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城哑人
黎渐川以前总是萦绕心底的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暴躁,渐渐被更多的平静和从容取代,他也隐约明白,自己的烦闷,自己的压抑,自己面对宁准与许多事情的种种,究竟是因为什么。
现在他仍然会对宁准的玩笑和恶劣冷脸,但这副模样已成了纸老虎,都是满腔的无奈好笑和又爱又恨的憋火,或者某些时刻,是用来增添情趣的手段。
偶尔脑子放空或进行思考时,则更多的是惯常表情。
宁准也变了。
真实世界的他带着一身软刺与决绝。
童年向阳的温暖,为他的灵魂垫上了一层软垫,无论怎样的尖刀利刃落下来,捅进去,他都可以吞掉,消化掉。疗养院的五年,又将仇恨、痛苦、迷茫、绝望和小怪物独有的孤独冰冷,填充在了软垫之上,变作灰暗的雾。
他总觉得自己充满了摇摆,既软弱又坚强,既疯狂又安静,时时刻刻充满希望,时时刻刻又只剩绝望。
他的直觉告诉他,他丢失了什么。
于是他开始寻找,寻找潘多拉的踪迹,寻找战争的终结,寻找故土或许存在的根。
然后,他这株被温柔的雨水滋养,又被沉重的顽石镇压,最后终于破开一切生长出来的草,就真的找到了自己一生的根与阳光,是一个人,也是无数人。
他开始明白,自己愿意为什么而生,又愿意为什么而死。
因此,这道多彩的灵魂里,便又注入了无边的光和热。
雾气没有被驱散,只是更高的、寒风凛冽的天空,变作了厚重踏实的大地。
大地上,天高云淡,万物自生。
正因是这样的灵魂,宁准才可以正视自己与曾经许多孩童的仇恨,坚定却不极端,存在部分黑暗,也能向阳而生,性格偶尔恶劣,但从不践踏底线。
他不认为自己算是一个好人,但也绝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坏人。他也不认为自己需要救赎和依靠,可也不会伤害真心的善意,或放弃奔向更光明的人生的机会。
而从愿望世界,也就是第一周目开始,他突然失去了一切过往的记忆,生长在魔盒游戏里,被染成了最残忍的猩红。
或许有很多存在觉得,这样就会让他屈服,让他改变,让他背叛曾经。
可人的精神意识、本性记忆,是极为复杂的。
当时在最终之战遇到他的黎渐川就认为,他变了,但也没变。后来事实证明,他也许变得更加冷酷了,更加恶劣了,更加古怪了,可最深处,他灵魂的底色并没有更改。
他们慢慢擦去那层猩红,让它的模样再次变得清晰。
当然,它不会和从前一模一样,因为人永远是在改变的。按照黎渐川乐观的想法,就是只要不是变得更差,那他就一定会让其更好。
等到了现在,到了这个大约是寄托了最后希望的第二周目,仅怀揣着第一周目记忆和可能被黎渐川告知的真实世界部分记忆的宁准,与没有丝毫过往记忆的黎渐川,再次相遇了。
最初时刻的故意勾引和频繁的亲密接触,一些暗示,一些似是而非的熟悉,宁准试图用这些迅速拉近与黎渐川的距离,哪怕这令他看起来神秘无常,像个真正的怪人。
他们曾针锋相对,也有过彼此怀疑。
黎渐川对宁准的陌生,宁准对黎渐川真实与否的无法确认,都一度险些造成误会。
幸好,黎渐川也仍旧拥有不曾改变的底色。
一路走到今天,宁准的试探已经消失,时而流露的神色,也从尖锐危险转为平和安定。刻意的行为仍有,但大多目的明确,就是突出一个爱招惹人,想看黎渐川对他笑,对他无奈,对他克制或放肆。
两个少年人,现在成为了一双青年人,以后也会变作一对老年人。
何以为爱?
或是惊涛骇浪,生死与共,或是平凡一生,蹉跎白首。
有人向往前者,漠视后者,可真的身处前者的人,又有几个不贪恋平凡?
被世上一切美好词语堆砌起来的爱之一字,哪有高低贵贱,只要有,珍惜就是。
“在想什么?”
宁准忽然凑近了些。
这动作将黎渐川短暂出走的神思拉了回来,他是极少去审视感情的人,此刻莫名触动,有感而发,竟然是在这种时刻。有些不恰当,但仔细去想,却又很恰当。
他看向宁准那双近在咫尺的沉黑的眼。
虽仍是义眼,但当它注视着他时,似乎就已从他的眸底,望进了他的心底。
“在想我们以后结婚的事,”黎渐川道,“你这副身体乍一看分辨不出是仿生的,黎明会的,还是自由者的?”
宁准难得地怔了下,旋即脸上的笑容克制不住地变得更大更深。
自埃及金字塔一行后,无论是现实世界,还是游戏世界,太多东西接连不断地压过来,两人没什么时间和心思再去畅想未来,谈及浪漫。所谓的结婚,或以后,宁准知道黎渐川没有忘,但当前路荆棘丛生,吉凶未卜时,这些东西也就都没有那么重要了。
他们或许随时会死,也或许永远陷在这个泥沼里,好的话,第一周目、第二周目、第三周目,无数周目,坏的话,失去一切,沦为行尸走肉,助纣为虐,不得解脱。
可那些东西,终归还是个念想。
它被自己和黎渐川具象化地描述为了结婚,但真正意义上,它代表的是未来,真实的、值得人去期待的未来。
宁准只是笑着,没有接黎渐川的前言,而是回答了后边的问题:“黎明会的,自由者和我自己都进行了改造。不然我可等不到压轴出场,怎么也得想法子试探下金色堡垒。”
黎渐川无语地瞥他。
宁准现在这副仿生躯体看着很真实,身材相貌当然不是他本人,而更像是个只长了一双出彩眼睛的普通青年,并不扎眼。
但战场余波仍在,此地烟尘血污,废墟狼藉,混乱非常,两个人站在这里边说话边卿卿我我的,还是太过惹人注目,于是黎渐川迈动脚步,宁准便默契地跟随。
很快,两人在一处塌了一半,还算稳固的建筑里停下,彼此交换了一个浅尝辄止的吻。
“一股血味……”宁准退开后道,“我的精神细丝都看到了,那个两次试探性出手刺杀你的玩家,应该就是Assassin。他的资料也非常少,但长生遇到过一次。这是非常谨慎小心的一个玩家,真身极少出手,出则一击必杀,直取目标的命,人如其名,‘刺客’,行走于阴影之中。”
黎渐川做实猜测,也没有太多想法。
朋来镇里,他和宁永寿你死我活,无法避免,那么现在Assassin来为他或许已经成为植物人也或许已经脑死亡的弟弟报仇,也是人之常情。
是非恩怨,从来难以分明。
他不会去和Assassin讲道理,说他对宁永寿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去劝他看开点,让他放下屠刀。
Assassin不是疯子,也不是傻子,更不是心智未成的人,黎渐川自己也没有代表绝对的善与正义。
立场相对,仇怨已生,唯有你挥刀,我接招,生死自有分晓。
“看了金色堡垒那些,你觉得这股魔盒力量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会隐藏在Fraudster的尸体里……第三层的那两个‘它’又是什么情况?”
黎渐川问着,同时舒展身体,向后靠到了墙上。
他疯狂又紧绷到极致的精神在此刻,才终于得到真正的平静,不由微微放松。
墙面脏污,但他也是混身狼狈,就大哥不嫌弃二哥,灵活洁癖了。宁准则靠到他胸前,黑羽零散间,两人交换着隐秘的轻轻耳语。
“你刚才在我的嘴里是不是吸到了凉气?”宁准有些答非所问道。
黎渐川点头,又忽而皱眉:“你是说,那就是你出手抢来的那股魔盒力量的碎片?你给我了?”
看到黎渐川眼里的不赞同,宁准笑了下:“一人一半,也许你认为我更需要它,但我也认为你更需要它,与其把时间浪费在说服彼此上,还不如直达结果。你已经忘了,你和我说过,‘能一起承担的我们肯定一起承担,能共同分享的我们也必须要共同分享’。”
黎渐川眉头松开些,拍了下宁准的后脑勺,算是接受这个自己确实认同的道理和结果。
但那个八成是第二周目的自己之所以说出这句话,所面对的情景肯定和现在的自己不一样。喜欢一个人,或者说对一个人有好感,自然是会想要为他付出。
黎渐川仔细感受了下自己的体内:“但我好像没什么特殊的感觉。”
宁准道:“因为它已经和你体内本就存在的魔盒力量相融了,等到你需要的时候,才会出现,平时是不会感知到的。它的存在本身就是无形的,隐秘的。”
“我对它的了解也不多。”
他在黎渐川的肩上挪了挪下巴:“它算是‘魔盒隐秘’的一种。魔盒问答里,涉及魔盒隐秘的内容会被屏蔽,这个所谓的‘魔盒隐秘’,在我看来,大概是分为三个方面,魔盒的真实来历,魔盒自身的目的,和魔盒的规则与力量。”
“第一个方面自然没人清楚,第二个方面嘛,潘多拉可能知道,也可能只是把魔盒当成单纯的工具,不太清楚。”
“而第三个方面,魔盒的规则,其实已经很明显了,一是体现在副本剧情安排上,二是体现在最底层的逻辑和还算凑合的公平上。潘多拉对其也必然足够了解。”
“但魔盒的力量,真正的力量,我认为暂时是没人知道的。”
“它最强大是什么模样,最薄弱之处,又是哪里,它究竟是无懈可击的机器,还是存在一定的人性与自我,可以被情感影响?”
“这些问题依旧成谜。”
“不过有一点我可以确定,那就是现在魔盒游戏,或者说制造并操控着整个魔盒游戏的、最终极的那个真实魔盒,力量是不完全的。”
说到这里,宁准看了黎渐川一眼,隐含暗示。
记忆已经回归许多的黎渐川立即领会,分走了那个真实魔盒的力量的,应该就是潘多拉和宁准。
所以宁准在监视者或玩家群体里,都是如此特殊。
“它目前所拥有的这些力量,绝大部分在明面上,就体现在整个魔盒游戏的运行管理上,”宁准默契一笑,继续说,“还有一小部分,应当与它的小半核心有关,被隐藏在极少的高端局副本中,一旦被看破,被触发,被引动,可以凝为实体,被玩家掠夺吸收。”
黎渐川道:“这个副本就是其一?”
宁准点头:“最开始我也没有发现,任何存在都无法直接感应到它,分辨出它。Fraudster在这件事上应该没有撒谎,如果不是这股魔盒力量寄居进了他的尸体内,那他极可能连它的一丝气息都摸不到。”
黎渐川自然而然地浮起些忧虑:“我们拿了这股事关真实魔盒部分核心的力量,会不会被魔盒游戏针对?”
“据我所知,不会。”
宁准相当肯定地说:“只要是玩家凭本事得来的,魔盒游戏都默认是规则内允许的,不会针对玩家,但如果玩家死亡,这股力量也必然会被真实魔盒回收。”
“但其他玩家和潘多拉,还有潘多拉手底下的狗腿子们,可就说不好了。”
他顿了顿,又道:“再说那两个‘它’,‘它’从某个方面来说,是某样非实物东西的一体两面。”
“这样东西不仅存在于金色堡垒,而是存在于整个九等监区,或整个人类幸福度监狱。只是这样东西的某一面,某一个‘它’,也许是只能在金色堡垒被准确捕捉,且观察到的。”
“以现在的线索大胆去猜的话,我和你想的差不多,也认为这样东西是反抗精神。”
“甲,真正的、纯粹的反抗精神,与乙,虚伪的、含有杂质的反抗精神。”
黎渐川眼神微沉:“那你觉得,上一局的玩家滞留在游戏里,会是因为丢失了真正的、纯粹的反抗精神吗?各方面都表明,这样东西在新进入的玩家身上,占比明显高过滞留玩家。”
宁准摇了摇头:“不好说,但以我的经验来说,我感觉玩家丢失的大概是别的东西,目前我的怀疑是初衷、自我、情感之类的,更抽象一点。”
黎渐川思索着,描述了一下自己彻底感染甲后,出现的疯狂情况,所见所闻,然后道:“假设甲是真正的、纯粹的反抗精神,我被‘它’污染后,见到的那些诡异画面,蠕虫、触手、模糊人形,是不是有可能就是乙的污染的具象化?”
“在我刚才尚还疯狂的阶段,视野里一星半点儿都没有出现这些的人,只有三个,Aurora、蒂莫西……罗松。”
第321章 三六九等
“也许他们,至少你看到的当时的他们,是在进行纯粹而真实的反抗的。”
宁准眨了眨眼道:“人类从不是一成不变的。就像现在,你被甲彻底污染,应该是具有纯粹的反抗精神的,但只要你稍有改变,主动的,或无知无觉被动的,那你体内的甲与乙,就又会发生变化了。”
黎渐川认同。
这也是人需要时常审视自己的必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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