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忱喑
陈姨又看了一眼门,踌躇了一下:“真没事?”
“能有什么事, 有事也是我们不方便知道的。”杜叔话里话外一把辛酸泪, 听上去还有点委屈和愤然, 像极了被好不容易养大的孩子背弃的老父亲。
陈姨:“???”
“好吧。”李叔走到冰箱前拉开拉门扫了一眼, 大致清点了一下, 转头对陈姨说, “我今天回趟家, 我家那小子又找了事折腾我, 刚好明天进货带来。菜够么?有没有什么要带的?”
说话间, 那扇闭了一天的门终于被打开,出来的人凉着张脸。早春的天在家里还兜着件外套,宽大的帽檐遮了眉,拉链也严严实实地拉到领口挡了下巴,就露了半张脸在空气里。
陈姨眨了一下眼,刚想问,见门后又侧身钻出来个人。
“帽子摘下来,头发还没吹干呢。”谢以反手把门合上,几步跨跟过去。
“不。”官周没好气。
其他人这时候才注意到,官周露出来的碎发都是湿漉漉的,发梢向下渗着水,但是因为外套是黑色,所以洇湿了也不明显。
不止他,包括谢以的头发里其实也泛着零星的潮意,只是他大概吹过了,只发尾有那么一点湿,其他地方都是一派的蓬松。
所以……这两个人,窝一天在房间里,还洗了个澡?
陈姨尚且没想清楚这两件事其中有什么关联,就听见李叔犹如突患重疾,梗着嗓子剧烈地咳嗽了几声,险些要给自己呛撅过去。
他咳完连缓都没缓,生硬又仓促,还带着某种若有若无的幽怨横挡住陈姨的视线问:“有没有?有没有要带的?快跟我说一下,我急着回家呢。”
“哦……”陈姨迟钝地应了一声,想了想平芜里该有的都有,于是转过头来问官周,“小周,明天有没有什么想吃的?让你李叔给你带。”
某个祖宗冷笑了一声,然后视线看向了他舅舅:“想喝鸽子汤。”
谢以活动着腕骨的手一停,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
又听见官周补充道:“不是鸽子,别的也行,斑鸠、鹌鹑,实在不行野鸡也行。是鸟就行。”
怎么突然就和鸟结仇了??
陈姨不懂,但既然他说,就顺着他的心意做。
次日鸽子就送到了手。
陈姨手艺好,煲出来的汤一点腥味都没有,老人说天麻鸽子汤补神益脑,鸽子不能放血才有营养,但是不放血的肉极容易腥臭,经过她的处理却也只尝得到清甜。
也许是汤好喝,官周泄愤似的连喝了两天,当然这两天也颇有些昏天暗地,本就浮躁的气性经过两天的消磨后不仅没少,反而更盛。也只有喝汤时他的脸色才稍微好看点。
然而在第三天,有人就彻底崩不住了。
这天是平芜固定的进货日,李叔揣着钥匙进门时,官周正坐在长桌上,一边搅着碗里新炖的鸽子汤,一边和身边的谢以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李叔冲着他们问:“我要去了,有没有什么要带的?这次带两天的,想想,别后天又少东西。”
官周倒是没什么缺的,毕竟他现在的日常活动几乎就限制在那么小小一隅,很难有什么不可或缺的。
就算真有……也不能让别人去买……
没等他开口,陈姨从厨房里探出了头:“带东西?”
“多带几只鸽子吧,小周最近总喜欢喝鸽子汤。”
“……”官周手一抖,险些没拿稳勺子,某个王八蛋还在旁边笑了一声。
秉持着不给老人家添乱(实际上是有人实在撑不住脸了),他们当天下午就以假期即将结束为借口,提着行李溜出了门。
官周还记得自己来的目的,汽车在市中心左拐右拐,驶过城外圈的长长林荫道,最后回到一条再熟悉不过的线路,在这条路上挑了家酒店开了天房用来寄存行李。
官周是昨天下午才打电话给官衡的,那是假期的第三天,当时谢以刚订好回南方的机票。
订的下午四点的,这样官周能在晚上十点到家,赶在重新回岗前再好好睡一觉。
官周抓着手机边沿,安静地看着谢以把票订完,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我们这两天得去一趟。”
谢以没有疑惑,当下就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点了点头:“好。”
他们都知道这一趟最主要的目的是什么,但又默契地在回来的几天都没怎么提。一个原因是关于这一段的记忆实在算不上美好,提起来论及的也都不是什么愉快的事,另一个原因则是这一次不一样了。
不管怎么样、是什么结果,对他们的影响都不会太大。无非就是有些缺憾,但是世界上的事情本就不是全都尽善尽美的。
只不过纵使如此,也要尝试了才能道一句“尽力了”。
官衡收到电话时很惊喜,距离官周在家过完年去南方不过一个来月,但是儿子一年也就回来那么几天,所以多一天也是好。
“你这才走几天就回来了?想家了?我待会儿去摸摸你房间的被子,说不定里头还是暖乎的。”官衡骂骂嚷嚷,话音里的笑意却浓郁得盖都盖不住,“怎么突然没事还休起年假来了?就这么几天不好好休息一下还跑这么老远——算了,回来了也好,家里肯定比哪都舒服。”
恰逢晚饭饭点,官周听着他爸在耳边絮絮叨叨半天,应了几声,然后给他发了个饭店定位:“我不在家住了,跟你吃个饭,明天就要赶回去。”
官衡一阵错愕,然后没好气地斥了他一顿,具体内容围绕着放假了也不多回来住两天展开。
谢以坐在官周旁边听得也很错愕:“他现在……是这种风格了?”
“男人的更年期。”官周收起手机,从箱子里翻出一件稍微休闲点的外套换上了,“前几年就开始了,脾气滑了个大坡,以前还端着,现在端都不端了。”
说着,他拉上拉链,腾出手指了指自己:“尤其针对我。”
孩子长大后亲子关系间总会经历这样的过程,官衡总像以前一样想在某些方面对官周提供一些帮助。物质上也好、人际上也好,又或是一些岁月沉淀下来的生活经验为人处事都好。
但他那些啰嗦和唠叨说出口的瞬间,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言论对于时代来说是落后了几步的,于是这些唠叨实际上更倾向于一种情感的变相发泄。
官周见到他爸以后,最先面对的就是这种发泄。
江北的三月是乍暖还寒时,昼夜温差巨大,白天里穿一件毛衣就能顶着,到了晚间再套件毛呢大衣都不,说话间能在路灯的光照下看清楚哈出来的雾。
室内开了空调,官周偏着头看了一会儿玻璃窗上蒸出来的水汽,再正过脸时官衡的絮絮叨叨正好收尾。
“你看你,我说这么多又没听吧?”官衡一眼看穿,“我这是为你好,不说别的,江北天还这么凉呢,你就穿一件这么薄的外套,晚上回去冷不冷啊?”
官周应了一声,低头咬了口青菜,垂着眉眼听他训完,忽然说:“我以后回来的次数可能会变多。”
“嗯??”
官周放下筷子。
官衡腰都挺直了,睁大了眼睛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我说我以后回来的次数可能会变多。”官周重复。
“怎么突然想通了?这样才对嘛!外面千好万好,哪里能像老家一样!”官衡眼睛都亮了,“你早就该这么想,我前面和你说了那么多次都不放心上,臭小子,还是得听一听爸爸的吧?”
“但不一定回家。”官周抽了张纸巾,擦了擦嘴角,往椅背一靠。
“什么意思?”官衡错愕。
“得看你。”官周说。
“看我?”
官周抬眼看了一下墙上挂着的钟,又看向他爸:“谢以回来了。”
气氛骤然凝滞。
官衡手里捏着的筷子在他这句话说完以后啪嗒一声落在了桌面上,滚了几圈,然后落在了地上。
他的笑意一瞬间僵在了脸上,又很快地别开脸,一手撑着桌面俯身捞了几下,指尖几度碰着筷子沿,最后什么都没有捞起来。
“我要和他继续。”官周很平静地说。
他不是当初那个会因为害怕后果难以掌控而担心慌张的少年了。现在他有能力,他能抓住自己要的,他和官衡的交流不再是高位和地位,而是就事论事的一场平视。
这一幕迟到了好多年,官周本以为自己会更迂回或更委婉,但是真到了现在,他反而不想做那些毫无意义的拉扯了。
耽误的时间太久了,所以现在不想再拖延,不想再等。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官衡这些年几乎对谢以这两个字应激,一点也听不得。
“我知道。”官周说,“我没有在跟你闹,我想了很久,这一趟回来也是为了找你。”
他说:“爸,我改不掉了,我就是喜欢他,只喜欢他。”
官衡胸腔里积攒了很多情绪,愤懑、怨怼、难堪,烦闷……很多很多情绪像胀满的热气球,充斥进他开始发凉的血液里,在耳边鼓噪作响。
他僵直的手指在空中缓慢地屈了屈,就是捞不住那根筷子,最后脊柱腰杆最先受不了,只能被迫放弃撑坐起来,扶着腰看着官周。
他深深吸了口气,再睁眼时那些表情已经淡下去了不少,秉持一贯的处事风格,依旧是努力地压着情绪,先从晓之以情动之以礼出发,耐着性子和官周讲道理。
“我知道你们很久没见,可能重新见面就会比较激动,所以有什么冲动也可以理解,爸爸知道这是人之常情。但是小周,你不要这么武断,没有什么改不掉的,你看看你这几年……你这几年不是挺好的吗?你现在学业有成事业有成,年纪轻轻的就有了这么多成绩,你现在这样子就很好……”
“爸。”官周沉默地听了一会儿,打断,“你真的觉得我这样好吗。”
好啊,当然好……
官衡嗫嚅了一下嘴唇,但他发现自己说不出来。
如果说面目全非也算好的话,那世界上应该没有什么不好的东西了。
对于官周的变化,没有人能比血肉相连的亲爹了解,特别是在官衡将注意重心从工作上转移开始,官周的每一处变化都像一张条目清晰的表,在他面前展开。
尤其是在官周上了大学以后,官衡清楚地察觉到他手里的风筝线松了,风筝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落了地,生了翅膀。官周一年回江北两次,每次待个十几天,每一次官衡看着他的时候都觉得熟悉又陌生。
他儿子给自己披了身假皮,笑和真心隐伏在包装之下,表面上越来越热络、越来越有温度,内里却一寸寸变得凉薄麻木。
官周三四岁的时候每次路过地铁口天桥道总要翻遍小小的口袋,掏出那么仅有的、他妈妈给他压着兜的几个硬币,屁颠屁颠摇摇晃晃地放进乞讨的碗里。
于是官衡总说,三岁看老,他儿子从小教得好,善良、心软、看不得别人不好受,这种性子等到以后长大了吃亏了也难改。
到底还是改了,再难改也改了。
他亲手逼着改的。
官衡眼睁睁看着那些软和的东西逐渐从官周身上退却,明明看起来越来越好,却像一棵回光返照的枯树,开出堂堂的一树花,每一朵都透支自己。
他原先总指望着官周变成小时候的样子,那样坏兮兮的,没事就弯着双眉眼见谁都笑。
但官周现在乍一看的确变得像以前一样,再也不会有人说他笑得眼不弯、卧蚕不动。只是屡次前一秒还眉目盈盈,下一瞬间转过头去时,笑意尽散。
官衡沉默了很久,官周也不说话。偌大的包间死寂得像数年前那个窗外支着老榆树的房间。
好像这样的沉默,就可以堵住官衡不想听的话,也能够表明他的态度。
如果不是官周特意控制时间,赶在官衡吃饱后开始说这件事,可能这一桌子菜都要浪费了。
虽然现在说也还是一下子扫了他爸的胃口,这顿饭就此停止在开口的那一刹那,后续不管是官衡还是官周,每一口都像在啃蜡烛。
哪怕到了两个人干坐着都坐不下去,注定无疾而终没有结果分道扬镳时,官衡仍旧没有再说一句话。
不同意,就是他的回复。
官周做好了这个心理准备,只是收到判决结果时还是忍不住有些低落。谢以还在楼下车里等他,官周在空调的暖气里呼了口气,理了理领口,心说这个天是有点太冷了。
他摸着门框打算离开,在迈过门槛之前,又停住脚步,仿佛不关乎谢以,只是他们父子俩的沟通,低声对官衡说:“你总说我妈要是再活几年就好了,她要是看到我现在这副样子肯定很高兴,但我觉得她会难过。”
官衡顿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