了干净!”沈韩烟见北堂戎渡动了火儿,忙安抚道:“还没听完话你就急起来,什么脾气!这宫里哪里有这么大胆的奴才,敢拿这个胡说,不要命了不成?露儿是你亲生的骨肉,王上的长孙女,谁敢小瞧了她……我刚才的意思是说,虽然她生母早逝,位份也低微了些,只是一个妾室,但如今她既是生在我们这样的人家,又有你我疼爱,自然就是金尊玉贵的,婚事万万不能马虎,总得挑了一等一的男子相配才好。”北堂戎渡听了,这才舒了脸色,点头道:“这是自然。”
沈韩烟见北堂戎渡这等反应,便又拣了些不要紧的话与他随便说了几句,既而沉吟了一时,才徐徐说道:“……别的先不说了,北堂,我只问你一件事情,牧大人家中……你觉得可好?”
“……嗯?”北堂戎渡原本是一笑而罢的,但此时听得沈韩烟没头没脑地有了这么一说,心中倒也是有些生出了疑惑之意,抬眼说道:“他家自然是不错的,既是亲戚,又是知事有筹谋的,不然我又岂会与牧府往来亲近?……不过,这会儿你忽然问起这个,莫非是有什么事情出来?”沈韩烟也不好将事情立时和盘托出,只略提了提,道:“牧将军如今是青宫属官,时常在的,近来我见他似乎待露儿很好,经常在不当值的时候,带些孩子喜欢的精巧玩意儿给露儿……”北堂戎渡何等聪明,沈韩烟虽只是半吞半吐地露了点儿风,但他心念微转之下,哪里还有不明白的,一时间只觉得荒唐可笑,不由得失笑道:“你这脑袋瓜子里头都在想什么呢,牧倾寒已经二十多岁了,佳期才多大?一个身上还有奶味儿的小丫头罢了,牧倾寒怎么可能有那个意思?再说了,要是细论起来,他还是佳期的长辈,佳期可以叫伯伯的。”
沈韩烟听北堂戎渡这么说,也没有反驳,只说道:“我自然也都明白这些,但是我瞧着牧将军与露儿实在很是亲近,以他的性情,原本不应该会这样喜欢孩子的……”青年说到这里,不免顿了一下,踌躇了片刻,却到底还是说了下去:“北堂,你不要忘了,露儿到底是像谁……”
此言一出,北堂戎渡脸上的笑容顿时一僵,当初他将‘蓉蓉’的相貌做得与北堂迦仿佛,而北堂佳期如今虽还年幼,但五官却也开始看得出与北堂迦相象了,如此一来,岂非就与‘蓉蓉’有几分类似了?不知道是不是父女连心的缘故,甚至连性情都是有些像北堂戎渡所扮的‘蓉蓉’,牧倾寒若是……想到这里,北堂戎渡登时头疼起来,沈韩烟见着北堂戎渡有些沉思的样子,便又说道:“其实牧家与我们素来交好,牧将军若是当真……说实话,我是不乐意的,不但年纪确实不相配,而且还差着辈分,但真心讲起来,牧将军无论容貌人品,还是为人性情,都挑不出什么差错,家世又好,又是前程远大,若是如此细细一想,我倒也有一二分愿意,只是这事情毕竟是你做主,我是拿不了主意的,只把事情清楚地说给你知道就是。”
北堂戎渡听得这话,不免便在心里头反复思量了一番,按理说北堂戎渡是从来也没有想过牧倾寒会与自己的女儿北堂佳期有什么交集的,无论是牧倾寒曾经与自己以及北堂尊越之间的纠葛,还是年纪等等差距,都使得两个人看起来并不适合,但北堂戎渡因故对牧倾寒总是怀有一股歉疚之心,若是牧倾寒当真能把对‘蓉蓉’的心思转移到了北堂佳期身上,未必不是一种变相的补偿,至于辈分之类的事,当初汉惠帝刘盈,便是娶了亲姐鲁元公主的女儿张嫣为皇后,说起来北堂佳期与牧倾寒的亲戚关系已经隔了好几代,其实也未必算得了什么大事了,可一想到自己要拿女儿的终生幸福来去填补个人的愧疚感,实在是太过自私,北堂戎渡心中怎能够舍得,因此当即不由得摇了摇头,说道:“……这不合适,他虽是极好的,但佳期如今还小,况且,他也未必真的是这个心思,说不定只是喜欢孩子而已,是你想多了……再说了,这是佳期一辈子的大事,总也要等她大了一些之后,自个儿心里想清楚了才是,不然,她若是不喜欢谁,咱们却给她定下,纵然千好百好,她自己心里不愿意,又是何必呢。”
沈韩烟听得北堂戎渡这么一说,却是暗暗地放下了心来,其实他如何愿意让北堂佳期与牧倾寒有什么纠葛,不说别的,只讲北堂佳期如今还小,哪里知道这些事情,若是当真定了下来,等北堂佳期以后渐渐长大了,却对牧倾寒并没有什么情意,岂非一生都不会快活?只不过沈韩烟知道北堂戎渡对牧倾寒一直抱有很深的愧疚之心,若是牧倾寒当真有意,说不定北堂戎渡还真能应下此事,因此沈韩烟才提前旁敲侧击一番,探探北堂戎渡的意思,再做计较。
一时沈韩烟点了点头,这件事就被先搁置一边,之后两人少不得又说了些闲话,便也罢了。
当日北堂戎渡便留在了琼华宫,晚间直到北堂戎渡睡着了,沈韩烟还在外间挑灯查帐,彼时烛光迷蒙幽微,空气中有静神的檀香味道淡淡弥漫,沈韩烟正取了清凉油慢慢揉着太阳穴,却忽有人在外道:“……主子。”沈韩烟不由得皱了一下眉,叫人进来,未几,只见一个太监躬身趋入,自袖内取出一支细细的竹管,双手呈上,沈韩烟面无表情地从中取了纸条看了一遍,然后便放在蜡烛上烧了,示意那太监退下,既而身体往后靠在椅背上,微微闭上了双眼。
第二日一早,沈韩烟命人准备车马,只说为北堂佳期祈福,前往寺中上香,一时间闲杂人等俱已退出,沈韩烟在佛前上了一柱香,正默然祝祷之际,却听见有人在佛像后面冷冷道:“……我还以为,你是乐不思蜀了。”沈韩烟听了这话,没有惊讶,只是沉默不语,那人冷笑一声,道:“怎么,你是当真看上了那个北堂戎渡了?……也是,这么些年来你跟他耳鬓厮磨,铁石人只怕也捂热了,又有个丫头在身边,日子过得不错,想来也忘了自己该做什么。”
沈韩烟闻言,突然抬起头,一字一句地道:“我没有忘记……只是,谁让你去杀的他?我不管你对别人怎样,可你不能碰他!当初在西面,你差点混在刺客里乘机将他杀了,若非他还有些自保的手段……我早已说过,你不能对他动手!”那人听了,却只是冷笑,道:“……你真的对北堂戎渡动情了?我告诉你,这没用,莫非你以为,他会像你一样不成?早晚有一天,他会厌了你,烦了你,这世上哪有什么情长不改,痴心不变,何况是北堂戎渡这样的人!”
那人说着,面上露出冷然之色,道:“怎么,听我这么说,你心里不自在了?你觉得他现在对你好,以后也不会这样待你?……我告诉你,这天底下若是当真事事都是一成不变,那就奇了,你还是清楚些,省得日后才知道后悔。”沈韩烟听着这些话,却是神色不变,那人见他冷静如常,不由得讥讽道:“你看清楚自己是什么人,北堂戎渡如今对你不错,但若是等到将来他知道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以为他还会对你有什么情意不成?你们两个从前越是相好,日后就越是势成仇寇,他有多看重你和他的情分,以后就会有多么恨你……这些,你可都明白?”那人说到这里,语气之间生生透出了极为冰冷的味道,看着面色已经微微发白的沈韩烟,冷笑起来,沈韩烟一言不发,唯有袖中的双手,已是缓缓握结成拳。
二百三十四.楚王
话说沈韩烟既是将北堂佳期一事在北堂戎渡的面前提了出来,北堂戎渡自然觉得有些头痛,其实他并不相信牧倾寒当真会对一个小丫头动了什么心思,但毕竟牧倾寒对‘蓉蓉’情意至深,如今心灰意冷之下,加之北堂佳期确实与‘蓉蓉’类似,因此却也难保牧倾寒究竟会不会在北堂佳期身上寻一个寄托……思及至此,北堂戎渡不免有些烦恼,有心在牧倾寒那里探一探口风,却又不知道应该如何说起,两相踌躇之下,只得暂时先将此事放到一边再说。
却说那厢沈韩烟一早出宫到寺里进香,北堂戎渡则是起身洗漱之后,略用了些吃食,便去了书房开始办公,随着登基大典日渐临近,各项事务也不免多了起来,北堂戎渡略略整理了一下面前刚看完的几样公文,只觉得室中颇热,连拿笔的手都稍微有了些潮意,因此便头也不抬地随口对一旁服侍的太监道:“……这屋里热得我都快出汗,叫人把炭盆给撤去一个。”那人忙答应一声,指挥着两个小太监把墙角的炭盆搬了一个出去,同时另外有人已捧了拧好的湿毛巾,伺候北堂戎渡擦了擦手脸,北堂戎渡一面取了一块梨膏糖放进口中,一面说道:“对了,我听说父王今日在摘星馆开宴,既是这样,我眼下也没什么事情,就叫人备了车马来,我去宫中凑凑热闹。”北堂戎渡眼下刚刚回到青宫,还没开始补养身体,所以明显能够看得出瘦了几分,因此他身侧一名老成的内监闻言,不由得躬身笑道:“王上之所以没有传爷今日入宫,不就是担心爷的身子未必已好利索了?爷如今大病初愈,不如多多休养才好。”
北堂戎渡闻言,不由得开口笑骂道:“你这老货,偏就有这么多话来罗嗦,我自己的身子到底怎么样,莫非自己还会不知道不成?……去,叫人整治车马,也不用什么仪仗侍卫,只简单来几个人跟着就是,我这就进宫去。”那太监听了,便不再多说一句,只垂手答应了一声,就自去吩咐人准备不提,倒是北堂戎渡既是要入宫赴宴,因在群臣面前,自然也就不好如同像在自己宫里这样,打扮得简单随意,因此就让人帮着换了衣裳,之后便乘车前往王宫。
今日天气颇为晴朗,虽说眼下是冬季,但路上也仍然有不少的车马、商旅、百姓等来来往往,道路纵横交错,如今这里已是帝都,规模恢宏,此城当初耗费人力物力无数,修建得极其伟俪壮美,街上往来的行人无论是气色还是身上的衣饰打扮,都比别处要光鲜几分,大道两旁店铺林立,井然有序,只因此处乃是天下最高权利的中心所在,因此自全国各地早已陆续迁来了数万户富商巨贾,匠师能工等等,无所不包,使得帝都已形成了一派空前的富庶繁华景象,北堂戎渡坐在马车当中,以手掀帘,往车外看去,见得此情此景,不由得暗暗点头。
此时宫中摘星馆方向丝竹舞乐之声大作,笑声人语不断,只见宫娥内侍往来络绎不绝,尽显一派煌煌景象,内中众人皆是满面笑容,宴会中亦有鹘祗使团诸人参加,整个大殿十分宽阔,根据品级分为上、中、下三层,第一层乃是单席,不过四五十个位置而已,第二层乃是双席,排有上百张席案,等到最后一层席面时,已是安置了近二百张席案,虽说数百人在此欢宴一堂,却也并不显得拥挤,唯有最上首设了一张单独的宝案,北堂尊越头戴束发赤金冠,穿一件纯白团花丝绸圆领长袍,外罩蓝色束口箭袖,米色暗花半袖比肩,领襟与袖缘镶着暗红色黻纹宽边,腰围朱红三镶白玉带,目光在下方众人身上一扫而过,正漫不经心地喝着酒。
由于今日只是寻常的宴饮,并非是什么特别正式庄重的场合,因此殿中也没有多少紧张肃穆的气氛,于是众人彼此之间亦是推杯换盏,来回敬饮,闲适笑谈不休,便在此时,乐声转换,数十名身段窈窕的美貌女子穿花蝴蝶也似地翩翩而至,身披轻纱彩缎,载歌载舞起来,身姿曼妙婀娜无比,殿中所有人等或是含笑观赏,或是倾身与近旁的人细细说话,不一而足,而面对着上方那个已经手握天下间最高权力的男人,无论是心怀畏惧亦或其他,众人皆是适时对其举杯敬饮,一时觥筹往来,场面看起来十分融洽热闹,莫不欢颜,俱是一派升平景象。
未几,正酒酣耳热之间,却忽听外面有内侍尖细的嗓音长声通传道:“……世子到--”殿中群臣闻言,一时间不由得都停了杯,目光俱是朝门外方向看去,片刻之后,就见殿门前已多出了一个身影,身材颀长,风姿翩然,内穿深黛蓝交领长袍,外罩着一件淡金色翻雪貂毛对襟外敞,正缓步走了进来,眉梢眼角之间皆是风流形容,目光生动如春水,七宝赤金冠下的青丝披在肩头,面上微微含笑,整个人宛如一座晶莹的玉雕,一举一动无不浑然天成,实在乃是一名言语无法形容的俊美年少男子,正是世子北堂戎渡,只见对方在殿内数百人的注目之中,施施然缓步近前,既而中规中矩地向着上首的北堂尊越行了礼,一面朗声笑说道:“……父王既是设宴,怎地却也不唤儿子过来?如此,我也只好不请自来,来这里蹭上几杯酒喝。”
其实像北堂戎渡这样未经传召,便自行前来的举动,算是颇为失礼的,但在座的众人皆知北堂戎渡乃是汉王爱子,向来极受宠爱,因此也都早已习以为常,见北堂戎渡如此,也觉得似乎是理所当然一般,都不由得笑了,此时北堂戎渡远远只见北堂尊越端坐在上首,目光隐隐带笑地望了过来,容貌依稀还是多年前的模样,没有丝毫变化,一时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涌起一股缠绵的温柔爱意,那厢北堂尊越却是停了杯,嘴角微微挑起,似笑非笑,只道:“……本王已让你近来好生休养,你倒好,却跑到这里来混!”口中虽是这样呵斥着,却并没有吩咐北堂戎渡离开的意思,一旁的内侍都是极有眼色的,不过片刻之间,就已快速添了一处座位,麻利地将各色酒肴尽数摆上,北堂戎渡笑吟吟地道:“还是父王疼我,我今日定是不多喝的。”说着,已走到席间,双手微微一甩,将长长的袍袖拖在身旁两侧,端正坐下。
前时北堂戎渡在宫中夜间发病,因此于乾英宫休养多日一事,众人也都是知道的,因此席间便有够品级的大臣前来寒暄探问,北堂戎渡自然也略略应酬了几句,说起古时称王称帝,都有祭拜祖宗,追封三代的规矩,且又有宗室一说,虽说向来北堂氏内部鼓励子孙激烈竞争,以便选出最优秀的继承人,致使因相杀互斗而家族血脉一直不旺,但毕竟其中也有由于自知并无胜算或其他原因,而自甘退出竞争,离开无遮堡自谋前程而得以保存下来的男丁,以及北堂氏嫁出的女子,因此当初无遮堡虽历代只有掌权之人的一支血脉,但时至如今,那些离堡的北堂家儿女也自有一些后人,眼下北堂尊越父子既已成事,就与从前不同,皇家之中怎能只有北堂尊越祖孙三代寥寥四人,实在是血脉单薄了些,因此北堂尊越之前便将在这几年中陆续收拢或是投靠的这些远支族人,从中挑选其间佼佼者充实朝堂,同时也是巩固了北堂氏政权,由此,眼下自然就有一些远支的族人近前攀谈说话,北堂氏之中无论男女皆是容貌非凡,此时聚在一起,直如明珠生晕,玉树萧萧也似,北堂戎渡亦免不得对众人应付了一番。
一时殿中酒香流溢,丝竹悠扬,北堂戎渡正拣了两口菜肴吃着,殷知白却已到了他的身侧,打量了一下北堂戎渡微觉瘦削的脸颊,略略一举手中的酒杯,笑着说道:“前时听说你在宫中养病,如今可是大好了?”北堂戎渡停下筷子,随口道:“哪里是什么大事,你倒当真了。”殷知白面上施然一笑,外人看起来没有丝毫的不妥,但却是借酒掩饰,口中低声对北堂戎渡道:“……如今朝中众人都已经知晓,后宫之内有女子怀了身孕,北堂,你心中可有计较?”
先前于丹瑶怀了子嗣一事,由于此女担心有人生出嫉妒陷害之心而瞒住了消息,只告知了北堂尊越,因此一时间其他人并不知晓,不过后来因北堂尊越并没有让人将此事隐瞒,于是眼下不但后宫中都得到了消息,且事情也传到了朝堂上……殷知白不但是北堂戎渡的好友,且家族利益在多年前就已与北堂戎渡连在了一起,乃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无论出于哪方面的考虑,都自然对北堂戎渡的境地十分关心,不过北堂戎渡听了这话,面上亦只是仍然微微含笑,口里却轻声答道:“……你也太小心了些,那女人肚里怀的是不是男胎还是两说,退一步讲,即便是个男孩,又能怎么样,我如今连儿子也比他大些,又岂会在乎什么人给我添几个小弟弟?”殷知白低声道:“北堂,你虽有主意,不过凡事当心一些总是没错。”
北堂戎渡听了这一番话,微微点头道:“我都明白。”说着,忽然又一手拿起面前盛满美酒的翡翠杯,对着殷知白抬了抬,笑着道:“……听说你才得了个儿子?我前时一直在父亲宫里养病,昨天回去之后才知道了这事,还没来得及给你道喜。”殷知白道淡淡一笑,饮了一口酒,道:“不是什么大事,不过那小子长得倒还结实些,眉眼也略有几分像我。”北堂戎渡随口笑道:“我那丫头也将将三岁了,说不定以后两个孩子大了,还能结个亲。”殷知白莞尔道:“也不知他日后成不成器,不然又岂能配得上大姑娘?”两人随意说笑一时,也就罢了。
中途北堂戎渡起身离席,前去方便,回来时经过长廊,无意中见到廊柱旁有两个人正在攀谈,北堂戎渡定睛略一细看,原来是钟愈与一名三十余岁模样的官员,二人自然也已经看见了他,遂一同上前见礼,北堂戎渡点了点头,打发了那名官员,既而对钟愈说道:“……你怎么离席了?”钟愈凝眸看着北堂戎渡,不觉笑生两颊,语气和顺地道:“方才我吃酒吃得多了,这才出来透一透风。”北堂戎渡略略点头,一笑置之,只道:“……那你快进去罢。”钟愈听了,却是情不自禁地执了他的手,细细端详,见果然消瘦了些,心中自然疼惜,既而温言款语地道:“倒是北堂你,才刚刚病好,怎么却一个人出来了?前时知道你病了,我心中着急,只是因你在汉王宫中休养,我没法子去见,这才罢了……此时看着,你果然是瘦了许多。”北堂戎渡微咳一声,将手从青年掌心里抽出,一面长眉一轩,向对方道:“……宫中人多眼杂,你莫非也不知道顾忌些!”钟愈听了,怕北堂戎渡不悦,忙低首赔笑道:“是我孟浪了,北堂你不要生气。”说着微微抿唇,觑着北堂戎渡道:“……等到迟些时候宴散,去我那里坐坐可好?”北堂戎渡略一停顿,道:“也罢了。”钟愈见他应下,自是欢喜,两人又略说了几句话,便一前一后地回到席间,分别在各自的位置坐了,旁人自是瞧不出什么端倪来。
一时丝竹盈耳,歌舞绕梁,像这样的宴会,哪怕流连一整天,也是寻常,未几,北堂尊越起身朝后殿走去,不知是解手还是更衣,北堂戎渡见了,也不以为意,径自继续吃酒观看歌舞,只是正当他自斟自饮之间,却有一名小太监无声趋近身侧,轻声说道:“……王上命奴才请世子过去。”北堂戎渡听了,便放下了酒杯,随着这人九曲八拐地到了后殿的一间暖室当中,门口只有两个在北堂尊越身边伺候的乾英宫近人,见了北堂戎渡过来,便躬身请他进去,北堂戎渡进到里面,径直穿入内室,掀开门外錾铜钩上悬着的大红撒花软帘,跨到屋里。
里面的地方不算太大,左侧摆着一架四扇楠木樱草色刻丝署锦屏风,一合博古橱,靠窗是一铺暖炕,上面铺设着大红毡毯并几只石青色金钱蟒引枕,两张金心绿闪缎大坐褥,炕下一尊青铜仙鹤献寿鼎内点着沉水香,幽香阵阵,一眼扫去,整个室中井然有序,布置得并不见如何奢华,唯觉舒适,显然是一处供人临时休息的地方,北堂尊越此时已换上了一袭深紫色绣花立领窄袖对襟纽绊长袍,外罩竹叶纹白色圆领罩衣,两边肩头绣着淡青色云状花纹,腰间束有黄黑两色相拼宽腰带,系一条朱色玉环宫绦,正倚在暖炕上喝茶,但见室中明亮的光线里,衬出他整个鲜明的五官,挺直的鼻梁,极是从容挺拔,两道眉毛春山悠远,如同岳峙渊停,虽说容貌过于俊美,甚至近乎妖异,却被嘴角带着的犀利给压了下去,凛然有威,墨瀑般的长发垂在腰间,整个人好看得简直惊心动魄,听见北堂戎渡进来的声音,一双懒洋洋半闭的眼睛便略略睁得开了些,往这边看来,但很快又恢复成了慵懒的眯缝模样,身躯舒服地往后一靠,道:“……怎么这么慢?”北堂戎渡很自然地在门口停住了步子,眼见这张流光溢彩的男性面孔,心下不觉突地一跳,眼中耳内再没有旁人--这人,怎地却生得这般美貌?
北堂戎渡思及至此,自然便转过了视线,不肯瞧着北堂尊越出神,以免被对方嘲笑,只将精致的眉峰微微扬起,眸中一动,并不掩饰心中的欢喜,向北堂尊越笑道:“……叫我过来做什么呢。”北堂尊越凝神看了他片刻,眼角眉梢渐渐染上笑意,鼻子里微微哼一声,低声笑斥道:“本王若不派人叫了你来,你还想喝多少?”北堂戎渡侧首一笑,走过去往炕上一坐,一手扯住北堂尊越的袖子,放柔了声音,只弯了弯眼睛,绽开笑色,朗朗笑道:“你做什么这样管束我,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北堂尊越见他嘴唇柔软得如同沾衣欲湿的花瓣,一双清亮眸子更是盈满愉快之色,璀璨如晨星,眼角含春,宛若有情,更显得容色动人,便悠然挑一挑眉,倾身在北堂戎渡的唇上亲了亲,但北堂戎渡却忽然想起方才席间殷知白说起的于丹瑶怀孕一事,遂不由得莫名漾起几丝醋意出来,于是便在北堂尊越的嘴角上轻咬了一口,道:“……呐,你说,自从那个于丹瑶有了身孕之后,你有没有经常去看她?你和我说实话。”
北堂尊越听了北堂戎渡这番完全是一派亲夫捉奸的语气,一时间不由得又是好笑,又是无奈,捏了一把北堂戎渡的脸颊,扶额低笑道:“她怀孕就怀孕,本王经常去看她干什么?又不是郎中。”北堂戎渡拨开男人的手,一股子酸溜溜的气仍旧在胸口上下转着,郁郁不散,斜着眼瞧向北堂尊越,道:“真的?”北堂尊越揉一揉眉心,沉声好笑道:“……本王莫非还会骗你不成!”北堂戎渡借着一丝酒意盖脸,眼珠错也不错地盯着北堂尊越棱角分明的面孔,装做漫不经心地样子,摸了摸自己秀挺高隆的鼻梁,道:“就算不顾大的,总也多少顾着些肚里那个小的罢。”北堂尊越闻言,强自按捺住眼角的抽动,扬眉揶揄一笑,扳过北堂戎渡的脸,道:“……先前你不还说根本不在乎么,怎么了,原来却是装的不成?”说着,故意放缓了语气,在北堂戎渡耳边吹着气,眼神隐隐有些炽烈,道:“说实话,你其实心里早就打翻了醋坛子,不是滋味儿,是不是?”北堂戎渡面皮微微一红,心下竟也有些乱了,但他素日里嘴硬得很,硬邦邦地怎会轻易服帖,哪里肯承认,因此口中再不肯说出半句应和的话,过了一会儿,才顺嘴锵然道:“好了不起么?生个孩子有什么大不了的,我若是愿意的话……”
北堂戎渡一直顺嘴说到这里,才猛地想起这又不是平日里赌气就能办成的事,自己一个大男人,任凭有什么通天的本事,真能下出半个蛋来才是白日见鬼了,因此也不由得脸上臊得慌,嘴里像是塞着什么东西也似,一时间吐不出一个字来,只讪讪地拿拳头在炕沿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捣着,不出声,然而北堂尊越听见这番话,却是被他引得大笑,北堂戎渡见状,不免动手推了北堂尊越一把,直眉瞪眼地说道:“……有什么好笑的,我一时说溜了嘴不行吗!”北堂尊越见他如此,越发觉得可爱可喜,遂搂了北堂戎渡入怀,低头直接贴住北堂戎渡的侧边,故意用薄唇似有若无地触着那雪白的耳垂,蔚然而笑,道:“……吃醋了?”不等北堂戎渡说话,却已将其按在炕上,俯身便吻上去,北堂戎渡哪里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略微挣了挣,一时间却也不得脱身,因此索性便张臂搂住了北堂尊越,两人滚在一处,胡天胡地起来。
待得云收雨散,父子两个并头枕在一起,北堂戎渡白玉般的脸上染着淡淡一层晕红还未褪去,连眼中都隐约流动着水光,既是已在北堂尊越手里泄了精,痛快过一回,因此任北堂尊越再摆弄他些,也不怎么理睬,只懒洋洋偎在对方怀里,一只手在男人结实的胸膛上若有若无地抚摸着,拨开松散的襟口,拿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上面的乳首,北堂尊越一张俊脸略侧了一侧,含笑瞧他,见北堂戎渡衣领半敞,露出一片晶莹肌肤,便贴着耳朵说道:“……果然是瘦了不少,连腰都细了些,算得上是‘不盈一握’了,嗯?”北堂戎渡从北堂尊越怀里挣脱出来,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物,瞟着男人道:“谁闲着没事跟你磕牙,我可要回席了。”
北堂尊越按住北堂戎渡的手,自己坐了起来,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冠,既而扯过北堂戎渡揽在怀里,道:“急什么,本王有话和你说。”北堂戎渡听了,便静了静,问道:“……什么事?”北堂尊越语气狎昵,把玩着少年的头发,道:“本王登基之后,总需给你册封,昨日内务府已经拟了几个封号呈了上来,你看看,喜欢哪个?”说着,用手指在北堂戎渡的掌心里分别写了端、浏、容、襄、四个字,北堂戎渡想了想,也没有怎么很在意,便吁了一口气,托腮自得地悠然笑道:“……哪个都行,反正又没什么大不了的,一样的事儿,你随便挑一个就成了。”北堂尊越的指尖抚上少年光滑的脸颊,扬眉道:“本王倒觉得,这四个都不中意。”北堂戎渡听他这么说,不免无声无息地一笑,想了想,语气和煦若春日,道:“你怎么这么挑剔……那你干脆自己想个合适的给我算了,省得别人好容易拟好的封号,你却都不合意。”
北堂尊越闻言,略略思量,却见北堂戎渡笑靥明媚,容色毓秀,极有摄人之姿,一时稍一沉吟,便眉宇舒展起来,拉过北堂戎渡的手,就在那掌心里一笔一划地写了个‘楚’字,既而轻笑着抬眼问道:“……这个如何?”北堂戎渡眉头轻轻一扬,笑色莞尔,显然是比较满意的,道:“楚,翘楚,杰出之人……这个字很好,我觉得不错,就它罢。”北堂尊越嗤嗤笑了起来,道:“谁说是这个意思了?”见北堂戎渡眼中有不解之色,便拢他于怀,心满意足地道:“楚,楚楚之姿,美容止,这字才算贴切……”北堂戎渡眉心一跳,想说什么,但又止住了,顺从地靠在北堂尊越怀里,道:“楚……好罢,既是你喜欢,那就是它了。”
二百三十五.此情无计可消除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之后,北堂尊越唤人打水进来,父子二人略作整理一番,这才双双回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