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梅子汤汤
说话间院子里有个女人出来到门口:“恁两人找福子啊?”
元京墨记得秦孝说於福的媳妇腿不好,没法出门,来开门的女人明显不是。
本来元京墨还想着在门口和秦孝商量商量万一於福不在家他们俩是在门口等还是直接进去问问於福的媳妇,没想到会忽然出来人。元京墨不好意思继续在秦孝背上,轻轻挣了挣让秦孝放他下来。
秦孝来过於福家里两次给捎残障补贴的信儿,没见过开门的女人,但她长相和於福有几分相像,猜着是亲戚。秦孝没多说,只回答是来找人。
“那快进屋,他快回了——哎,福子,有人找!”
两人顺着她喊的方向转身,於福正提着背篓从山上下来。
还好元长江和秦孝都嘱咐过元京墨得管於福叫叔,不然元京墨肯定想不到他会比元长江年纪小。
可能是长年在山上的原因,於福晒得很黑,从山上下来没戴帽子斗笠,露在外面的皮肤能一眼看出明显的粗糙,笑的时候脸上堆起的褶子像快要干裂开。
门里的女人喊了好几声都没停叫的狗被於福远远喝了一句就瞬间消音,元京墨顿时觉得他可亲,喊“叔”的时候格外真心实意。
於福背有些佝,但体格很结实,面色健康,说话声音也响亮。秦孝和元京墨他都认得,边招呼进家去边问有什么事,秦孝简单一提没细说,先领着元京墨穿过院子进到屋里。
到了屋子里,外边狗不叫了,又有秦孝在跟前,元京墨终于松下神经,先管炕上的女人叫了婶子。
於福家屋里没吊顶棚,也没分里外间,显得空间格外大。墙上糊着许多报纸,大多数已经泛黄,只有挨着炕的墙上的报纸是白底,油墨清楚,明显是贴上不久。
屋里的陈设进门一眼就能看全,一张大炕,高矮八仙桌,木头橱子柜子,都很矮,一个挨一个摆了大半圈。家具很旧,是早时候不刷红漆的样式,用久了都显得灰扑扑的,炕边上的大红电话机都褪了色,唯独摆在炕边的轮椅崭新锃亮,椅背高花色亮,还能调成躺椅,是家里最先进新潮的物件。
於福媳妇倚着摞起来的被子坐在床上,她脸色红润,不好意思地笑着和两人说家里乱没收拾,别见怪。
“不乱啊,”元京墨说,“一点都不乱,比我屋里板正多了。”
他这么说於福夫妻俩人都忍不住笑,於福给他们俩倒了水,说:“都是你婶子收拾的,我说歇歇多好,她偏收拾。”
“我又没别的事,就挪着轮椅弄弄这点地方,”於福媳妇在炕上指挥,“你把水端给孩子啊,倒完就放桌上不管了。”
元京墨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我们坐那边喝。”
坐下说起正事,於福说自己不认识在两个人意料之中,毕竟已经从元鹤儒那里知道了,主要是想问问别的。
“那你俩可来巧了,”於福朝刚才给他们开门的女人一指,“我就还一个大姐,就在这坐着。”
女人在旁边听明白大概,说:“我们这个姓可少了,没两家,本家还真不知道有叫卫良的。你俩说的姓禹姓喻的就更少了,我们那镇上也没听说有这些姓。”
秦孝和元京墨做好了没结果的准备,这会儿倒没太失落,元京墨扭头回答於福媳妇的话,秦孝习惯性又问了句:“家里有建国前当兵没回来的吗?”
“我们家没当兵的,哦,往远了说有个没出五服的堂兄弟,他家那真是,全家老小代代当兵,就是老一辈那时候不知道因为啥事弄孬关系不来往了,住的也远,不知道他家有没。”
於福一听就往裤腰上摸,把用绳挂在上边的手机从裤兜里掏出来:“你给家里去电话,让姐夫问问到底有没有,俩孩子好不容易费劲跑一趟。”
元京墨从听见说有亲戚当兵就竖起耳朵聚精会神听,这会儿随着於福的动作注意到他往女人那儿递的手机,才想起来买的手机没顾上给秦孝带。
於福的手机应该用了不少年,漆磨秃了不说,按键位置的胶皮都成了黄棕色,上边印的数字全没了,只能约摸着来。
“我不会使,你给拨号,778。”
於福又收回来拨号,拨完没再往外递,拿在手里等接通。
一屋子人全不出声盯着等,於福抬头一看,电话那边接通的时候差点捋不顺舌头说话。
女人把手机拿过去:“他爸,我,你翻翻电话本找找河东表兄弟家的号……就当兵那家子……你打过去问问他家原先有没有——”
元京墨立刻补充:“建国前参军,当兵走后一直没回来。”
“对,建国之前就去当兵了一直没回来的……你打就行呗还得我打……行行麻利找,打电话不花钱啊……人是专门为了帮烈士找家人,不出力还净问问问,让你办个事真费劲!”
一通电话亮出来於福大姐的泼辣,元京墨眨巴眨巴眼,乖觉坐端正把腰挺直了。
秦孝身上习惯带着本和笔,这会儿听着电话那头念的号码往本子上记,记完从於福大姐那儿接过手机来按号码拨通再递回去。元京墨留神看了,於福叔的手机跟他买的差不多样式,在秦孝手里摆弄起来实在小得出奇。
一只手就能把手机藏得看不见。
元京墨默默想只能先让秦孝委屈委屈,等过几年他赚钱了一定给秦孝买大的,买那个销售说的触摸屏!智能机!
远大目标悄悄树立完毕又觉得有点诡异的熟悉,刚才的内心戏要是类比到林珍荣常看的中央八台晚间电视连续剧,可不就是妥妥一把嘴骗身心的渣男?
“哎哎大兄弟,是我啊……”
电话接通的对话把元京墨拉回现实,那边不知道问了家里的什么人,后来说已故的爷爷确实有个儿子早早当兵走了,但不知道名,他得问问自己老爹。电话又挂断,这次只能等。
快到午饭点,於福张罗着要去做饭,秦孝起来拦下了。
他说话总有股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的劲儿,元京墨也不知道怎么形容,其实秦孝和大人说话的态度从来不会强硬,但不知道为什么简单来回几句大人就都按他说的来了。
好吧,不止大人。
秦孝和於福就在靠屋门口的地方站着聊起来了,於福说刚替换下来的旧轮椅还挺好用舍不得卖给李老头,想让秦孝平时留意看看镇上有没有用得着的,三五十块看着给点,别让好好的轮椅成废品。
於福媳妇听到这儿忍不住说:“你也知道那轮椅好好的,不让换非得换,一个好几百块钱花得冤不冤?”
“花这儿才不冤,”这事确实是没商量好,於福自己做主扛回来的,现在被说了也不多回话,嘀咕一句就转移话题,“哎,大姐,那电话怎么还不打来?”
“我咋知道?”
话刚落手机就响了,站着的坐着的全收回注意力朝於福大姐看,於福大姐顿时跟拿了个烫手山芋一样摊手托着手机朝外伸:“摁哪个是接来着?”
於福连忙拿过去摁接听键,摁了两下没反应,对面电话挂了。
“手机得换了。”於福说着走到桌边去拿秦孝不久前记的号码。
於福大姐说:“你不是说这手机撑使,还能管二年。”
“别的不要紧,接电话不灵白瞎,本来就是为了接家里电话才买。”
元京墨记得销售和他说过手机里有通话记录,就跟电话机能用“上查”“下查”的按键找来往电话号差不多,但於福不会弄元京墨也没专门说,只在旁边老老实实坐着等打通。
“喂,哎……是我於福啊……对,我们镇上送信的人……上边写的是上溪村……真的?!是是是是叫这个名!我叫他跟你说!”
秦孝说话一贯没多大波动,再加上每回出声都是简单几个字眼,屋里几个人听半天都没听出个一二三,只有元京墨越听越兴奋越听越踏实,甚至只看秦孝没什么表情但又分明能从细微边角发现心情很好的脸就猜到结果。
找到了。
於卫良是於福的堂伯父,论起来於福得管他叫三大爷,於福大姐最开始联系的堂兄弟是於卫良的侄子。据电话那边一位上了年纪称是於卫良弟弟的人回忆,当时於卫良被家里长辈指派到秀溪来找亲戚借米粮,不知道他找没找到亲戚,反正米粮没见着,家里只收到个旁人传回去的口信,说跟着军队当兵走了。
一走就再没有过消息。
是於卫良随口说了当时在的地方当住址,还是统计的人把收编的地方当成了住址,是於卫良自己嫌姓氏难写不好介绍,还是统计的人记错了字,时隔久远都无从知道。
但也都不再重要。
当兵走的地点和收件地址对上,名字对上,年纪也对上,于卫良就是河东镇上的於卫良。
电话另一边的人激动地要赶来,秦孝没立刻答应,记下了他们的电话和住址,说要先和烈士陵园那边打个电话再定。
毕竟姓名和信封上写的姓名不完全一样,这样的事还是要严谨些。
秦孝这次没专门回邮局去问,他的小本上记着烈士陵园的电话,用於福的手机打了过去。
电话打得很顺利,陵园的人反复感谢了许多遍他们费心,说鉴于情况特殊,陵园会派专人到秀溪镇的邮局取信,在登门送信时再次核实。
秦孝把烈士家人的电话住址念给陵园的人,末尾提醒说如果有事联系邮局的电话,不要回拨这个号码。
最后又给於卫良的家里人去了电话,说不用来取信,最近几天家里留人,烈士陵园会派人去送信核对情况。
一通通电话打下来,手机都在手心里有了热度。秦孝把手机还给於福:“於大哥,估计花了你不少话费。”
“没事!这算啥了。都是你跟京墨出力到处跑着问,要不是你俩能想到姓不一样上头,问多少遍我都想不着能是家里亲戚。”
於福媳妇也附和:“全靠你俩脑子灵光。”
秦孝说:“元京墨想出来的。”
元京墨被点了名,笑着接话:“一个人干不成,人多力量大嘛。”
於福大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在外边收拾菜了,元京墨悄悄戳秦孝让他看,秦孝在他胳膊上带了下一块儿站起来:“於大哥、大嫂,那我们先走了,回去还有事。”
走到院子里於福还在跟着留他们吃饭,於福大姐甩甩手上的水,也着急让他们留下:“我都快弄好了,下锅就熟!”
“还有事,不留了,”秦孝走在靠近狗的方向,胳膊随手似的搭在元京墨肩上半搂着,“於大姐,多亏赶上你在,要不只在秀溪转圈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找着。”
於福大姐笑出一口不太整齐的牙,眼尾的褶聚在一起,像山上开得热闹的花。
秦孝坚持没让於福往山下送,走出院子外面一片空地到下山的小路时也没管於福还在门口看,直接在元京墨跟前蹲下了。
从出於福家屋门口,那条狗“汪”的一叫又被喝止开始,元京墨就没出过声,这会儿看秦孝的动作接着就趴上去,严严实实贴着秦孝后背才开口:“臭破狗,不打招呼就叫,吓我一跳。”
“嗯。”
下来的一段还是不停有狗叫,元京墨胳膊搂着腿夹着,一直到狗叫声陆续消停才慢慢松劲儿,手伸着去揪秦孝衣服上磨起来的小毛球,脚耷拉着点点晃晃。
“咱们运气真好,居然能正巧碰见於福叔的大姐在。”
“不光运气。”
“对,脑瓜也好,我简直太厉害了,能想到这上边。”
秦孝笑了声,挺轻的,很短,可还是被元京墨抓了现行,勒着脖子威胁:“我不厉害吗!”
“厉害。”
元京墨来了精神,腿环着秦孝的腰在前边交叉勾住脚,胳膊扶着秦孝肩膀往后撑身子,左右研究一会儿忽然伸手拽秦孝的短袖后领:“你这儿有颗小痣,啊,是两颗!”
跟什么奇景一样,秦孝“嗯”了声。
“你知道?”
“不知道。”
元京墨不知道怎么的,觉得自己忽然想咬人。
下来一直背到自行车近前,元京墨不用秦孝蹲自己从他背上溜下来,秦孝低头看他裤子口袋:“装的什么?”
“石头,”元京墨从口袋摸出来给秦孝看,“你捡了哄我的。”
“还没扔。”
“不扔,”元京墨拿着那块椭圆形没边没棱的石头,另一只手拽了拽秦孝衣摆,“秦孝,我想——”
秦孝踢开自行车脚撑:“埋哪儿?”
他说得随意,好像记着元京墨之前说过的小习惯、猜中元京墨现在想做什么,是件多理所应当自然而然的事。
“秦孝。”
“嗯。”
“你真好。”
秦孝一怔,元京墨粲然笑着,又说一遍:“你太好啦!”
自行车轮碾过路面石块,细微“咯噔”声响被风声隐匿,仿佛只有车身晃了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