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四下里
北堂尊越一径强自进去之下,直没入顶,只觉身下的毕丹喘息粗重,胸膛也剧烈起伏,两道眉毛微微痉挛地拧着,口中溢出若有若无的呻吟,虽是听不分明,却也知道青年似乎正受到极大的痛楚,一时低头看去,只见这金发的王子咬紧牙关,满面忍耐情.欲与忍受痛楚的矛盾交织之色,北堂尊越见了,倒也没完全只顾自己快活,使出手段,也做出几分温存抚慰。
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自是水到渠成,亭子四周虽然有纱幔遮挡,但里面却开始断断续续地有声音传出,毕丹痛得面上微微发白,他虽然不是那等自幼娇生惯养的人,但也到底没有受过这方面的苦头,心中又是懊恼又是难堪,一时简直有些后悔起来,恨不得北堂尊越草草胡乱地抽.插几下便赶紧了结此事,但任他如何想,偏偏却不是他想停就能够停下来的,不一时,毕丹忽然间就惊觉有汗水已顺着面颊流下,但身上的北堂尊越却仿佛不受多少影响一般,神态自若,连汗也没见一滴,反而动作更是迅速有力,一深一浅,过程极有规律。
渐渐的,毕丹发现北堂尊越的欲.望似乎无休无止,悍猛异常,而床笫之间的手段也高明得让人吃惊,竟让自己逐渐有了些异样之感,仿佛不仅仅只有痛苦,依稀还搀杂了些许快乐,甚至偶尔有一丝呻吟从喉中低抑而出,渐渐有些沉醉其中,不由得伸手搂抱住北堂尊越,与他交缠在一起,辗转欲.海,在颠倒的狂乱之中,两人不知缠绵了几次,到最后,毕丹筋疲力尽,全身大汗淋漓,早已经开始虚脱,但身上北堂尊越却没有停住的意思,仍旧驰骋不已。
终于,当这场云雨久得让毕丹几乎以为连时间也静止的时候,北堂尊越才终于停了下来,此时风中燥热,远处有水鸟鸣鸣,已近黄昏,毕丹身上的热汗出了一遍又一遍,不知道被蒸干了几回,金发黏腻地粘在身上,整个人都在虚弱脱力地微微呼吸着,快要喘不过气一般,只觉得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又酸又疼,骨架子也好象让人给拆散了一样,连一动都不想动。
一时云收雨散,风平浪静,只听得四周颇为宁寂,北堂尊越从那火热处抽身而出,顿时身下的金发男子身体微微一颤,之后便再无声息,北堂尊越坐起身来,情.欲很快就渐渐褪去,心中慢慢地平静了下来,呼吸仍然悠远而绵长,他坐了片刻,忽然转首向刚刚还在一起共赴巫山的人看去,只见毕丹一头金发汗湿凌乱,躺在水晶簟上,身下一滩血迹,几丝混白的液体正从股间缓缓溢出,虽然整个人狼狈了些,但明显伤得并不重,场面十分香艳,北堂尊越眼见如此,忽然想到北堂戎渡与自己仅有的那两次交.欢,都是奄奄一息,委顿如死,只因自己爱其过甚,控制不住,而眼下与毕丹云雨许久,却完全进退从容,施展得当,其实这并非是刻意地去小心温柔,而仅仅只是因为不曾深爱而已……想到这里,多少有几分意兴阑珊。
此时毕丹躺了一阵,渐渐有了些力气,伸手摸过一件外袍,胡乱盖在身上,北堂尊越见他行动之间似乎颇为艰难,便淡淡道:“朕方才倒是做得久了一些……你可要在这里休息片刻?”说着,取了衣物,慢慢往身上穿,毕丹笑了笑,皱着眉头缓缓坐起身来,只觉得下.体疼痛中又带着些麻木,声音沙哑地自嘲道:“陛下的体力,丹终究还是比不上的……直至今日才知道,男子之间这等事,竟是这般消耗气力。”北堂尊越闻言,倒是‘嗤’地低笑一声,慢条斯理地系上腰带,道:“刚才的事,你很不错……另外,可要朕传太医给你看一看?”
毕丹面上略微有些尴尬之色,慢慢地将衣物穿起来,苦笑道:“陛下好意,丹这里心领了,只是太医还是免了罢,丹总要留些颜面才好。”北堂尊越听了,不以为意,也自然不会坚持八月的天气,骄阳如炙,烤得连树上的绿叶也有些打卷,在夏日的蝉鸣声声中,数十名青衣人簇拥着两辆马车,徐徐停在一处大宅前,门内早有人候着,见状,十来个仆从撑着遮阳的翠羽伞,忙奔上前去,就见车中下来一名身穿锦袍的年轻男子,黑发如氤,身段修长笔直。
几柄翠羽阳伞遮出一方阴凉的天地,北堂戎渡手持折扇,一面朝前走,一面对近旁一名中年人道:“……外祖母可好?”那人微微敛了神色,赔笑道:“王爷请放心,教主一向身体安适。”北堂戎渡点点头,又道:“后面那马车里,放的是本王给外祖母带的几样礼物,让人收拾一下。”中年人闻言,忙收摄心神,垂手应下,既而吩咐一众老成麻利的仆人去卸下东西。
一时进到大宅内,北堂戎渡被请入一间布置雅致的房中,有使女送上香茶来,北堂戎渡刚刚坐下喝了半盏茶,就听有人道:“教主沐浴已毕,请王爷前去相见。”北堂戎渡放下茶杯出了房间,前面十余个美貌女子引路,一路穿花度柳,来到正居,外面便有人忙传道:“……王爷到了。”几个丫鬟迎上前来,其中一个捧了一盏消暑的饮品奉上,北堂戎渡抿了一口,然后便穿廊进到里面,门外几个小侍忙掀了帘子,将他让进去,北堂戎渡进了屋,抬眼就见上首许昔嵋一身玫瑰色衣裳,眉目淡淡,正自顾自地比量着一件婴儿所穿的小衣服,整个人丝毫也不见老态,就如同青春女子一般,北堂戎渡见此情景,上前微微屈膝一礼,笑道:“……孩儿见过外祖母。”许昔嵋嫣然一笑,却是招手示意北堂戎渡来自己身边,抚摩着他的脸庞,细细端详了好一会儿,良久,才疼惜道:“好孩子,怎么竟瘦成这样了?”北堂戎渡展颜而笑,颊边露出两只浅浅的酒窝,哪里会跟她说实话,只道:“孩儿都很好,可能是天气太热,近来都不怎么有胃口的缘故,这才瘦了些,不碍事的。”许昔嵋欣慰一笑,拉着北堂戎渡的双手,笑道:“你呀,怎么跟你爷爷当年一个样,不光模样像,别的地方也是,一到夏天就没胃口……先吃饭罢,下午别走了,好好睡一觉,咱们娘儿俩说话。”北堂戎渡笑着答应了。
一时下人摆上饭来,两人用罢,便一道坐下喝茶,许昔嵋只笑着打量北堂戎渡,道:“虽说公事固然重要,可身子才是顶顶要紧的,你如今虽然年轻,也一样要好生保养。”北堂戎渡随口答应着,却是看着许昔嵋刚才放在一旁的婴儿衣衫,微笑道:“您前天才到京中,怎么现在忽然做起这种东西来了?”许昔嵋听他问起,便拿过那件已经做得差不多的婴儿小衣服,笑道:“你宫中谢妃不是再有些日子,就要生产了么,我闲来有空暇时,就做两件衣裳给曾外孙外孙女,又算得什么。”说话间,一旁侍女端了水盆过来,里面淘澄净了的玉兰汁散发出淡淡的香气,温度适宜,许昔嵋将双手浸在里面,眼神带笑,道:“你正年轻,多有几个孩子,才热闹些。”北堂戎渡从侍女手中拿过梳子,蘸了茉莉水,替许昔嵋将微松的鬓角抿了抿,淡淡笑道:“孩子若是太多了,只怕也是烦恼,毕竟做人父母,也不是轻松之事。”
“你这小子,却说这些,你们男人家又不用生养孩子,只需妇人自己照顾就是了,做爹的时不时来看上一眼,也就罢了,倒拿这个来说嘴。”许昔嵋笑啐了一句,接过毛巾把手擦了,想到北堂戎渡说起胃口不好,便顺手将指头搭在外孙的左腕上,给他看一看,北堂戎渡见状,顿时心中一滞,不自觉地就想缩回手来,刚想说些什么,许昔嵋却突然脸色一变,面上已没有了方才祥和雍容的模样,转为一副冷利之色,眉眼之间笼罩出三分凛冽,目光紧紧盯住北堂戎渡,没说话,却挥手示意其他人都退下,等到室中只剩了祖孙二人,这才沉声道:“方才还说没有什么,眼下这又是怎么回事?什么胃口不好,竟全是哄我的,我如今还没糊涂呢!”
北堂戎渡见她发怒,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低声劝慰着,许昔嵋回转心神,纤细的玉手不觉攥在酸枝木的椅子扶手上,缓缓说道:“我平生只有你母亲一个孩儿,如今她早去了,我就只有你,你但凡略有一星半点的不好,就是在剜我的肉,叫我日后如何向你母亲交代?还不快跟我说了实话来!”一面絮絮说着,一面忍不住抬手去拭眼角,北堂戎渡见她伤心如此,只得一撩下摆,双膝一矮,在许昔嵋面前跪下,扶了她膝头劝道:“都是孩儿不好,您快不必这样,不然岂不是我不肖了。”许昔嵋目光灼灼,紧盯着北堂戎渡的脸,道:“你从前有宿疾,这是我都知道的,只是那咳症一向也没什么大碍,但我方才一探你脉相,分明是前段时间心火骤生,忧思过甚,这才损了身子……你如今身份不同,乃是大庆亲王,湟贵无比,有什么事情能让你这样?你也不必想瞒了我,我执掌一教多年,又岂是随便就能哄住的!”
二百八.生情易,忘情难
“……你也不必想瞒了我,我执掌一教多年,又岂是随便就能哄住的!”许昔嵋说着,目光灼灼,言语之间,犀利迫人,她一生位高权重,岂是寻常女子,又哪里是什么谎话就能够随便瞒得过去的?北堂戎渡见此,苦笑一下,也知道搪塞不了她,因此叹了一口气,道:“您不必生气,我说了就是了……前时我与父亲生了龃龉,两个人大吵一架,不可开交,几乎闹得决裂,后来虽然慢慢和解了,但到底还是有了嫌隙。”北堂戎渡说到这里,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垂了眼皮,淡淡继续道:“也就是那个时候,引得我这个病加重……事情就是这样了。”
北堂戎渡的话里技巧性地隐去了他与北堂尊越之间真正的问题所在,但其他的都是没有什么差错的,因此饶是许昔嵋精明干练,也听不出有假,但见她一面认真听着北堂戎渡的诉说,一面秀眉渐渐蹙起,到了最后,忽然双眼紧盯住北堂戎渡的眼睛,沉声道:“……那么,渡儿,你告诉我,你和北堂尊越到底是为什么起了龃龉?我要知道原因。”许昔嵋这一句话立刻就抓住了重点,北堂戎渡一时间也编不出什么经得起推敲的谎话来糊弄过去,只得沉默不语,许昔嵋见了,心下自然不免起疑,但饶是她再机敏精细,也还是正常的思维,万万不会想到北堂戎渡与北堂尊越父子两人竟会有私情这种事情上,因此心念一转,却是往最有可能的方面想过去了,忽然间眼中神色一凛,问北堂戎渡道:“渡儿,你跟外祖母老实说,那北堂尊越之所以跟你起了龃龉,是不是与后宫的事情有关?……比如说,要立哪个女人为皇后,或者,是因为那个怀了身孕的于氏?再或者,是跟立你为太子的事有关系?你跟我说实话!”
北堂戎渡听了,微微一愣,倒是一时之间不知道要怎么回答才算妥当,但许昔嵋见了,却只以为他是默认了,因此眼中便渐渐有了几分凌厉之色露出,那厢北堂戎渡则是顿了顿,这才含糊地模棱两可道:“差不多就是这些事……”许昔嵋纤长的柳眉慢慢竖起,红唇亦且紧抿,忽然间一掌拍在椅子扶手上,面色冷冷,嘿然道:“说来说去,在皇家里面,也不过就是为了这种事情罢了,不会有别的……当初你母亲生了你,为北堂家延续了血脉,之后又被无耻贱.人所害,他北堂尊越原本就对她不起,如今不追封你母亲也就罢了,若是立了其他女人为后,这么一来,你我祖孙怎能咽得下这口气?我只有这么一个骨肉,岂能叫她这样委屈!”说着,神色越发地凌厉,冷然道:“至于那个于氏,既是怀了身孕的人,倒也不可不防。”
北堂戎渡见她如此,也不好说些什么,只面上微带一丝几不可察的异样之色,口中含混地轻声劝道:“您且耐性些,也不必如此,哪怕是为了孙儿,也要保重自己,毕竟只有身子才是最最要紧的……其实不管怎么说,父亲即便再有儿女无数,但心里也毕竟是有我的,旁人谁也抢不去我这头一份儿的宠爱,我从小长到这么大,都是受尽爱护,小时候只因有一回不小心落了水,父亲他当即就说护主不周,让人把当时在场的奴才都给杖毙了……”许昔嵋打断北堂戎渡的话,冷笑道:“他?对你宠爱?……那北堂尊越若真的能指望得上,你母亲当年又岂会被一个贱.人害死,叫你小小年纪就没有了亲娘?他若真能指望得上,你现在又岂会只是一个亲王?他北堂尊越若真能指望得上,你好好的身子,又岂会被损到这种地步?!”
这一连串的反问让北堂戎渡哑口无言,应对不上,他下意识地张了张嘴,却到底说不出什么来,过了一会儿,才道:“父亲他,终究还是疼爱我的……”许昔嵋长长吐出一口气,叹息道:“渡儿,你应该听过,很多女人都说这世上最靠不住的就是男人,但你可知道其实比男人更靠不住的是什么?那就是帝王……自古天心难测,君王无情,哪一天若是翻脸不认人,管你什么血缘亲情,骨肉恩义,统统都不在话下,你眼下还是北堂尊越的独子,但日后他再有儿子出生,将来的事情,谁也保不住,更何况以北堂尊越的修为,起码还有数十年可活,这期间足以让无数皇子出生,并且长大成.人,到时候,这些就全都是你的敌人……现在咱们不说远的,只讲眼下那个于氏身怀龙裔,一旦那是个儿子,将来长大,就必然要与你为敌。”
“若真是这样,那些人的主意打得也未免太顺坦了些。”北堂戎渡已经恢复了平日里的模样,站起身来,从一旁的桌上取了茶,吹了吹尚且温热的茶水,淡淡说道,然后就将茶盏递到了许昔嵋的手上:“这大庆朝乃是我辅助父亲一刀一剑拼出来的,我为了走到今天这一步,吃了多少苦,费了多少力气,如今总算有了回报,又岂能容他人染指?更何况当初逐鹿天下之际,借助了您多少力量,起到了多大作用,这些都是一笔笔记着的,到如今,我北堂戎渡又怎能容得下谁来觊觎我应该得到的东西?!”许昔嵋闻言点了点头,一时间却又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猛地凌厉迫人起来,一字一句地道:“若非当年有我倾全教之力,鼎力相助,他北堂尊越又怎会这般顺利就坐稳了天下?如果日后他对你不起,我许昔嵋誓不与他甘休!”
许昔嵋说到这里,却忽然咽语不提,神色也从最初的凌厉转变成了凄然,北堂戎渡似乎也知道她想到了什么,不免微微垂了眼帘,心中叹息,许昔嵋压下失落难过之意,抬手抚摩着北堂戎渡的脸,柔声道:“你母亲她一生命苦,刚生下来就被人从亲娘身边抱走,等到大了,又被那个北堂尊越……后来遭.贱人相害,年纪轻轻就没了,走得太委屈,叫我这个亲娘连最后一面也见不得,好在还留下一个你,让我许昔嵋不至于一生连个后人也没有……我这后半辈子,到底为的是什么?无非就是你而已,只要我还在一天,就不许有人抢了你的东西,决不允许。”说着,伸手揽北堂戎渡在怀,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她的这个外孙啊,这么孝顺懂事,好得都叫人心痛了,若他没生在北堂氏这样的人家,只怕日子会无忧无虑,快活得多罢?
一时间许昔嵋想到这里,心中更是难过,而对于北堂尊越的不满,也越发地平添了几分,忽而又想起北堂晋臣来,心下顿时隐隐作痛,暗道自己母女二人,怎么一辈子全都是毁在了北堂家的男人手里?实在是前世不知道作了多少孽,才在这辈子遇见这父子两代人……北堂戎渡伏在许昔嵋怀中,安静地听着对方的这一番言语,蔚蓝若海的一双眼睛逐渐微微敛起,他如今很清楚自己眼下的处境,而这今后的日子,也绝对不会是从前那么风平浪静的了……思及至此,心中不免暗暗一叹,只可惜事已至此,那么除了面对,自己已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祖孙两人安静了一会儿,未几,许昔嵋饮下一口香茶,渐渐平复了情绪,待再看向北堂戎渡时,神情已变得柔和了下来,伸手搂一搂北堂戎渡的肩头,将粉颊贴在北堂戎渡的脸庞上,唏嘘道:“我的渡儿,即便是为了你可怜的母亲,外祖母也必护得你周全……”北堂戎渡见此,心中有些不忍,因此开口劝道:“您实在不必如此,我如今已经大了,并不惧谁给我使手段。”说着,服侍着许昔嵋洗过脸,又重新匀了面,待一切都收拾妥当之后,许昔嵋坐在椅间吃茶,拿着青花的茶钟盖子慢慢地去抿着茶汤上面的浮沫儿,沉声说道:“……总而言之,你日后须得步步谨慎,一言一行都要小心应对。”北堂戎渡压低了声音,道:“这个您不必担心,我都晓得的。”许昔嵋抿一抿唇,垂下眼来,道:“既是如此,我也就不多嘱咐你了……”
北堂戎渡听得许昔嵋语气略显疲惫,心里不觉隐隐有些难过,他看着许昔嵋有点倦怠的神色,忽然就觉得她好生可怜可叹,哪怕许昔嵋再有权势,但这也不代表她这么多年来掌管一大教派不会心力交瘁,毕竟不管怎么说,她终究还是一个女人,天生就应该有一个男人来给她依靠……想到这里,北堂戎渡轻叹一声,静静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问道:“您这么些年以来,都是一个人,但祖父如今早就已经不在世了,您又何苦还为难自己,不如,干脆再……”
北堂戎渡的话只说到这里,没有继续下去,但话中的意思也已经表达得清清楚楚,许昔嵋先是一愣,仿佛有些愕然,既而忽然摇头失笑,徐徐道:“早就没什么了,一个人过着过着,也就逐渐习惯了……”说到这里,许昔嵋微微一顿,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只是将双眼停在了腕间的一只玉镯上,目光渐渐柔和起来,这是当年北堂晋臣送给她的东西。许昔嵋看着这玉镯,声音里就有了一丝怅然,低哂道:“渡儿,其实你对一个人起了情意,有时候只需要很短的时间,但是等你动心之后,却往往用上一辈子的光阴,都忘不掉这个人……”许昔嵋说罢,摸了摸北堂戎渡刀裁般的鬓角,换上笑颜,神情温柔,轻声笑着说道:“好了,咱们不说这些没要紧的事了,就像你说的那样,北堂尊越从小到大都对你很好,纵使父子之间有了些磕磕碰碰,过后也未必就真的隔阂起来……总之,不论他怎样,外祖母总是会帮着你的。”
北堂戎渡听着她的话,一时间说不清楚有什么滋味从心底涌了上来,只觉得有些闷闷的,便道:“……您放心。”许昔嵋拍拍他的手,转开话题,问起北堂戎渡的一双儿女,祖孙两个人暂时放下心事,坐在一起随意拉些家常,等到将近黄昏时分,北堂戎渡才告辞,返回青宫一方小小的花园中幽静寂谧,蝉声嘈嘈,园内扎着一架秋千,一个女童身穿浅色衣裙,正玩得高兴,未几,一个绿衫人影已自远处匆匆走来,一眼见了那女孩儿,顿时松了一口气,既而扬声唤道:“……郡主让人好找,即便偷空溜出来玩,也总该带几个人才是,否则岂不叫人担心?……快回去罢,少君那里已经命人去寻了。”北堂佳期闻声回过头去,就见一张小脸皎白胜雪,颈间挂一副芙蓉石项圈,见那绿衫女子朝这边走来,便起身跳下秋千,脆生生地问道:“……不是说殷叔叔来了吗,阿爹他们大人要说话的,回去也不好玩。”翠屏笑道:“我的小祖宗,还任性呢……殷大人今天带了家里的大公子,年纪比你大一点儿,你们正可以一起玩的。”说着取了绣帕,给北堂佳期擦一擦脸,北堂佳期听了,顿时有了兴趣,她身份尊贵,平日里哪有什么差不多年纪的孩子在一起玩,眼下听了翠屏的话,便道:“不骗我?”
翠屏笑道:“谁敢骗咱们郡主?”北堂佳期想了想,红润的小嘴一抿,道:“那我再玩一会儿,就回去。”翠屏知她年纪虽小,一向却极有主意,因此也不再多说,叮嘱了几句,便离开了,北堂佳期自己又坐上秋千玩了一阵,差不多尽兴了,才下了秋千,往琼华宫方向走去。
这周围建筑之大之广,不熟悉的人一旦进来,只怕就要迷失,北堂佳期走了一会儿,就有些乏了,当下在一旁的溪边寻了一块平整的石头,坐在上面休息,弯腰揉了揉微酸的双足,歇了一会儿,正站起身来,却突然听见身后有人道:“……你是谁?”北堂佳期猝不及防之间,顿时唬了一跳,脚下一个不稳,绣鞋踩着滑溜的溪石就往水中跌去,当即口中‘啊’地一声,右手本能地朝后一抓,还真的抓住了什么东西,只听‘哧拉’一声布料裂开的声音,但北堂佳期借此一扯,倒是稳住了身子,当下站定脚跟,便抬头瞧去,气呼呼地说道:“谁?”
眼前是个陌生的男孩,大概有五岁的模样,身穿水蓝描花箭袖,头戴一顶小小的赤金冠,眉如墨画,眼瞳极黑,是个十分俊秀的男孩儿,身上外罩的一层软纱在右手袖口上明显被撕开了一道小小的口子,那纱料极薄,虽贵重,却根本不结实,被北堂佳期重重一扯,便裂了开来,那男孩见状,眉头微微一皱,但面前的小女孩儿明显比自己还小,且又生得可爱异常,怎么好意思与对方计较,于是就没说什么,只问道:“……你是谁?知不知道琼华宫怎么走?”
北堂佳期先是一愣,见这男孩自己从来不曾瞧过,就轻皱了皱小巧的鼻子,道:“你没有礼貌,我不告诉你……要先说你自己的名字。”殷子蘅刚刚不耐烦听大人们说话,便出来玩,此处有些偏僻,一向少有人来,他走了一阵,就忘了怎么回去,见了北堂佳期在溪边,这才过来问路,倒不是故意要吓她,眼下听了北堂佳期的话,便道:“我叫殷子蘅,和我爹爹来这里的。”北堂佳期眨了眨眼,好象明白了,道:“你是殷叔叔的儿子么?我带你回去就是啦。”
殷子蘅见这女孩儿年纪小小,但说出话来,却是言语得体,谈吐分明,兼且声音清灵,举止合宜,不免多看了两眼,却瞧着对方双辫垂身,真如异花初胎,雪裹琼苞,叫自己爹爹作‘殷叔叔’,就一下知道她是谁了,倒是北堂佳期见殷子蘅袖子被自己扯坏,也不太好意思,况且还是个年纪相仿的小朋友,心有好感,便说道:“我把你的衣裳拉坏了,这就给你弄好。”
北堂佳期说着,从衣服后领上取下一枚带线的银针来,这是一项古老风俗,将绣针彩线插戴在孩童的外衣后领内,以压不祥,没想到今日倒派上了用场,北堂佳期拈了针,有点儿笨拙地开始动起手来,这银针的尖头虽已经磨平,以防戳伤肌肤,但缝衣穿帛倒也还是可以的,北堂佳期如今快到四岁了,虽然女红针黹一类还没怎么开始学,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此时歪歪扭扭地用针在衣服上胡乱弄了几下,最后用细白的小牙将线头咬断,这才得意地道:“弄好啦。”刚说完,却见那衣服上赫然一道丑陋之极的短短缝合痕迹,还不如不缝,顿时脸就红了,倒是殷子蘅见眼前这小妹妹秀美异常,十分可爱,也就没在意自己的衣服,道:“你是露郡主是不是?我不认识路,你带我回去罢。”北堂佳期展颜一笑,脆声道:“好啊。”
却说北堂戎渡回到自己宫中,正要换衣,却听翠屏道:“殷大人今日来了,眼下正在琼华宫呢。”北堂戎渡‘哦’了一声,随口道:“知白来了?”翠屏一面用湿毛巾给他擦脸,一面道:“可不是,还带了家里大公子。”北堂戎渡想了想,把手洗了:“那本王过去,说会儿话。”
北堂戎渡说罢,却又唤了一个心腹太监上前,道:“……你去皇宫,看看那陆星当不当值,叫他趁不当值的工夫,来见本王。”那太监得了吩咐,立时应下,便出了青宫,往大内去了。
一时到了琼华宫,殷知白正在与沈韩烟说着话,一旁北堂佳期正与殷子蘅在玩,这殷子蘅乃是殷知白当年一时风流,与一个小户人家的独女所出,两人当年相好一阵,后来殷知白离开,这女子却珠胎暗结,殷知白在外浪荡,甚至还不知道这回事,这女子未婚有孕,倒也硬气,也不去找殷知白,独自生下孩子,直到病死之前,才托人将快三岁的儿子送给殷知白,如今殷知白便一共有了两个儿子,殷子蘅如今五岁,虽生母已死,但他却很得殷知白的喜欢。
北堂戎渡进了门,笑道:“……本王才回宫,就听说你来了。”殷知白起身迎上前去,亦笑道:“今日都已经上门了,才听说北堂你有事出去。”说着,便示意长子上前来见礼,殷子蘅依着父亲的意思,端端正正地行了礼,道:“……见过王爷。”北堂戎渡见他穿着蓝色箭袖,头戴金冠,腰悬玉玦,容貌十分清秀,比以前在殷府见到的样子大了一点儿,便微微一笑,将手中一柄折扇轻轻敲在掌心里,语气和顺道:“……有一阵子不见,蘅儿倒是越发长大了。”
北堂戎渡在琼华宫坐了一会儿,又留了殷家父子吃饭,等到之后殷知白告辞,北堂戎渡也回到了自己宫里,一时刚刚坐定,就有小太监道:“回王爷,陆公公方才已到了,眼下正在偏殿等着王爷吩咐。”北堂戎渡脱了衣裳,又解下发冠,懒懒歪在椅子上,道:“叫他进来。”
没一时,一个身穿青服的年轻太监便进到了殿中,此人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生得唇红齿白,秀美若绝色女子一般,一进内殿,目光迅速往上首一觑,见北堂戎渡只松松垮垮地穿着一件白色内衫,长发随意披着,坐在椅上,当即乖巧地伏身跪下,道:“……奴才叩见王爷。”
北堂戎渡眼神无波,淡淡扫了这陆星一眼,却没有开口让他起来,只依旧四平八稳地坐着,殿内一片寂静,陆星见此情景,心中有些惴惴,只小心跪在地上,大气也不出一声,过了一会儿,有宫人送了茶水和点心进来,随后又悄无声息地出去,北堂戎渡却还是没有说什么,只自顾自地拿起茶杯,慢慢喝着,陆星只觉得膝盖被硬邦邦的地面硌得隐约生痛,但北堂戎渡既然没有发话,自己又哪里敢动上一下,正心中不安之际,却见北堂戎渡把手里的茶杯随手放在旁边的小几上,终于开了口,说道:“本王今日派人传你过来,你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北堂戎渡说着,示意陆星起来,陆星这才慢慢伸直了跪得有些僵硬的双腿,起身微躬了身子站着,面上赔着小心,谨慎道:“……奴才愚鲁,还请王爷示下。”北堂戎渡也没立刻对他点明什么,只是一手捏着扇柄,轻轻用折扇敲着腿,语气淡淡说道:“父皇这一段日子以来,倒是对你颇为宠信,短短的这点工夫,就提了你做身边的侍官,差不多可以说是风头无两了。”
陆星听了北堂戎渡这番话,顿时心中就是一凛,他从前就是乾英宫里伺候的太监,对于北堂尊越与北堂戎渡这父子两人之间的不伦私情,也是知道的,此时见北堂戎渡说起自己受宠一事,一颗心当下‘咯噔’一声就悬悬地提了起来,只因他自己近来之所以受了宠信,都是因为这一副生得极好的容貌,加之生性伶俐知眼色,这才在被北堂尊越前时偶然临幸一次之后,渐渐得了宠,虽说向来帝王与身边的太监有这种事十分寻常,但毕竟北堂戎渡与北堂尊越这父子二人之间的关系极为特殊,眼下北堂戎渡提起此事,莫非是心生不满,嫉妒了不成?
想到这里,陆星心中一紧,知道这楚王位高权重,不论他陆星在旁人眼中多风光无限,但只要北堂戎渡伸出一根指头,照样轻轻碾死自己,就像是弄死一只蚂蚁一般,根本不会花费什么力气,而北堂尊越也绝对不会管这些,因此心中越想越是恐惧,既而只听‘扑通’一声,已是身子一矮,双膝重重跪在地上,同时连连叩首,急声道:“奴才该死,求王爷饶了奴才……”
北堂戎渡见他如此,先是微微一怔,既而目光轻转之间,就已知道这陆星只怕是想错了地方,因此不由得一哂,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见陆星几个响头就磕了下去,语气又是惶恐又是急切,不住声地连连说道:“……奴才不过是一个伺候皇上的阉人,皇上偶尔起了兴致,便取乐一番而已,并不是奴才有意做手脚,奴才一个卑贱之人,哪里敢有迷惑皇上的胆子?”说着,心中想到北堂戎渡一向乖戾狠辣的性情,以及诸多手段,更是两股战战,冷汗都出来了,未等北堂戎渡开口说些什么,已急中生智,脑海中蓦地闪过了一道亮光,突然间就想到了一件讨好对方的事情,忙和盘托出,急急道:“王爷……王爷,奴才有要事报与王爷知道!”
北堂戎渡原本正要跟这陆星把事情说明,省得这太监胡乱揣测,耽误自己接下来要说的事情,但此时听到这里,便改了口,沉声道:“……你有什么事要告诉本王?说。”陆星眼下惶恐之余,亦极力渐渐稳下情绪,又重重地磕了一个头,这才说道:“回王爷的话,今日哲哲王子毕丹在宫中与皇上见面,后来……后来那毕丹王子就在那信风亭中,与皇上有了私情。”
二百八十一.一生的成就
北堂戎渡沉声道:“……你有什么事要告诉本王?说。”陆星重重磕头:“回王爷的话,今日毕丹王子在宫中与皇上见面,后来……后来毕丹王子就在那信风亭中,与皇上有了私情。”
此话一出,北堂戎渡先是一愣,好象没弄明白一般,既而静静怔在那里,如遭雷击也似,只是那眸光却倏然雪亮如刃,可神色之间却恍惚起来,脸上的所有表情都如同被风雪冰冻,有着说不上来的寒意,随后便不自觉地一点一点地攥起拳头,将修长的五指团在自已的掌心里,指甲刺得柔软的掌心微微生疼,心下分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滋味,只在口中低低重复道:“毕丹……毕丹……”刚说了几声,蓦地猝然站起身来,就仿佛抑制不住那股冲涌而上的巨大震惊感,满面凌厉之态,如同出鞘的剑锋,格外触目惊心,目光紧紧逼视着不远处跪在地上的陆星,一字一顿地道:“你是说,父皇今日在那信风亭中,与毕丹有了私情……果真?”
“……奴才有几个脑袋,万万不敢大言欺瞒王爷!”陆星方才在情急之下,口不择言,直接就将毕丹之事给抖了出来,此时虽然有些后悔自己的莽撞,但毕竟也是实情,并非是胡吹大气,眼下偷偷抬眼觑了北堂戎渡一下,见到此时北堂戎渡面上凛冽如冰的骇人厉色,心中也不免打了个突,微微栗六,有几分拿捏不准自己是不是不应该将这件事说出来,但眼下事已至此,自然也不敢再多说什么话,却见北堂戎渡右手紧紧攥着掌心里的扇柄,指节泛白,几乎就要把那檀香木的木柄给捏碎了,过了片刻,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间低叹一声,面上的乖戾之气渐渐褪去,心中却是一阵隐隐的绞痛,有些意兴阑珊地一点一点松开紧攥扇柄的手指,重新缓缓坐下,目光转为清冷,眉宇间的神色是清醒而冷静的,不复一开始时的冲动,但那眼神当中却无可避免地深藏着某种怨怼之意,良久,只听北堂戎渡轻轻‘哦’了一声,无论声音还是语气,都变得十分淡薄,再也听不出里面有什么多余的情绪,心下反而多少有点儿后悔刚才的莽撞表现,让这陆星给瞧见,失了自己往日里的从容与威严,手里拿着扇子,一下一下地敲着大腿,口气很是平淡地说道:“毕丹与父皇么?原来是这样……本王知道了。”
北堂戎渡说这话的时候,和方才那种又惊又怒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陆星偷偷抬眼去看,只见上首北堂戎渡整个人已是一副平静的寻常模样,倒让他疑心刚才的一幕只是自己眼花看错了而已,心中正飞快思量间,却听北堂戎渡道:“……那么,毕丹他如今,却在何处?”陆星微微一怔,随即立刻答道:“回王爷的话,毕丹王子眼下……就在皇上的乾英宫。”北堂戎渡听了,眉宇之间微有复杂之态,但很快就掩饰了下去,悠然说道:“原来还在父皇那里么……”说话间,那薄薄的唇角因这个答案而有了一丝微哂的弧度,目光深处亦有淡淡的黯然,整个人只是静静坐着,北堂尊越与毕丹的这件事让他不知道为什么有些莫名地伤心,就好象一盆冰水浇在了身上,很觉得冷,其实如果仅仅只是这样的话,也许并没有什么,可是偏偏那一点对北堂尊越的爱意却还是热的,就因为如此,所以这一股冷意才会变得更加分明。
没有爱,又哪来的恨,只因为还有情意,因此才会心生怨怼……北堂戎渡忽然觉得自己的手指很凉,明明是八月份的天气,这指尖却如同刚刚在冰水里浸过一般,他强迫自己不去过多地想这件事,略一沉吟,随即面色微微一转,淡然道:“……本王的性子,你自然应该是知道的,有什么该说,有什么不该说,你掂量得很清楚,没有在本王面前隐瞒,这样很好。”说着,从手上抹下一方沉甸甸的赤金镂花扳指,随手一扬,便抛了出去,准确无误地落在了陆星的面前:“……拿着罢。”陆星身子轻轻一缩,随即用双手将面前的扳指拿起,揣在怀里,深深叩着头道:“奴才谢王爷赏……”北堂戎渡抬眸望了他一眼,沉声说道:“你先起来回话。”
陆星听了,依言站起身来,毕恭毕敬肃着两手,眼睛低垂着看向地面,一派恭谨小心之色,北堂戎渡身子放松坐在椅间,指尖还残留着些微的凉意,微抿的双唇有一丝生硬的弧度,一分淡薄的自嘲之意逐渐爬上了略显上挑的眼角,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足够让一个人彻底平静下来,掩饰起所有的真实情绪之后,北堂戎渡才忽然低头看着右手,一面心平气和地弹了弹晶莹的指甲,一面说道:“其实本王今日派人叫你过来,不是要纠缠这些无用的事情……”说着,目光落在陆星极为俊秀的眉眼间,忽而轻描淡写地微微一笑,道:“陆公公,你如今可是父皇跟前的红人,最近身的宦官,每日眼中看的,耳中听的,都是旁人不知道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