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忱喑
但大体上,他的儿子如他期望的那般走上了正轨。
回到人群里,成为了一个正常人,和人有说有笑,成绩蒸蒸日上,并且像开了外挂一样每一次考试都幅度极大地往上冲。
从前官周读书只花七分力,老刘总笑他说:“再加把力,你又不是不行。就这么几个月了,狠一狠心,埋头冲一冲,你都不知道自己上限会有多高!”
但当他真正花了十分力,每天都沉寂下来在所谓的正务上时,又有一个又一个人来找他谈心。
“官周,我是叫你冲一把哈,但是咱们冲刺也是要在一个合理范围内的,你得先以自己的身体为重再去计较其他的。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你这样闷头刷题不行,得讲究劳逸结合。”
官衡也会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小周,这周末学校没课吧——有课?有课也没关系,爸爸帮你请假。我看最近新出了个电影,周末我们爷俩出去放松一下,再吃顿烧烤?”
他渐渐地什么都答应,那些所有嚣张的带刺的棱角,在几个月内被消磨得一干二净。
但也有例外。
有一次周宇航开玩笑不知道怎么地说到了以前的事,忽然想起年前总看见的那个人好像好久都没再出现了,顺嘴问了一句:“老大,你那个舅舅呢?好久没见到了。”
那个瞬间,周宇航从官周身上看到了一种极复杂的情绪。
一种压抑的难过,还夹杂着其他难以言表的东西。
手心里摆动不停的那只笔,蓦然停止,在作业本上拉出长长一道丑陋突兀的划痕。
那一天官周都没有再说话,沉默地对着桌肚里的手机看了一下午。
周宇航疑惑地偏头看了一眼,屏幕停在微信的聊天界面,对方的头像是一棵枯落无叶的树。最后一条信息停留在年前的某一天,之后便再也没有新的消息。
而对话框里有一行输入了却没有发送的字,一句简单的“新年快乐”。
当月已经是四月中了,这句“新年快乐”按照逻辑来说竟然躺了两个月都没发出去。
周宇航向来迟钝心大,但这一刻,他却难得敏锐的,隐约懂了什么。
从此,那个人便也从他们的聊天里撤离出去,再也没提过。
高考完的那天,官周和周宇航胡勉他们五个人在那家接替林乔的大排档里又聚了一次,这家店即便换了人,可是一要聚餐,最先想到的还是这里。
有些习惯总是很难改掉。
周宇航自从洗心革面以后成绩稳步提升,虽然不说能有多让人眼前一亮,但至少他回家以后能面对着爸妈盈盈的笑脸了。
虽然按他的说法来说:“哥,不是我说,我第一次看着我爸对我笑得那么猥琐,好像他是我儿子一样。”
胡勉成绩向来还行,不上不下处在中游,稳定地成为高三一班的中流砥柱,泰山动了他都不可能动。这一次亦然,已经准备好填什么志愿了。
王谦虎超常发挥,那些闷头苦恼刷题的时刻,就是玻璃瓶里一滴一滴装进去的水,哪怕一时间听不见回响,也总有一天到达一定程度会从杯口溢出来,量变变质变。
而孟瑶的成绩则是已经定了一半了,她去年年末联考完,年前就出了成绩。排次漂亮极了,只等着文化课分数出来,国内大部分招收美术专业的大学都等着她挑。
可能是考完了以后太过放肆,又或许是这几个月绷紧的线终于松动形成一种叛逆的抵抗。
胡勉在这一天第一次见到官周喝醉。
他哥像个没有底的桶,无休止地一瓶又一瓶地灌着自己酒,好像有一根栓着他的线忽然松了。
在座其他三人开着张嘴瞠目结舌,只有胡勉看了一会儿,估摸着他哥大概这次是想醉一次。
官周酒量那么好,喝醉对他来说其实是一件很困难的事,至少胡勉当初半箱啤酒放晕了自己都没放倒他。
周宇航看不下去,劝了几次劝不动他,索性甩开了膀子来和他碰杯。
但是举杯的那个刹那,胡勉清楚地看到官周的动作会有一瞬间的迟钝,他的余光会微垂着落地,那一块地面干干净净,连酒瓶子都没放,但他每一次举杯都会扫一眼。
胡勉没来由地觉得,他像是在等什么人,灯光一照,那里该有一簇修长瘦削的影子。
但大概是酒精昏了头,他扶着脑袋想了好一会儿,也没想出来还缺个谁没来。
毕竟时间过得这么快,一件事过去又会更迭着一件新的事来,旧人旧事那么多,都会被新的东西给渐渐冲淡。
记忆注定是要留出位置给未来的。
直到最后胡勉也不知道官周这算不算醉,说是醉吧,但他又没什么太大反应,半阖着眼靠在座位上,歪着头抵着椅子木头看着手机出神。说他不醉吧,可他满身都是醺红,连指头关节都泛着一种浅淡的红。
别人分不清楚,但是胡勉吃过亏,他分得清楚。这种外表的醺红在这个人身上向来做不得数,不能用这个判断。
胡勉观察了一会儿,最后觉得应该还是醉了。
不然他的眼睛为什么那么赤红,好像要哭。
饭局结束后,他们畅快地走在江北大学边上的大街,街道宽敞无边,平坦顺畅像他们尚未开始的未来。
王谦虎和胡勉打算报的就是这所大学。
胡勉喝醉了酒,明明江北大学像他老家似的,他从小在里头鬼混到大,连哪个墙角有缺都一清二楚,但是以学生的身份来看又好像所有东西都焕然一新。
被酒水一冲撞,一时激动兴奋,直接当街抱着门口的柱子不撒手:“马上!我就是江北的一个大学生了!我要让我爸对我刮目相看!他天天说我不好好读书到时候家门口的学校都考不上,这不就考上了吗!!”
众人扶着墙笑得东倒西歪,周宇航大着舌头啐他:“嘚瑟什么!你等着,等我们都在大学里自由放飞,你还有个爹天天管着你,宿舍都住不了,你跟回一中复读了四年有什么区别!”
胡勉立刻松了柱子飞过来追着他踹。
众人又是一阵笑。
官周看着他们头都是大的。
毕竟是深夜,这么晚在街上嘻嘻闹闹也是种扰民,他刚想着要不要去拦一拦,却听见孟瑶声音很轻地在旁边叫他:“周哥。”
孟瑶没有喝酒,一张小脸依旧雪白,她眉尖微蹙着,不知为何在这么高兴的时候带着点担忧。
“怎么了?你爸不能来接你了吗?我送你回——”官周以为她碰到了麻烦。
“不是。”孟瑶摆手打断他,咽了咽口水,犹豫了几秒,又说,“周哥,你可以不笑。”
官周一愣,茫然地抬眼看她。
“你不想笑。”孟瑶说,“眼睛不弯,卧蚕不动,为什么要强撑着笑?”
那天晚上,官周把那个没发出去的“新年快乐”从输入框删了。他一遍又一遍地翻看着长达半年的聊天记录,每一天都有那么多,看完却觉得竟然才这么少。
在第二天黎明到来前,他清空了所有的聊天记录,并且把和这个人的对话框从微信主页移除。
像把什么东西装进了匣子里,又落了锁。
宿醉以后带来的后果就是第二天醒来时日上三竿、头疼欲裂,这也是彻底脱离高中生活的第二天,他在刚醒的恍惚中收到了一个电话。
“官周先生是吗?这边和你确认一下,我是常隆律所的律师,受到谢以先生的委托为您进行财产转赠工作,想和您确认一下……”
这件事本来没那么早告诉他,但是因为律所招了批新人,有个毛手毛脚的实习生不小心把他的那一份资料泼上了咖啡,为了核实身份,律所的人不得不提前告诉他。
他就这样被动地,收到了一些财产,其中包括平芜那座房子,谢以就这样送给了他。
像某种寓意不好的交接仪式,他成了他的未亡人。
官周这天跑了很多地方,见了很多人,他问了杜叔,问了李叔,若不是自从谢韵和官衡离婚以后就没有消息,他甚至可能会找到谢韵。
但都一无所获。
他头一次知道,原来世界真的这么大,有些本以为一辈子都会在一起的人,松了手,就真的永远永远也找不到了。
仿佛从这个世界上彻底地抹去。
没有消息,没有音讯。
这像是他青春里的最后一块石头,落进水面掠起一阵短暂的水花后又归于沉寂,只是一个插曲。
这天之后,他还是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日复一日,一朝又一夕。
官周升入大学那天,官衡亲自开车送他。离开了熟悉的地方,到了南方的一个城市里,那里一年四季温暖如春,几乎没有冬天。
横跨整整两千多公里,走走停停开了三天的路。
官衡问他:“怎么突然想报一个这么远的学校?报江北不好吗?就在家门口,多方便——啊,不对,你这分数报江北可惜了点,那隔壁临光不是也不错吗?”
官周偏着头看着窗外。
又是闷热的八月尾巴,他们穿过的这一条道头顶是成荫的榆树,车辆越过层层叠叠的阴翳,蝉鸣一声更迭一声。
他在嘶哑的蝉鸣中安静了很久,抬起头看着远处尽头最后一棵榆树上支着爪子休憩的鸟,很淡地说:“不喜欢冬天。”
想把这个夏天无限地延长,永远地留住。
他如所有人的所愿,成为了一个,规规矩矩的正常人。
第77章 “我今天见到姓谢的了。”
小陈在这座山里工作了已经有整整七个年头了, 从大学毕业不久就开始干,一直勤勤恳恳做到现在,从来没有任何怨言。
原因只有一个, 那就是闲。
这座山里就她和两个老人住,房子偏僻远离市区,吃喝拉撒都有人管, 每天天不亮就会有人送东西来。她只需要像待在自己家一样, 做做饭, 打扫打扫卫生, 活得像一只镇宅兽。
不是她说,她刚工作的时候只有九十斤,现在飞速飙升, 多出来的肉一点都不怪她。
非要怪一个人, 那就得怪她老板。
老板是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怪人,长得帅得一批,还大方得一批。只给钱,不督工, 小陈在这干了这么多年都没见过他几面。
不对,也是见过的。
每一年初雪的那一天, 他都会踩着湿滑的雪路, 不管多远都会赶来。
什么也不做, 就那么坐在一楼的飘窗上, 睁着眼凝望着窗外, 好久好久也不动一下。
小陈本来也没留意, 或许这就是有钱人的怪癖呢?专门买了个房子用来观雪, 虽然很离谱, 但对这些钱烧得慌的有钱人来说, 有病得很正常。
但她有一天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兴起,专门留意了一下老板。
那是近几年最大的一场雪,雪花比鹅绒大,一落数十里,方圆之内肉眼可见的尽是一片茫茫的白色。
这场雪正好踩在小年来,这样巧,赶上个美好的团圆日子,客厅电视机里一声声报着喜庆的祝福语,老板就子然单薄地踏着这样的祝福进了门。
雪下了整整十二个小时才堪堪有休停的迹象,他就这么眼睁睁地,从白天到晚上,看了整整十二个小时。
那一刻,小陈从他寂寥的背影里看出了很浓厚的难过。
他那双浅褐色的漂亮眼睛,映着窗外连绵皎白的雪景,却不像在看雪,仿佛在透过这层雪看一些别的什么。
小陈看不懂。
她只觉得这种难过好像会传染,她光看着,就莫名地感觉到一阵鼻酸。
后来小陈问过同个屋檐下那个姓杜的老头。
据她所知,这是整座山上资历最老的人了,好像从小就照顾老板,照顾了整整二十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