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痕下 第19章

作者:假日斑马 标签: 强强 HE 近代现代

他正在打字,告诉隋辛驰他已经到了湛城,刚才他还想和隋辛驰发一句什么消息,但经由周笛打岔,他完全忘记了,于是对话框中就只剩一句“我到了”,没头没尾,也读不出什么特殊含义,晏山没有任何必要向隋辛驰报平安。饶是晏山在记忆里如何搜刮,他还是想不起来,但他一直努力地回想,似乎想得越久,外婆不好的事实就能被掩埋过去,所以晏山几乎将隋辛驰的头像视为救命稻草了,即使隋辛驰迟迟不肯回复他。

晏山心想糟糕。不是觉得心灰意冷,也不是要改变原定想法,他只是差点忘了,隋辛驰也可以是个心狠手辣的人。

第37章 白色病房

周笛愿意自己和自己置气。拐杖双双横倒在地,她一手还使劲抓握花洒,显然出于求生本能,可洗漱台上的乳液被掀翻在地,乳白稠厚的液体一刻不停地流动。她坐在狼藉中,身子保持跌倒前的惶恐,不忘尽可能高地抬起脚。晏山刚踏进家门就被响动惊扰,奔到浴室,尽量对混乱保持镇定,照顾周笛的十多天他不断对自己说:淡定,淡定,不要生气。周笛发气似的连声哀叹,抱怨脚痛,这气不是对他人,是对她自己,因为声音是压进喉咙里的。

“我说了你洗完澡就出来,不用收拾浴室,你怎么这么固执。”晏山找准空隙踏脚,想将周笛拉起来,周笛一下抵开了他的胳膊,自顾自要靠自己站起来,动作僵硬又缓慢,手硬得像块石头,干巴巴地让晏山递拐杖,她使用拐杖的姿势始终不熟练,笨拙地像只鸭子左右摇摆。

晏山蹲在地上擦拭乳液,捡玻璃碎片时手指被划出小口,他下意识用嘴含住伤口,结果吃了一嘴护肤品,口腔涩得难受,于是他还是生气起来,非常想就此不管不顾。

周笛窝在沙发里,半边湿发遮住她的脸,看上去蔫蔫的。晏山将买来的饭菜从塑料袋里拿出,周笛只是掀了掀眼皮,象征性吃了几口菜,便把筷子撂下。此前他们因为吃饭的事闹过不愉快,晏山没有时间天天做饭,考虑到周笛不放心外卖,有时便会去楼下买饭菜,周笛对此颇有微词。

晏山再次问周笛饿不饿,周笛赖洋洋地摇头,晏山也全无胃口,进厨房把剩一大半的饭菜全部扔进垃圾桶,扔完他是有些后悔的,但这种抗议没有回头路,路过客厅时周笛不正眼瞧他,全然视他透明。晏山觉得不能再和周笛共处一室,烦躁快要把他压垮了。

永远是这样,母子二人相处的时间久一些,各自都生出许多不痛快,似乎他们心平气和共处的时间是有界限的,界限内他们是母亲与儿子,偶尔能互诉心意,界限外他们是仇敌,彼此厌恶、攻击。

晏山把照顾周笛看作职责,他应该在母亲受伤时陪伴她,因为她很孤独,虽然这种孤独看似是她的自我选择,但她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是被强迫的,“晏之立夫人”的称呼让她少去多少自我。所以晏山试图忍耐孤独的周笛的次次刁难,他不想承认可他必须承认对周笛的同情,他有选择她却没有,一生只被浪潮推着走。改变不了她只能疏远她,晏山想,他实在应该给周笛请一个护工。

他感到有些无处可去,徘徊在小区门口,看见有小贩在卖草莓,推车上的草莓挤挤攘攘地躺在塑料盒里,草莓是那么鲜艳那么充满生机,阿姨吆喝着晏山买,保证草莓的味道很好,晏山尝了一颗,草莓的籽弹在他的牙齿上,阿姨没有骗人,味道的确很好,晏山喜欢酸甜的水果,相反他讨厌只有甜甜汁水的水果,甜腻的汁水只会齁住他的嗓子。

想起外婆喜欢吃草莓,以前总自己熬制草莓酱,草莓捣碎了放进大锅里慢慢熬煮,满屋子飘荡着草莓的香气,晏山被香气勾引着来到厨房,靠在外婆臂弯里凝视锅里粘稠的红色浆糊翻起白色泡泡,伸出食指蘸一点偷吃,酸得倒牙,一只眼止不住抽搐,外婆笑说她还没有加糖,当然酸。加了白糖就有甜滋滋的味道,抹在烤过的吐司上,又香又响又脆。

外婆喜欢草莓是否跟她喜欢红色有关联,她喜欢买红色的舞裙,在舞厅里旋转时像一朵娇艳的玫瑰,裙摆让她整个人绽放了,外公因此吃她和舞伴的醋,她夸赞舞伴的舞步,外公不屑地摇头说,那个死老头。外婆是一个会享受的老太太,退休工资高,因此不会节俭,喜欢各地跑,也去国外,在名胜古迹前展开她的红色丝巾。她充满活力地度过了七十岁生日,红色头发在宾客的眼里成为她还年轻的象征。红色,外婆拒绝黑白灰一类冷静克制的颜色,晏山觉得幸好有外婆,他遗传了她。

但是恣意的外婆为什么躺进了医院,瘦弱得成为了一捆木柴,针管扎进她细细的青色血管,手背那么多的小孔,她终于是躺进她最不爱的白色世界,她整个地被白色绑架了。

晏山提着一大袋草莓去病房看她,她正在吃午饭,医院的饭菜看起来使人毫无食欲,她也没有食欲地吃,也不是吃,是硬塞,嚼十多下才能艰难把食物累在胃里。她看见草莓,敞开塑料袋闻,鼻孔翕动,她说水果对于她的胃来说太过寒凉,但是闻一闻味道也很好。晏山把脸贴在她皱巴又干瘪的手背上,那手指是修长的,手背却挤满褐色的小斑点,他充满眷恋地想嗅到儿时草莓酱的气味,但是徒劳,只有消毒水的刺鼻,消毒水让也草莓甘拜下风,圣神的白色让生动的红也惭愧。外婆说她以前为什么会嫌弃腰间的一圈赘肉,现在她的腰间只剩下了骨头,骨头太过悲凉了。

表哥牵着孩子来看外婆,孩子并不懂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外曾祖母已经站在生与死的边界,毕竟他的人生才开头,他只是一个劲地吵呀闹呀,把草莓在手心里抓烂,抓得果肉黏糊汁水四溅,再张狂地塞进嘴里,满嘴猩红像个怪兽。这是晏山不喜欢小孩的原因之一,晏山生气地让表哥把孩子带出去,于是表嫂带孩子去楼下的花园里玩。

晏山去为外婆接水,表哥跟过来,摆出想要和晏山闲聊的架势。他问周笛的脚好些没有,但晏山并不想提起周笛,就随意地点头。表哥说外婆很喜欢他的儿子,这也算是满足了外婆的一个心愿,四世同堂。晏山冷笑,说谁告诉你外婆的心愿是四世同堂,她的心愿是走遍全世界,跳一辈子的舞,你能不能不要胡说八道。于是表哥的表情变得不好看,可以说是惨白,他尴尬地拿着水杯,底气不足地回击,说外婆就是被你气出了病,你那变态的爱好让我们全家都蒙羞。

晏山觉得表哥的脸十分丑恶,几乎恶心得他透不过气,他简直想将壶里的水尽数浇在表哥的脸上,好让他闭嘴,永久地闭嘴。晏山知道表哥一直嫉妒他,他跟外婆长大,外婆理所应当地偏爱他,而他总是能让外婆争气,相貌、成绩、性格超出表哥一大截,表哥只是不受宠的外孙,从小便活在晏山的阴影下,结婚生子是他觉得唯一能超过晏山的地方。

但晏山只是斜着眼睛,极其不屑地看着表哥,他确定他把蔑视和厌恶深深传递进表哥的心里,因为表哥被他这幅姿态打击到了,表哥肯定回忆起了以往所有的自卑,他认为自己的婚姻成为了一个笑话,晏山丝毫没有艳羡他的婚姻并且看穿了他的虚张声势,有谁可以走进婚姻而坦荡荡地说不曾后悔过。

晏山说:“你知不知道我男朋友见过外婆?外婆很喜欢他。”

表哥怔住了,晏山从他的身边擦过去,他把表哥撞得踉跄了一下。

晏山回到外婆身边,外婆靠在枕头上,问他最近过得好不好,晏山应该摇头但他最终选择了点头,他说他过得很好,才旅行回来,古城的小院多么美丽自在,湖水的颜色像蓝色的宝石,他遇见一个做扎染的婆婆让他想起她,以后她应该跟他去古城转一转。

最后晏山握住外婆的手,说他喜欢上一个很好的人,他此前的人生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人。外婆挤出笑容,问他叫什么名字,晏山说他叫隋辛驰,听名字就是一个自由的人,我喜欢自由的人。他摊开外婆的手心,一笔一划写上隋辛驰的名字,外婆的手心湿冷湿冷的,他写得那么急躁,迫切地想让外婆了解隋辛驰。

他完全遗忘了一切,遗忘了隋辛驰和他还都有男朋友,遗忘了喜欢隋辛驰是他从未说出口,甚至在心底也否认的事情,外婆虚弱不堪的双眼随时会一闭,再也没有睁开的可能性,所以他急不可耐地要挖出埋藏最深的秘密,也是不堪的、丑恶的秘密,将它包装成一个纯洁正当的爱告诉外婆,显然外婆相信了,她露出满足的微笑认识了“隋辛驰”这个名字,复杂的笔画刻在她人生的最后时刻。但晏山欺骗了她,他的喜欢是一厢情愿,是不应该发生的,他会遭到所有人狠狠的唾弃,这不是自由,跟自由一点也不沾边,他背叛了康序然和他们这么多年的感情,他向外婆隐瞒了他是个卑鄙的小人。

晏山流出眼泪,他记不清自己多久没有掉过眼泪,眼泪被认为是脆弱,他不能脆弱因为他要坚强起来做许多事。但他在外婆慈爱的凝视下哭泣,眼泪像海水一般奔腾,他把眼睛埋在沾湿的睫毛下,泪水使眼球胀痛又酸涩,洇湿外婆病服的袖口,他咬住嘴唇尽量不发出声音,哭得放肆而悲痛。

晏山说不清他为什么哭泣,为了外婆的憔悴还是为对爱情的不忠诚,不忠诚是罪过吗?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就像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可是他可以用道德约束自己对不对,用责任连接他和康序然。

外婆轻柔地摸着晏山的头,说小山你怎么哭了,你不要哭,你一哭外婆也想哭。外婆很开心知道你喜欢的人是什么样的,多跟我讲讲你们的故事,外婆可能没有机会见到他,但是也可以认识他。

晏山哽咽着,湿发在额前黏成一绺一绺,他说他是一个很厉害的纹身师,他给许多人纹出漂亮的刺青,他是一个温柔的人,即使看上去有些冷冰冰。可是他们的故事?晏山想他们没有发生过任何故事,他们还不是拥有故事的关系。

可是外婆,我觉得我们不会在一起,我没有办法得到他,他不会爱我因为我不足以使他刻骨铭心,真的外婆,我说的是真的。我不想要你在天堂看着我时唾弃我,你一定会瞧不起我。

第38章 过去的南公园

湛城的跨年有过古老的传统,那传统是陈旧的疯狂的,它属于千禧年之后的放肆,在女性穿吊带露出肚脐不会引来侧目的时代,跨年的聚会充斥着一些暴力的元素,为什么那时候的湛城人会那般癫狂,像举行一场集体暴动,彼此都不再假装矜持和正常。

晏山连续参加过几次跨年的集体聚会,南公园里挤满了人,那时候他住在南公园附近,从他家到南公园书院的一截路可谓水泄不通,乌泱泱的人举着充气塑料棒,踏着沉重的脚步前进,挺进到公园中心的喷水池,那些塑料棒颜色形状各异,好多是狼牙棒的形状,在半空中变换着角度挥舞,挥到陌生人的头上肩上屁股上,就算是塑料做的也会带来实打实的疼痛,但没人会责怪对方,因为今晚是一个狂欢和发泄的时刻,一切都可以不被计较,况且在拥挤中也无法找到击打你的人。

才上初中的晏山把聚会视作玩乐,他没有想过成百上千的人举着铁锤一样的东西互相乱锤,是多么轻易就能激起真正的暴力,以现在的目光来看称得上惊悚又震撼。

十二点一过,公园响起的吼声像要将湛城所有的楼房震垮,人群渐渐散去,剩下一地干瘪的塑料狼牙棒,扭曲地躺倒在地上,它尽了娱乐的职责,在人们身上留下不痛不痒的印记,然后变成了真实的狼牙棒。

晏山和发小待到了十二点,发小说接下来才是好戏上演的时候,他的帮派要和另一个帮派进行火拼,这是硬战,他为此期待了好久。晏山立即感到无聊和幼稚,蹲在地上放出狼牙棒的气,裹成一团塞进垃圾桶,说我不要参加,打架没什么意思,不过是中二少年虚伪的表演。发小说你参加吧,你长得这么高很有气势,可以吓吓对方。晏山还是摇头,他从来没有兴趣参与男孩们之间的愚蠢争斗,他劝发小跟他一起回家,火拼是一件危险的事情,那时面对的可不是塑料狼牙棒,是会把人砸得血肉模糊变成一张馅饼的狼牙棒。

他好言相劝,发小不听,执意要去,于是晏山独自经过书院回家,撞上一群拿着银光闪闪的铁棒的青年,他们的脸蛋看上去也十分稚嫩,晏山回头看他们的背影,他以为铁棒是一件摆设,是他们假装凶狠的工具,他回家躺上床,倒头就睡,没有再想起那群暴力的青年,新的一年他睡得如此香甜。

但那些摆设砸碎发小的眼睛,他成为院里的独眼怪物,愈发叛逆和暴力,整日吵嚷着报仇雪恨,后来晏山搬出大院,不再有他的消息,许是发生过太多不可控的暴力事件,跨年聚会被时代淘汰了,隐退是悄无声息的,晏山根本没有记忆是在哪一年南公园的跨年夜变得祥和了,每年定时定点举办歌舞表演。

晏山为发小的瞎眼惆怅过,后来意识到那是一种含糊的愧疚,他应该更坚决地迫使发小和他一同离开,他有这个力气,或者留下来保护他。

二十九岁的晏山明白离开和保护都没有办法改变发小的命运,他注定奔向暴力,被打碎眼睛也不应该晏山自责,可他毕竟还是自责了,他喜欢揽尽责任的性格那时初步体现出来,凡事他都要负责,这是优点,有时也是重大的缺点,优点多数时候是对别人来讲,缺点是对他自己。谭兹文说过,有时候不要活这么累,你难道想让别人对你感激涕零吗?

他对跨年夜始终抱有一丝不咸不淡的阴影,那本该是个快乐的日子,但他也会在每年的跨年夜和朋友一起度过,租一个独栋和一群人彻夜欢闹,或者爬雪山,在营地时和陌生人一起倒数,看并不会改变的世界照常运转。后来和康序然一起度过,跨年就彻彻底底变成愉悦的事,一起携手跨过一年让他们感受到彼此的亲密,也对未来怀有更多的憧憬。

买一个康序然喜欢的巧克力蛋糕,晏山不喜欢甜食,但他会尝一小口,剩下的都由康序然吃掉,那是一年中少数他放肆吃甜品而不担忧长胖的时刻,其实他明明就不易长胖,还是要愁苦地说我怕长胖你就不爱我,晏山说不会啊,怎么可能因为这个不爱你。是的他不会因为这个白痴原因不爱他,可他终究因为其它原因不爱他。

今年的跨年夜收到外婆的病危通知书,刚挂断小姨的电话,晏山就载上周笛向医院赶,路上他不断超车,被好几个人按了喇叭,险些直冲冲闯了一个红灯,是周笛大叫一声他才踩了刹车,他们被巨大的冲力带着向前栽,后座的靠枕掉下来。

周笛颤巍巍地说:“注意安全!”

来不及责怪,她当然也急,急得掉眼泪,想不通几周内经历两次变故,她不是第一次收到病危通知书,但这次她知道是终点,她有强烈的预感,母亲曾经和她通过一根脐带相连,她被母亲的腹部包裹养育又跳出来,母亲预感到她的降世就像她预感到母亲的死亡。

周笛没有杵拐杖,她走得太匆忙,她用伤脚一瘸一拐地走进医院,甚至不要晏山的搀扶,走到抢救室门外,坐在冰凉的椅子上才察觉出脚痛得要爆炸,它只是被另一种痛苦掩盖了。

凌晨十二点零一分,外婆过世,医生出来摘下口罩,他的口罩就是一次暗示,晏山他们不需要再问就懂得了一切,从他们坐在门外起时就预料到了一切,还有什么好问的呢?只需要医院开具一份死亡证明,联系殡仪馆,按照常的流程一路顺利地进行下去。

小姨跌倒在表哥的怀中,她的悲伤是外露的显而易见的,她的哭声让氛围不那么死寂。晏山没有哭周笛也没有哭,晏山想在这样的时刻他和周笛是很相像的,最悲恸的时刻他们都没有眼泪,眼眶干干的像要裂开。他低垂着眼睑,余光中周笛俯着身子,好像整个世界都压在她的背上。

晏山拒绝看停止呼吸的外婆,他情愿外婆在他心底永远保持微笑的模样,红发飘扬,他不要看见白布覆在外婆的面容上。

小姨对周笛说姐,后续的事情我们来处理,你受伤所以早点回去休息吧,小山你陪着你妈,陪她住一晚上。

晏山终究给周笛请了护工,这或许使他们两人各自都松了口气,面对面终于保持了平和。晏山刚要发动汽车,周笛说你带烟没有,晏山说我带了,周笛说给我一支烟,我想抽。

记忆里周笛戒烟很久,在晏山成年前她始终藏着掖着似的抽烟,但晏山闻出来柠檬味的口腔清新剂的底色是香烟,她不像晏之立抽烟会把自己弄得很臭,毫不伪装,她会进行掩盖,连她的牙齿也一如既往地洁白。有段时间她抽得非常凶,在晏山面前也不避讳了,再后来她就宣布要戒烟,说戒就戒,她的意志力总是很顽强。

他们并排抽烟,并无言语,只剩烟头燃烧的“嘶嘶”声。康序然的电话就是这时候打过来的,周笛看了一眼晏山的手机屏幕,晏山不知道她是否看到了名字,她很快地偏过头,继续抽烟,晏山有意似的拖延了接电话的速度,但他还是走出了车内,靠在车门上,接起电话,等待康序然说话。

康序然先是说:“你是不是回湛城好久了?”

得到晏山肯定的答案,康序然就开始质问他,为什么不通知我,不是说好了要好好谈一谈,可是如果你都不跟我打电话不跟我联系我们怎么沟通,天呐晏山你就这么不想见到我,不想好好处理我们的关系吗?你说要谈一谈都是骗我。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离市跟谁待在一起,我现在才明白谁才是破坏者,原来我一直误会了警惕错了人,我以为你要出轨也是找我这种类型,但是你是腻了,你腻了我!你要是这么腻你为什么不说!

他喝了酒,他一定喝了酒,跨年夜是一个喝酒的好日子,也只有酒精才能让他鼓起勇气给晏山打这个破碎的电话,他哭着说完也可以说是吼完这些话,静静地抽泣,空气进到嗓子进到肺。

晏山没有立刻回话,沉默让康序然忐忑也清醒,他意识到他说了些什么,可是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他不是经常表达这样的意思吗,即使他没有用嘴巴说出来,他的表情、行为都表现出来了,晏山不是每一次都向他服软,说我爱你吗?他以为这一次也会一样,他等待,好像会等一辈子。

晏山说:“外婆刚刚去世了。你见过的,她夸你长得好看。”

康序然哽住了,他喝得有些醉飘飘,但他不是喝成了痴呆,他立刻就理解了晏山的话,并且从醉酒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他比吞了一万根针还要难受。

“我......我不知道,小山对不起,你现在还好吗,我来找你好不好?”

晏山说:“你在哪里?我来找你吧,毕竟分手还是当面说比较好。”

他把分手说得那么轻飘飘理所当然,让康序然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他从没有在晏山嘴里听到分手两个字,因为晏山把分手看作严肃的事情,他说出来就代表他真的想好,康序然的心崩塌了,他不会分手,他不可以分手。康序然要说话,晏山已经把电话挂断了。

晏山返回车内,周笛已经抽完了一支烟,他送她回家,说:“我有点急事,今晚不能睡家里,你可以一个人吧。”

“你要去找他?今晚这个日子。”

“我是要去和他分手。”

周笛眼中闪过光亮:“什么?”

“我喜欢上了另一个男人。”虽然晏山很不忍心在今晚让周笛的心再次破碎。

“你外婆让我接受你,但我想凭什么要逼我,逼我背离我的世界观和道德观念,我曾经试图理解你们,真的,我甚至去看电影、小说,但我还是为两个男人接吻拥抱而恶心,我没有办法接受。”

“可是我也没有办法改变。”

晏山驶过南公园,那个曾经诞生过荒诞暴力的地方,现在它优雅华丽,被绚烂的灯火簇拥着。

第39章 告别之时

很奇怪,晏山想起很多美好的回忆,这时候他按理应该想他们关系分崩离析的原因,既然结果已注定。

不是谁的错,感情里论对错是自私的,高高在上的。晏山要摸着胸口坦率地说,他无限纵容康序然别扭的性格是变相的逃避,他并没有花时间去想解决问题的办法,更多时候他选择把问题放在一边。

康序然带着凝重的表情说我愿意跟你试一试。那时他的语气、神态,包括僵硬的五根指头用力团在一起,指节青白青白的样子历历在目。“试一试”是一句试验性的话语,代表还有后退折返的余地,不行马上放弃,也不会有太多损失,多美妙的行为,但对康序然来说不美妙,反而是没有回头路的,因为这表示他从此踏上全新的道路,并很可能一去不复返,所以他应当是深思熟虑的。晏山当即问他,你确定好了吗?你真的是用恋爱那样的喜欢来喜欢我吗?我们没有办法像正常男女一样恋爱、结婚,即便如此你也愿意跟我在一起?康序然微微踮脚,嘴唇像果冻般印在晏山的下巴。他可能是准备亲吻嘴唇,但因为陌生的羞涩,他最终改变了航线,但晏山已足够满足,他把羞涩都视作可爱。

晏山提出一连串的问题,彰显了他的不自信。是的,在他们最初的情感里,晏山才是不自信的一方,他一度认为康序然拥有绝对的主动权。

朋友说你傻不傻,你怎么会相信一个曾经有过女朋友的男人所说的喜欢,他们最擅长把依赖错认喜欢,等着瞧吧你会被伤得很惨,到时候你不要找我哭诉。晏山辩解说康序然以前没有彻底分清自己的取向,他是在等待一个觉醒的时刻,我让他意识到了另一种选择,人生本来就有那么多选择。

他这么信誓旦旦地跟朋友们说,心里却是忐忑的,他惧怕看到康序然的后悔,有时甚至不敢直视康序然的眼睛,如果里面有怨恨该如何?所以他加倍对康序然好,他应该对康序然好,对他好成为了责任、习惯,什么时候这责任变得折磨他,晏山不知道。不再有爱就是折磨。

他不爱康序然了,所以不需要再对他好。长久以来,晏山在心底决绝地承认了这一事实,他放松了,手脚绑的石头都被卸掉了。但心上的石头不能完全消失,或许还要经过好长好长的时间才能被磨灭。

晏山看到康序然和朋友一起走过来,朋友搀着康序然的胳膊,康序然的步伐不稳,脚尖脚跟的方向全是错乱的。朋友对晏山说我帮你把他护送回家了啊,你好好照顾他。

晏山点点头,像接棒一般接过康序然的胳膊。康序然的朋友斜睨着他,很淡又很急促地用鼻孔出气,那气像对着他撒的,他很明了,静静地和康序然的朋友对视:“你对我有意见?”

以前是见过的,相处比较融洽,但其实晏山明白康序然会频繁跟她说起自己,在她的眼中,康序然是个可怜的受害者,她理所当然对晏山怀有深深的敌意。

朋友收敛了表情,说:“我当然对你有意见,你害他很受伤......”

康序然忽然伸手捂住了朋友的嘴巴,他一直都醒着,他怎么可能会睡得着,把脑袋歪斜地靠在晏山的胸前,还觉得有非常微弱的掌控感,就像他无数次抑制自己的情感,连情感都无法抑制他怎么掌控人生。朋友说好好好我不说了,你们自己的事自己解决。

晏山说:“你能自己走进去吧?”

他看穿他的装醉,看穿也就不能再躲避。康序然默不作声将脑袋挪开,沉着头按指纹,门弹开了,同时预示他的防线也被凿开了。

康序然在黑暗中坐下,他把自己坐成了静止的石像,晏山拉开了沙发旁边的落地灯,那盏灯是晏山买的,他在不那么明亮的灯光下看电影,康序然就可以在他旁边安静地睡。现在这样的灯光也那么合适,让他们肩并肩坐着,却无法看透对方的表情,这样很好,省去多少心软和不舍。

二十楼朝下看到的灯光比平日多,是因为跨年夜的关系吗?多出成片躁动不安的灵魂,渴望遇见,人和事都好,只要是崭新的,能重新激起新鲜感的。康序然环抱住膝盖,觉得自己身上扑了一层黏糊糊的灰,他那么破旧了,他不再有新鲜的爱带给晏山。

前些时候,朋友和他一起谴责晏山,竟然和一个有魅力的人在异地待上那么久,一定有预谋、有目的,他们发生了什么只有天知道,但绝不会清白,不可能清白,这两个人实在猖狂,如果不是对方男朋友告诉你,你还要被蒙在鼓里树错情敌。狠狠的批斗后,朋友也说出一些实感,她说你应该不要再那么拧巴,你为什么对晏山就如此生硬?康序然说,我改还不行吗?新的一年我的目标就是对他再多点信任,但是这通电话是我最后一次任性,那个隋辛驰不是个普通人,我有强烈的第六感!

一通电话毁了一切,康序然想到这通电话不禁汗毛根根倒束,悔得几乎要咬碎牙齿。他无言地看了一会儿窗外,说:“我很喜欢外婆的红头发,没有多少老太太像她那样时尚,而且她又那么可爱,我还记得她握着我的手时,手心温热温热的,笑起来眼睛特别美。”

最初将康序然介绍给外婆,只说康序然是他的朋友,外婆对谁都笑盈盈,对康序然也不例外,他们在一家私房菜馆吃饭,那是晏山他们家聚会时常去的地方。外婆没有问晏山怎么突然带朋友见她,单单跟康序然聊天,你跟小山怎么认识的啦?你平时喜欢做些什么?医生哦,那很忙吧,平时要注意休息。菜还吃得惯吗,不够我们再加。聪明如外婆,晏山对上她的眼睛就知道她明白,她比谁都明白,她不用点破,笑着就容纳了康序然。

晏山说:“其实我应该做好了这一天到来的准备,但真的迎接这一天时,怎么还是不知所措,像只是做了一场噩梦,醒过来外婆还是在广场上跳她的交际舞,头仰得高高的,背挺得特别直,旋转,不停地旋转。”

他继续说:“我以前小时候就常想到外婆的死亡,死亡是我们唯一确信能预测到的事情,好荒唐,为什么总把最可怕的事和最爱的人联系在一起呢?后来明白那是惧怕,外婆生病发烧我都能急得上蹿下跳,不停叮嘱她吃药,我怕她有意外,怕她永远离开了我,到时候我该怎么面对这个世界?”

最终还是要正常地面对世界,晏山说。什么都没有改变,明天早上他还是会照常起床刷牙洗脸,可能没有心情吃早餐、午餐甚至晚餐,但他迟早会因为饥饿而进食,他得活下去,带着无法愈合的伤痕活下去,在以后每个跨年夜悲痛,但这悲痛会随着时间减淡。

“最爱的人去世不过也是这样平淡的过程。”

康序然忽然转过身,抓住了晏山的手臂,他的两只眼水光熠熠,底下拖拽着长长的痕迹,他多久开始哭的?哭得竟是寂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