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四下里
北堂戎渡笑着微微抓紧了男人素白不染纤尘的袍角,以便稳住身体,笑道:“好了,不说这个了,我可不想又惹你生气……既然是出来打猎,那你今天都打到些什么东西了?”北堂尊越眸光略凝,鬓角的黑发被风扯得飞舞,淡淡道:“有你吃的就是了,管那么多干什么?”北堂戎渡听他口气不好,便问道:“喂,你真生气啦?其实没什么的,莫说旁人不知道,就算是有谁知道了,可他敢笑话我么?我北堂戎渡向来做事,哪管旁人怎么看……不过是一点小事,就算是我欠牧倾寒的,现在来还他,又有什么可寒碜丢人的。”
座下马匹徐驰,带起的风将发丝扬起,北堂戎渡髻中簪着的那朵海棠忽然一松,便滑脱了出去,让风吹到了半空中,一眨眼就被马远远甩在了身后……北堂尊越不出声,面上却已慢慢舒缓下来,只是嘴上却仍然还是有些不愉的意味:“你如今大了,再不像小时候那样听话服管束,本座若再不敲打敲打,任你肆意妄为,只怕你还不野到天上去!”北堂戎渡两腿夹紧马腹,稳稳跨坐在马背上,闻言,不觉‘噗嗤’一声笑出声来,道:“你这话说得怎么老气横秋的,活像个老头子,明明你才三十岁,还是年轻人呢……难道是因为做了人父亲的缘故吗?也是,有不少人在你这个年纪,甚至都还没成亲呢,更不要说有我这么大的儿子了。”北堂尊越一只手环在他腰上,哼道:“哪来这么多废话。”
将近一柱香的时辰之后,外出打猎的一队人马便已返回了无遮堡,等到北堂戎渡卸去易容,换了衣衫,脚下无声走进房内时,就见北堂尊越正坐在书案前,正在看着案上摊开的一本似乎是帐薄之类的东西,彼时夕阳已落,室中虽还不暗,但也不算明亮了,北堂戎渡把墙角立着的几盏一人多高的灯一一点上,把周围照得光亮,这才走到书案旁,探着头去瞧北堂尊越在干什么。
案上放着一架金丝木笔架,上面挂着各式毛笔,丹砂徽墨,笔洗镇纸等物都摆放得整整齐齐,眼下北堂尊越没束冠,及腰的黑发只用一根扁金簪挽住一半,素白的缎袍用万字纹滚着袖口和前襟,略微低首,静静翻阅着帐目,整个人看起来倒是比往日里少了一丝狷佞之气,平添几分出尘味道,竟颇有些翩翩世家公子模样,无论如何,也瞧不出是一个十四岁少年的生父,北堂戎渡打量了对方两眼,这才忽然第一次想到眼前的这个人其实与沈韩烟,牧倾寒以及殷知白这些人相比,根本也没有大上几岁,同时也不由得记起自己当年初次与其见面的情景,那时候的这个男人,也只不过是个比如今的自己大上一点儿的少年罢了……
北堂戎渡有些莫名其妙地光顾着想这些无关紧要之事,一时间就不免有些走神,倒是北堂尊越无意间抬头看了他一眼,挑眉轻笑道:“难得你倒这么安静。”北堂戎渡用手揉了揉鼻子,咕哝着道:“说得好象我平日里有多闹腾似的……爹,我饿了。”北堂尊越似是低低笑了笑,把手里的薄子随手放到一旁,似笑非笑地说道:“整天别的不说,吃饭倒是盯着时辰,一顿不落,你说你不是饭桶是什么?”北堂戎渡哪里会在乎男人的嘲笑,摸了摸平坦的小腹道:“你以为我想啊?我这不是到了年纪么,正长身子,总是容易饿……反正也吃不穷你,再来一百个,你也养得起。”北堂尊越嗤笑一声,道:“本座说一句,你总有十句等着。”说罢,便叫人将晚膳摆上来。
两人一起吃过了饭,此时天已经黑了下来,北堂尊越重新坐回到书案旁,拿起要看的一些文书,头也不抬地随口道:“怎么,不回你的碧海阁?”北堂戎渡拧了一条湿毛巾擦了擦脸,笑道:“我还以为,你很乐意我在这里和你说说话的。”北堂尊越不置可否,只道:“你既然留在这里,便得动手干活……把那灯花剪一剪。”
北堂戎渡闻言走过去,把袖子往上撸了撸,从案角摸起一把小剪刀,道:“啧,明明有那么一大堆伺候的人,倒非得支使我。”一面说,一面把书案上放着的那盏素纱灯的灯罩取下来,露出里面的蜡烛,然后用剪刀将已经变黑的灯芯细细剪去了一截,又拨了几下,等烛焰渐渐长起来,越发明亮之后,这才把灯罩扣了回去。
父子两人一时间倒也无话,室中颇静,北堂戎渡站在书案旁,闲来无事,便铺开一张纸,从笔架上取下一支玳瑁冻霜中毫,沾了沾墨,在纸上涂抹起来。良久,北堂尊越似是微诧于他这样安静,便暂时从公文上收回视线,去看他在写些什么,不料不看则已,如今一看之下,竟立时就令北堂尊越有些怔了一怔,似是心中触动,又生起一丝模糊的复杂之意,半晌,才仿佛是嗤之以鼻地道:“本座……就长这个德性?”
那纸上画着一个人,正坐在书案前批阅文书,旁边站着个身段修长的少年,拿剪刀修剪着灯花,一看就知道画上的究竟是谁。北堂戎渡头也不抬,只是用笔勾勒着人物线条,宣纸铺在案面上,笔尖沾着墨汁涂涂画画,饱吸浓墨,一气地在纸上龙蛇游走,北堂戎渡一面画着,一面道:“不过是随手画着玩的,你那么挑剔干什么,再说,我把你画得也不丑啊。”
案角的灯光温暖且柔软,映得北堂戎渡蔚蓝的眼底一片温润,如同静谧无波的湖面,看得人怦然心动,北堂尊越看着他,忽然间就想起自己与他一起和旁人共同放诞欢好的那两次经历,那时这孩子的眼里却不是这样平静且澄澈的,而是如同喷薄盛放的漫天桃花,朦胧似雾,妖娆肆意之极,怀里抱着绝色的美人,微汗涔涔,就连嘴唇,也红得犹如涂朱一般……
一道声音打破了室中的平静,北堂戎渡搁下笔,一面用嘴往纸上吹了吹风,晾干墨迹,一面道:“爹,你多宝架的那把‘离依’剑赏给我罢,我喜欢得紧。”北堂尊越似是一时间有些疑惑:“……哪个?”北堂戎渡一挑长长的隽眉,道:“你不记得了?”走到南面墙角的一扇多宝架前,从第三层的格子上取下来一柄式样古朴的长剑,回到书案前,用手抚摸着雕有鱼龙花纹的剑身,道:“这把‘离依’是你二十岁那年,自剑神陆薛人的手中得来……我小时候,吟花阁里的丫鬟经常会给我讲你的事情。”
他说着,便模仿着当初那些美貌女子的口吻,道:“公子知道么,咱们堡主,实在是天下间最了不起的人物……想那陆薛人纵横江湖近二十载,一口‘离依’宝剑之上,不知沾了多少成名高手的血,素有剑神之称,可咱们堡主刚到弱冠的年纪,就毙陆薛人于掌下,将这柄陆薛人从不离身的‘离依’也带了回来……也就是自那日起,这天下第一高手的名头,就落在了咱们堡主身上……”北堂戎渡一五一十地学完幼时听过的这些话之后,就不由得笑了起来,一面摩挲着剑身上的花纹,一面道:“爹你知道么,你可是不知多少姑娘家的春闺梦里人呢,哪怕儿子都这么大了,可江湖上那些想嫁你的姑娘,还是多得能从九华山一直排到祁连海……我小时候听人讲着你的事,就经常会想,我父亲真是个了不起的人。”
北堂尊越只觉得心中莫名地舒服起来,刀削般的侧脸似乎微微柔和了线条,低笑道:“你真的这样想?”北堂戎渡把宝剑徐徐从剑鞘里抽出,剑色清冷得如同一抹晨曦,凉寒似水:“每一个男孩儿小的时候,都会崇拜自己的父亲,觉得他无所不能……这一点,我当然也不例外。”北堂尊越心情大好,看着北堂戎渡把玩着那柄剑,低低笑道:“你既然想要,便拿去……当初陆薛人也不愧是惊才绝艳之辈,武功之高,剑法之强,的确可称‘剑神’,若非那时本座的‘千录诀’已进入第九重,初至大成,倒也未必能胜他。”北堂戎渡用手弹了弹雪亮的剑身,轻叹道:“再怎么惊才绝艳,死了也只不过和其他人一样,黄土一掊罢了。”北堂尊越朗声大笑道:“不错,因此大丈夫生于世间,自是要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才是不负平生。”他说着,看着北堂戎渡聚精会神地赏玩着宝剑,便一脸慵懒地斜倚着身后的椅子靠背,邪笑着说道:“怎么,想要学人仗剑江湖,行游天下?”
北堂戎渡失笑道:“怎么可能。”他吹了吹寒光四射的剑锋,叹笑道:“总有些年轻人以为,那样仗剑江湖,信马游歌的生活是多么潇洒自在,他们羡慕那些说书里面的侠士,名剑风流,美人依怀,可他们也不想想,无论是多么高高在上的大侠,可也终究还是个人,总是需要吃喝拉撒睡的,行走天涯听起来倒是很快活,可若是日晒雨淋,露宿荒野,那哪里还有什么风流可言?高手也要吃饭,大侠也要住宿,这些都需要钱,需要人伺候,总不能天天靠打劫过日子,美人再怎么爱英雄,也不会陪着英雄去喝西北风。”
北堂尊越笑不可遏:“我儿,你倒说得极是。”北堂戎渡嘿然而笑,道:“我这几年在外面的时候,每至天下各地,都有无遮堡各处分舵分部的人服侍着,伺候着,把衣食起居打理得妥妥当当,照应得熨熨帖帖,那些侠客什么的,哪里有我这样的享受?所以说书上讲的都是骗人的,我可从来不想做什么仗剑江湖,行游天下的侠客隐士。”北堂尊越坐在案前,身上白衣如初冬里的一捧雪,漆黑的发丝垂在袍子上,再鲜明抢眼不过,修长的手指轻叩着案面,笑道:“不错。”
北堂戎渡直视着男人,看了一看,似乎找不到一个合适贴切的形容,男人向来大多都是华衣精服,周身金镂玉饰,说不尽地威仪狷贵,像眼下这样素衣淡发的,实在少见,然而比之平日里的模样,倒更多了几分蕴淡平和的气度,整个人罩在柔和的灯光之中,显得很有些无波无尘,泠然自静的味道,一时之间,竟让人不太容易移开目光……北堂戎渡直看了几下,才收回打量的视线,既而忽然间轻笑起来,真心赞道:“人家都说,任凭什么美人绝色,看得久了,也总会觉得寻常无味,如今这话,看来倒也未必……爹,你长得可真好看。”北堂尊越倒未想他会说出这番话来,抬头看向少年,似乎是有些诧异,不过也只是笑了笑,慵懒道:“这种话,好象也只有你敢当面说。本座十一岁那年,曾经有一回独自外出办事之际,偶然遇人出言猥亵……自那以后,似乎也再没听见过有人当面言及本座长相如何。”
北堂戎渡听得满面愕然,似乎是无法想象面前这个极端强势的男人竟然也会有曾经被人调戏的经历,呆了一呆之后,突然间就捧着肚子狂笑起来,一面笑一面问道:“那个人……哈哈……后来怎么样了?”北堂尊越轻描淡写地道:“被本座废了武功,就近卖进一家倌馆,似乎……卖了五百两银子?”北堂戎渡总算是止了笑,揉着肚子道:“五百两银子,啧,看来那人模样还不错么……其实也不怪他,一个十一岁的孩子独自外出,长得又太好些,被人盯上也算是寻常,只不过他运气不好,碰到的是爹你这个煞星。”北堂戎渡一边说,一边笑着把手里的剑插回鞘里:“爹,我一想到……哈哈,就想笑……”
北堂尊越似笑非笑地斜目睨他,道:“这么好笑?”北堂戎渡赶紧正了正脸上的神情,一本正经地道:“没。”嘴里虽是这么说着,心里却在想象着当时的场景,不觉从腰间抽出泥金象牙骨的折扇,点头道:“当时……唔,是了,想必应该是这样的罢?说着,已将扇子伸了出去,轻轻探到北堂尊越的下巴底下,同时故意流里流气地翁声道:“这位小公子端地好相貌,真真是个美人,不如就从了我,如何?”话音未落,已是憋得肠子都疼,再也忍耐不住,‘扑哧’一声笑得几乎打跌,断断续续地喘着气笑问道:“爹,应该是这样的罢……我学得……像不像?……”
北堂尊越似是愣了愣,金色的眼瞳中闪过一分惘愕之色,良久才低笑着说了一句:“你从哪里学来的这些东西……不过,你这样戏弄本座,有趣得很?”北堂戎渡亲亲热热地扯住男人的衣袖晃了晃,讨好地道:“这不是从来没见过你吃瘪么,所以才觉得有意思,我知道你不会恼我,是不是。”北堂尊越只是应了一声,那双金色的锐利凤目不像往日里面对其他人一般犀寒,看着北堂戎渡,漫不经心地笑了笑,道:“你胆子倒大。”北堂戎渡拿起剪子,又重新给案上的纱灯修了修烛花,灯罩上工笔勾勒的仕女图被暖光映得清清浅浅,格外悦目:“好了,我也不扰你了,我自己玩儿去了。”说着,自顾自地回身往外走,广袖被带动,飘逸若一缕缠绵的风,腰里挂着的环佩叮当轻响,唯留下一丝梨合香的香气,兀自缭绕不绝。
北堂戎渡出了屋,倒没去别处,自己顺脚走了一时,踱进一间房里,里面香风阵阵,十余个罗衣绫裙的美人正坐在屋里,或是缝衣绣花,或是低语谈笑,却是晚间下半夜当值的一班侍女聚在一起做针线打发时辰,等着后半夜去替换当值。众人见了北堂戎渡进来,不觉唬了一跳,忙烧茶递水,整治点心,几个大丫鬟迎上去,一面福身行礼,一面含笑道:“公子不在堡主身边玩笑说话,怎么倒来这里?”北堂戎渡笑而不答,只道:“在做什么呢。”一面说,一面用手拨了拨炕上放着的零碎物件,却是一些长命缕,香包,以及用绫罗制成的小虎和粽子之类的东西,旁边一名侍女笑答道:“明日便是端午,自是要制些这等玩意儿了。”北堂戎渡撩起后摆,在炕沿上坐了,接过一个小丫鬟奉上来的茶,笑道:“正是的,我来这里,便是要讨些线绳,做端午戴的五彩线用。”丫鬟们听了,不觉掩口笑道:“公子是什么人,这种活儿,自是有旁人去做呢。”虽这么说,却也还是忙取了些青、白、红、黑、黄五色的线绳来,一时间屋内只觉脂香粉腻,唯闻莺声燕语,笑语阵阵。
窗外月挂树梢,银辉淡白,熏香炉里一缕青烟袅袅,无声而散,北堂尊越推开面前的一叠公文,露出一截里衫雪白的袖口,身体朝后面的椅背上一靠,合上双目静了静,半晌,正欲去最近新宠的一名美姬那里走一走,只是刚睁开眼,却见北堂戎渡走了进来。
北堂尊越挑一挑眉,道:“怎么没回你的碧海阁?”北堂戎渡走到他身边,手心里不知道拿着什么东西,另一手却将男人的左手托了起来,北堂尊越皱了皱眉:“做什么。”话音未落,就见少年将手心里的东西露出来,却是一条用好几样颜色的线绳编结而成的杂色绳子,北堂戎渡低头把那绳子比量了一下长短,自顾自地道:“明天不是端午么,自然是要戴五彩线的。”他说罢,不禁抬头看了看男人,道:“你没戴过么?”北堂尊越一愣,似乎有什么不好的记忆凝固在唇角,仿佛是想了一会,既而才低声笑起来,道:“没戴过。”北堂戎渡抿了抿嘴,然后也笑了:“我小时候每年都戴这个,在端午的头一天晚上,等我睡着了以后,娘就会给我戴这种五彩线。”
他指点着手里的东西:“你别看它简单,可是很有讲究的,要用五种颜色的线制成,还必须是青、白、红、黑、黄这五种颜色,从阴阳五行学说上讲,分别代表了木、金、火、水、土,同时也分别象征东、西、南、北、中,蕴涵着五方神力,能驱邪除魔,祛病强身……喏,这是我刚才做的,以前没试过,所以不怎么好看,你凑合戴着罢,等端午之后的第一场雨时,就可以剪断了。”说着,就把那五彩线捋了捋,然后围在了北堂尊越的左腕上,咕哝道:“怎么连这个也没人给你戴过啊……”
此时烛火灿灿,灯光中少年一袭玉湖色长袍,低头认真去系绳子,北堂尊越似乎是有些怔然,他从没戴过这种不值一钱的东西,然而他却没有动,心中仿佛听见谁拿着一把锤子,‘咯嚓’一声把什么硬壳裂开,露出里面的坚果,顿时就有果仁清香又极淡的味道倏然就把什么塞得满满……
父母,兄弟,前者对他冷淡,后者他们彼此仇视,整个无遮堡里,遵循的只有强者为尊的规则,其他以外的任何事情,没人在乎,包括他当然,他们也不在意他。
只是,他们不在意的,如今,却自有人放在心上。
九十二.怎话长夜醉梦时
烛火悠悠燃着,窗外是重重飞檐,月下清辉涂满了晶莹的琉璃瓦,室内灯火颇旺,东面墙上挂着一幅画,画上有个红衣黑靴的少年,大红的衣裳鲜艳欲滴,说不尽地喜气祥和,黑发挽束结冠,手握玉箫,微微含笑立着,眉目清绝之间,尽是一派风流。
一个身穿素衣的男孩站在书案前,玩赏着案角上放着的一缸金鱼,圆圆的水晶缸只有盘子大小,底部铺着几块色彩斑斓的雨花石,里面两尾金鱼悠闲地游来游去,十分可爱,男孩正看得有趣,忽然却听旁边有人道:“……淳元,再磨一下墨。”
孟淳元忙答应一声,把袖子往上一挽,便开始重新磨起墨来,旁边青年黄衣玉冠,坐在书案前,正在练字,手指白如美玉,执着一管紫兔毫一笔一划地在纸上写着规整的大篆,笔下散着淡淡的墨香,孟淳元一面磨着墨,一面瞧着青年写字,不觉羡慕道:“少君的字写得真好,不像我,写出来的字顶多算是还不丑。”沈韩烟腕上运力,笔下不停,口中只道:“你若多练练,自然也就逐渐好了。”孟淳元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道:“我笨得很,学功夫慢,练字也练不好。”沈韩烟暂时停下笔,抬头看了男孩一眼,微微笑道:“你来。”孟淳元依言到了他面前,沈韩烟把他抱在膝上,握住他的手拿起笔,慢慢在纸上写了几个字,之后才道:“你看,这不就好了么,执笔须得稳,才容易写得好。”孟淳元坐在青年腿上,看着纸面上的几个篆字,惊喜道:“真的呢。”
他年纪还小,性情也单纯朴实,沈韩烟只把他当成小孩子,一向倒也颇为喜欢,握着他的手,又打起精神教他写了一会儿字。
不一时,有侍女送了点心进来,沈韩烟起身洗了手,见外面月色颇好,便吩咐道:“拿些酒过来,再取一碟渍青梅,一碟酥螺。”侍女低声应了,这才退下,孟淳元趴在窗前往外看,手里捧着两块点心,吃得香甜,闻言,便转过了头,道:“今晚的月亮真好,我也陪少君喝几杯行么?”沈韩烟笑了笑,清淡的笑容仿佛穿过竹林间的微风,带着清爽温润的气息,道:“也好。”
没过多久,东西便送了上来,沈韩烟坐在窗边,手里执着盛有碧绿色美酒的梅花冻石杯,看了看墨色的天穹,目光明净如同天光云影,清澈而温淡,道:“今夜的月色,果然是难得的。”孟淳元见他一袭华贵而不失简约的淡黄缎衣,黑发整齐地束在玉冠里,容色淡净清冷,分毫不染尘埃,神情间似有所思,因此便用手托着腮,歪头道:“少君在想什么事情吗。”
沈韩烟闻言,不觉笑了:“人小鬼大。”将杯里的酒饮了一半,既而拣了一颗渍青梅送入口中,随意说道:“说起来我倒还不曾问过你,你是因何进了堡中的?”孟淳元听了,尚带稚气的脸上忽然就有些黯然的模样,就连嘴里吃着的酥螺,也好象没那么香了:“家里遭了马贼,娘和姐姐还有下人都给杀了,只有爹带着我好容易逃出来,后来爹病得厉害,我就想把自个儿卖了给爹瞧病……有堡里的人给了银子把我买了,不过爹的病到底还是没能治好。”
沈韩烟了然,点了点头将剩余的半杯酒喝了,淡淡道:“倒是跟我略有些相似。”孟淳元听了,也不禁生出些好奇来,小口小口地抿着绿莹莹的酒,问道:“少君也是让人买进来的么?”以沈韩烟如今的身份地位,谁还敢提及他的出身,因此孟淳元这话问得就有些口无遮拦了,但沈韩烟知道他孩子心性,并没有心计,说话总是直来直去的,因此也并不以外忤,只不过笑了笑,轻声说道:“不错。我十二岁那年被买进堡中,然后便被堡主送与了北堂……如今,也有八年了。”
孟淳元哦了一声,两只眼睛弯成好看的新月弧度,了解地笑着点点头道:“难怪公子待少君好得很呢,原来是小时候一起长大的啊。”沈韩烟也不禁随之微笑起来,没言语,只是取了一只酥螺入口尝了尝,灯光下,两缕垂在肩头的鬓发色如墨染。孟淳元乖巧地替他斟上酒,随口说道:“公子和堡主长得真像,可是人却和气心善得很呢。”沈韩烟闻言一愣,似乎是觉得有些好笑,但很快又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微微颔首,垂目笑道:“确实,他心软得很。”孟淳元捧着杯子呷酒,认真说道:“以前我刚来的时候,很怕少君会打我骂我,后来才知道,少君心地很好,待我一点儿也不苛刻。”沈韩烟看了看窗外的月色,良久才收回目光,只是应了一声,漆黑的眼睛看了一下对面的人,对着男孩微微一哂,淡笑起来,反问:“我为何要待你苛刻?”孟淳元咬了咬嘴唇,有些苦恼地捏着手指:“因为我当初给公子侍寝了一回啊……少君和公子是成了亲的,当然不喜欢别人和公子一起睡,公子要是碰了旁人,少君肯定是要生气难受的。”
他老老实实地掰着手道:“我在堡里含羌馆住着的时候,有一个哥哥有一段日子受堡主宠爱,可是没过多久,堡主又宠上了别的哥哥,后来他们这两个人就像仇人一样了……”男孩挠了挠头,试图再表达得更明白些:“唔,就像我喜欢吃的点心,却忽然让别人咬去了一口,那我肯定是很不乐意的。”
四周静悄悄的,沈韩烟打量着他,一时间没说话,孟淳元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刚想出声,沈韩烟却似乎是被他逗笑了,突然就笑了起来,眉宇间轻轻一扬,又逐渐舒展开,温润的笑容出现在唇角边,如涟漪般微微荡漾开来,仿佛是顿了顿,才含笑道:“傻小子,你这算是什么比喻。”他没有再接着继续说些什么,只是垂目饮酒,两人面对面地坐着,沈韩烟一边随意和男孩说着话,一边赏着窗外的月色。
北堂戎渡自遮云居回来时,已是深夜,外面银月挂空,繁星点点,俱是一片寂静。北堂戎渡进了碧海阁,随口问一个值夜的侍女道:“韩烟睡了么。”侍女忙答道:“回公子的话,少君今夜在书房里饮酒,眼下还未出来呢。”北堂戎渡哦了一声,脚下顿了一顿,既而便朝着书房方向走去。
此时已是夜深人静,北堂戎渡进了书房,就见一大一小两个人全都伏在了窗边的桌子上,两只碟子里还残余着一点儿吃食,旁边随意搁着几个酒壶。青年半伏在桌沿上昏昏沉沉地一动不动,眼睛闭着,脸上染着片片红晕,对面的男孩亦是面色通红,昏睡着不动。北堂戎渡摇了摇头,走过去将青年打横抱起来,轻笑道:“你酒量不过寻常,怎么倒和一个孩子喝起酒来。”青年迷迷糊糊地伸手抓住了北堂戎渡的衣襟,仍是闭着眼,皱了皱形状优好的眉,模糊出声道:“……北堂?”北堂戎渡低头亲了亲对方温热的额,低低一笑,应了一声,然后便出了书房,对外面值夜的几名侍女道:“把里面那孩子送回去睡罢。”说着,抱着青年便朝两人的住处走去。
北堂戎渡进了房间,将怀里的人放到床上,室中点了两三盏灯,光线柔和而明亮,沈韩烟半睁半闭着眼睛,眼角添了浓浓的晕红,黑亮的瞳仁里仿佛蒙着一层湿润的雾气,唇边依稀含着笑意,含含糊糊地喃喃道:“……北堂……”
北堂戎渡坐在榻沿上,一面伸手抽出青年的发簪,将他头顶的玉冠取下,令一头黑发整个散开来,一面笑了笑,道:“明知道自己酒量一般,还喝这些,嗯?”沈韩烟只是半睁着朦胧的眼睛看着面前的少年,微微笑着,眉梢眼角,皆生动有如春水,湿润的眼底有月影依稀,笑道:“……北堂……我困了……”北堂戎渡倒是很少看到他喝醉,此时见了青年眼眸中颜色芬芳如玉樽中的残酒,与平日里相比,是另一种格外的风情,不觉就有些被吸引,低头舔了舔那淡红的唇,轻声道:“那就睡罢。”
沈韩烟没出声,却伸手搂住了北堂戎渡的脊背,同时张一张口,含起了少年的嘴唇,缓慢亲吻着,北堂戎渡有些意外,顿了顿,然后就很快回应起来,重新取回了主动权,室中烛火融融,青年俊美绝白的面容在灯光下,有如幻梦,长发散开在填着花瓣的夹纱精绣枕头上,亦有几缕粘在面颊间,灰色的外袍不很整齐,从襟口处露出了里头雪白的里衣。北堂戎渡将右手插到沈韩烟摊开的青丝当中,低低一笑,轻声问道:“真的要?”沈韩烟不出声,只是用手臂搂住了少年的脖子,笑容轻浅醉醉,仿若窗外的月色,北堂戎渡再不多说,抱住沈韩烟的腰,便翻身滚进了床内。
良久,大床上微微的晃震才终于逐渐停了下来,北堂戎渡趴在青年身上,略略喘息着道:“……醒酒了么。”沈韩烟唇色殷红,发如墨染,脸上泛着薄薄的细汗,双眼半睁半合,声音微弱道:“唔……”北堂戎渡在他微湿的颈缘上轻吻,半晌,忽淡淡道:“韩烟,你今天喝酒,是因为我……去见牧倾寒了么。”
室中一片静静,唯闻灯花偶尔细微的噼啪爆裂轻响,沈韩烟闭上双目,依稀道:“不是……我也不知道。”北堂戎渡伏他身上,静了半晌,才轻声道:“……睡罢。”
九十三.秘话
时值端午佳节,大街小巷皆弥散着淡淡的菖蒲、艾叶、粽子等物的味道,街上亦比往日要热闹许多,闹市中林立的各家酒楼楚馆生意兴隆,其中有一家最为显眼,外观飞檐雕栋,精美且雅致,只是内中却静得很,听不见有喧闹鼎沸的人声,似是并无客人,未免就显得有些怪异。
一辆马车徐徐停在楼前,轻车简从,车里下来一名穿着紫衣的少年公子,门口几个在此站了半晌的锦衣人见了少年的形貌,心中便有了数,遂趋前躬身道:“庄主已在楼上静候,还请少堡主移步。”北堂戎渡左手拿着扇子,笑吟吟地道:“你们庄主倒有闲心,好好的佳节不在家里待着,倒跑出来闲逛。”说着,已随着在前面领路的人进了楼内。
整个花楼已被包下,三楼的大厅里雅致却空阔,一张大案上摆着各式精致的茶水和点心,只有一名青年男子坐在桌前,面貌十分俊逸,外罩锦袍,气度雍容,与从前的那个浪荡风流公子模样截然不同,北堂戎渡见了,不觉笑道:“啧,如今做了庄主,果然是和以前不一样了。”那人眼中闪过一丝笑色,旋即说道:“既是眼下操持着一份家业,平剑山庄上下多少人指望着我吃饭,总得做做样子不是?”
北堂戎渡坐了下来,随手把手里的洒金玉骨扇搁到桌面上,殷知白见了,便笑道:“你又不是左撇子,怎么倒用左手拿着。”北堂戎渡摸了一下右臂,咂了咂嘴,摇头道:“别提了,今天上午练功时跟我爹过招,结果被人把胳膊拧折了,现在还疼呢。”殷知白闻言,不免失笑道:“堡主下手也太重了些。”北堂戎渡轻轻揉着肩膀,笑了笑道:“他向来都这样,我打小就习惯了……不过今天他也不知道怎么,拧我胳膊的时候好象忽然有点儿留手,这不,我趁机竟也用匕首伤到了他,结果把他的脸给划了。”说着,用左手比量了一个大小:“虽说伤口不大,不过匕首上却是淬着毒的,眼下虽是用了解药,但一时半刻的却也不会马上就好,最近这两天,只怕他就得像当年被玉照师伤到的那样,把脸遮一遮了。”殷知白笑骂道:“你这人也太下得去手了,那可是你亲爹。”北堂戎渡摸着胳膊笑道:“我和他拆招的时候,都是动真格的,哪里有工夫去想那么多……其实要不是他忽然留手,凭我现在的本事,也还伤不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