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城哑人
不浓,极淡,甚至被雨气完全压了下去,可也必然曾是切近地接触过的。花楼里的胭脂水粉没有这样素净,但又不像是王曼晴梳妆台上那些昂贵的味道。
在做侦探方面,黎渐川也算是老手了,任何一个值得注意的人物,任何一点值得注意的细节,他都不会轻易放过。
“学智倒是即便来给姊妹探病,也都不忘用功。”
宁永寿颇有些酸溜溜地道。
黎渐川闻言心中一动。
探病。
看来这位学智大概率也是来看四姨太的,怪不得他称呼王曼晴为曼晴,显得过于亲近,两人估计也是熟识。
学智一副羞惭表情,摇头摆手,旋即忽然想起来什么一样,朝宁永寿道:“宁老板,我上楼来时瞧见宁宅的下人在门厅打转,像是来寻你的,问我,我说不知,却不想你在楼上。”
宁永寿闻言,连忙拱手告辞:“家里小事不寻我,定是我二哥又健忘,找不见账本之类了,我得回去看看,学智,曼晴小姐,咱回见。”
说着,便要转身下楼,迈出两步,又哎呀一声,回来把匣子撂下:“差点把送曼晴小姐的礼物忘记。”
“对不住,对不住。”
匣子被放到门边的柜子上,宁永寿不等黎渐川谢语或推拒,就已经匆匆消失在了楼梯口。
黎渐川思索着王曼晴可能的态度,还是打算收下唱片,回头当借用送回去也好,另准备一份谢礼也罢,都不算崩了王曼晴爱好唱片的人设。
毕竟那柜式留声机都是王曼晴千里迢迢从上海带来的,可见她的喜好之深,一般情况下不应去拒绝欣赏新唱片。
他不想立刻就对上学智这位王曼晴过去的熟识,借着宁永寿的离去,露出困倦之态,与学智笑着抱歉一句,就要关门休息。
谁知刚一撤身,学智却忽然出声叫住了他。
“曼晴,等等。我知你不喜我,我只有一句同你说,说完便走。”
黎渐川很想拍上门板装听不见,但这显然做不到,于是只能抬首举目,停顿动作。
学智见门未关上,眼中立刻流露出款款的深情,但或许是王曼晴原本对他的不喜真的非常明显,也或许是他真的是个克制守礼的君子,总之,他表情虽亲热,脚步却仍停留在稍远的地方,似是不敢靠近。
黎渐川只冷冷看着他,不说话,学智却不在意,笑了笑,温声道:“曼晴,我知道你性情自在,不关心旁人眼光,但宁永寿此人还是能少交际便少交际的好。”
“你初来乍到,不清楚,我却已住了三五日,入住公寓前也寻人打听过。宁家只是朋来镇当地的小乡绅,产业至多到县城,便再没有了。宁永寿的大哥没得早,但宁家也轮不上他当家,是他二哥做这根顶梁柱。”
“他除了是个臭名昭著的大烟鬼,好色徒,就没别的名声了,家中小妾都抬到了第七房,还常与偶尔来往镇上的男女攀扯。他是旧脑筋,你同他讲什么新知识是讲不通的。”
他端详着黎渐川的神色,顿了顿,苦笑道:“我知道你自然是看不上他的,只是这种人惯有一些哄骗女子的法子,我只怕你一时不慎吃了亏,那我这个做干哥哥的便是万死难辞其咎了。”
黎渐川仍不说话,作势要继续关门。
学智脸色一慌,便忙又加了几句:“曼晴,我听说你今天去见大妹妹了。她那性子你也知道,我劝不了她,这两日你若再去,劳烦替我劝劝她。”
“她的脸已经毁了,误了时候,上海都治不得,如今被丁局长厌弃,撇到了这种穷乡僻壤来,以后的日子是更难过了。朝丁局长提携下三妹妹,做一房五姨太,不光是为家里,她也能过得好些……”
砰的一声门板砸上,把这后边琐碎不断、道貌岸然的话全给堵在了外头。
这位学智似是被惊了一跳,噤了声,片刻后,有些不满地重重地咳嗽,无人理会,又隔一会儿,就悻悻地转身走了,完全不知道屋内的黎渐川女士已经肌肉隆起,拳头梆硬了。
及时关门,完全是为学智的生命安全着想。
屋内屋外再度恢复寂静。
黎渐川留神听着那离去的脚步声,估摸大概是正好在他头顶上方的五楼那间,便也没再在意,只锁了门,关好临桌飘雨的窗子,简单擦洗了下手脸,便点起蚊香,熄了灯,躺上床去。
夏夜宁静。
黎渐川一边听着街上遥遥传来的打更声,思索着从宁永寿和学智处得来的一些讯息,一边闭眼酝酿睡意,打算早早入睡。
朋来镇有古怪,他暂时却没有具体的调查方向,且人生地不熟,身份不便,半夜出去镇上调查的梁上君子计划总体上看是弊大于利的,还是就此作罢了。
纱帐半垂,被浸着雨气的夜风徐徐撩动。
一旁,蚊香烧出的绿烟一蓬蓬往上浮着,如抬腰怒放,又黯然荼蘼的水墨莲,幽幽地散出熏人的苦香味。
黎渐川提着一丝警觉,朦朦胧胧地进了梦乡,团扇落下,手臂微弯,湿沉闷热里,隐约觉着怀里少了块清凉的冰,这冰最好细腰直背,长眉,桃花眼,会暗昧勾缠的笑,也会刀锋冰冷的淡漠生死。
这般恍惚地梦着,也不知是过了多久,只听窗外忽地传来一声砰的巨响,旋即两道尖叫声便骤然响起,刺耳非常。
笼着大片昏暗的拔步床上,黎渐川无声地睁开了眼,眼神清明冷静。
他飞快翻身起来,在中衣外套上件褂子,快步到窗边循声看去。
蒙蒙亮的天色中,依稀可见公寓三楼正下方的大街上有大片的鲜血迅速漫开,一名男子以坠落姿态四肢扭曲地躺在血泊里,玳瑁眼镜掉下,半边脑袋已摔得粉碎,红白交错,是死透了,连抢救的希望都没有。
黎渐川一眼认出,这男子就是昨晚的学智。
尸体旁还有两人,一个推着倒夜香的推车,气味明显,另一个则是换了身衣裳的宁永寿。
黎渐川皱眉,心里短暂地惊了下,脑海里转过纷乱的念头,既怀疑是玩家动手,又怀疑是镇民凶案。
他也不等自己想明白,便朝下方似乎吓呆了的宁永寿喊了声:“宁先生,不要让人碰尸体!”
说罢,转身开门,直冲五楼。
若是坠楼,学智房间便极可能是第一现场。
第205章 谋杀
黎渐川踩着一双珠绣拖鞋,速度如箭,眨眼掠过两层楼梯,奔到了五楼楼梯口。
正对楼梯口的房间木门紧闭,不出意外,就是学智的住处。
黎渐川推了推门,发现木门从里面上了栓。裂开的门缝处隐约可以看见一根小指粗细的铁棍横亘着。
公寓房间的格局大同小异,只有门窗两类出入口,学智房间的门被从内锁住,只剩两扇窗户,但窗户临街,此时守了人,若房内无人,窗口也不曾有人逃走,那这就是一间实打实的密室。
玩家动的手?
也不一定,除非天生激进嗜杀,难以控制,或心思诡谲,另有想法,否则但凡有点想法的老玩家,都不会在还没摸清镇子情况的时候,就这么快动手开始制造凶案。
心念电转间,黎渐川已经打算暴力破门了。
但谨慎起见,破门前他还需要一位邻居见证,因为他自己也极可能是嫌疑人之一。
转头看向五楼走廊,黎渐川正准备去敲两扇门试试,斜对面的一扇房门却突然嘎吱一声开了,一名身形略微佝偻的儒雅中年男子边扣着长衫的扣子,边一脸惊疑地走了出来,像是刚被巨响与尖叫惊吵起来。
他一眼看到了走廊里立着的黎渐川,似乎不认识,面带陌生地试探问道:“这位小姐,您是?”
“这个房间有人坠楼了。”
黎渐川不想耽误时间,开门见山道。
“什么?!”
长衫男子大惊失色,颇有些惶然无措地瞪大了眼睛:“刚才有叫声传来,就是、就是因着这个?好端端的,才安定几日,怎么就又出了命案?莫非真像刘大师所说,这朋来镇风水有问题?”
刘大师,风水?
黎渐川一边把长衫男子的惊语暗暗记下,一边控制力道抬脚轻踢了下面前紧闭的房门,朝长衫男子道:“这位先生,您看见了,我刚来五楼,这扇房门是从内上了栓的。”
长衫男子不明所以地推了推眼镜,看着那扇房门受力向内颤了颤,发出吱吱的轻响,明显是锁住的,于是点了下头:“确、确是如此。”
得到了满意的答案,黎渐川颔首道:“失礼了。”
话音落,右腿就已迫不及待地抬起,如疾风袭落叶般霍然弹出,砰的一声踹在了结实的木门上。
门栓弹飞,门板应声而裂,像是被一块巨石砸来,房门瞬间破败洞开,房内一切一览无遗。
“楼上什么响动?”
“又出事了?”
窗口飘来街上模糊的叫声。
黎渐川扫视房内,从一片干净的地板上小心走过,从窗子往下望了眼,扬声道:“宁先生,房门从内上了栓,我一时情急,便踹开了。”
宁永寿怔怔仰头望着他,嘴巴张了张,一时没吐出字来,,像是根本没想到他会一眨眼就突然出现在窗口,还是踹门进的。
镇子上的居民起得大多很早,街上已渐渐聚集过来一些人,幸得宁永寿拦着,加之血水蔓延恐怖,没有贸然去靠近的。
黎渐川没理会下头的议论好奇,趁着其他人进来前,迅速对这处房间进行第一手的检查。
长衫男子许是被黎渐川这柔弱外表之下掩藏的凶猛给骇住了,满脸僵硬震撼地站在走廊上,望着屋里,踌躇不敢进来。
如此正好,除去被踹坏的房门,房间内再无被破坏之处。
黎渐川把房门收拢到一边,重点看了看门栓,和他自己房间的门栓一样,两边钉扣在门板上,中间挂着一道铁棍插销,可以来回拨动,简易普通,只需一条铁丝或两根细细的筷子,就能从外面伸进门缝把门栓带上。
这密室的制造实在是简单。
房门之外,这间屋子摆设也谈不上复杂,一水儿的红木家具,少见西洋玩意儿,外间是一套八仙桌和圆凳,外加书架与摆着一些金银玉器的博古架,内间是卧房与书桌,书桌不临窗,床却离窗子极近。
床上缺了床单,四面垂挂的纱帐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被扯得七零八落,一半仍被铁制挂钩勾在床顶,一半则迤逦在地,似是沾了昨夜窗口飘进来的雨水,有些潮湿。
学智摔下去的窗子就是紧挨着床的这一扇。
大概之前只是半掩,没有将窗关严,窗框四周都或多或少染上些湿漉漉的潮意,窗台角落更是遗留了一块较周边更为深色的水痕,只是这水痕有些奇怪,像是一个不规则的圆被颇为整齐地截去了另一半般。
窗子正对面,靠墙的书桌上一册册书籍都分门别类,码放得极为整齐,甚至连报纸都一张张抚平叠好。
毛笔也从长到短,从粗到细,挂得干净,镇纸压在一沓信稿上,都整洁规律。
黎渐川又看了眼外间的博古架和书架,觉着学智此人很可能是有点强迫症。
但若这样,书桌上那方砚台就显得古怪了点。
置身右侧桌边,摆放没有问题,但却恰好挨着旁边摞起的宣纸,不知是没留意到,还是别的,砚台的边角挤皱了那些宣纸的一端。
而砚台边,还放了半壶酒和一个白瓷酒杯。
酒杯有被擦试过的痕迹。
值得一提的是,黎渐川翻看书桌和抽屉时发现,这位学智全名是叫阮学智,丁家四姨太阮素心的堂兄,他的笔迹和王曼晴几本书上题的情诗笔迹是一模一样,且阮学智的抽屉最底下,还压了一些用印梅花图案的雪白笺纸写的情诗存货。
这让他有点摸不准这两人的关系。
此外,这间屋子还有两处令黎渐川非常在意。
一是床边架子上的水盆,在这种闷热天气,一夜过后,盆里的水竟然还是略带冰凉的,极可能是放过冰,或者本身就在夜晚充当了冰盆来用。
二是书桌旁的椅子,在椅腿内侧,有一道新鲜的暗黑色的痕迹,尝闻一番,应当是血。
一遍快速的检查只花了不到二十分钟,黎渐川脑海里隐约有了些猜想,初步判断阮学智自杀或意外的可能性较低,大概率是他杀。
但还得再看看尸体。
这般想着,黎渐川便请已慢慢回过神来的长衫男子守在门边,不要让人轻易进去,然后自己快步下了楼,去到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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