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城哑人
“所以在以前,无论这里,还是那里,无论是有意的,无意的,明显的,隐晦的,还是积极快活的,消极痛苦的,很多时候,我虽然都或深或浅地感受到过针对人类的驯化,但都没有切实地去在意过,思考过。”
“作为机器人424的这一生则不同。”
“结束这一生之后,跳出来再看,驯化这两个字是完完全全刻满了这一生的。”
“它既来自外在,也来自内在。”
“这个外在主要是指环境,包括自然,包括由人构成的家庭、学校、社会,也包括一岁一更换,设定好了认知与功能的程序,主宰着你生命与思想的芯片,还包括生命,周围的生命,可以影响到你的一切生命。”
“这听起来可能有些广泛和抽象,具体点说的话,就是程序、体制、模式、风格、评价,甚至包括感情,等等,一切能对你产生影响的外在事物,都在潜移默化间,悄悄地驯化着你。”
“在机器人的这个世界里,这种驯化更是被放大了许多倍。”
“只说424,他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开始被驯化。”
“重金属缺乏症,是自然基因或者说你口中的神、命运,对他进行的第一道驯化,他因天生的缺陷,必须依靠金属液活着,也不得不从小到大都使用着高级货,他的家庭背上了沉重的负担,由此来看,他的父母也是间接地被他驯化了起来。”
“因不符合机器人成长标准或程序,而被重启芯片或消除记忆。这是这颗星球的高层摆明车马进行的驯化手段。当它成为常识,成为理所当然,那么这道驯化自然而然就是成功的。”
“亲情,爱情,友情,所有感情,与义务,责任,社会关系,所有与环境所产生的关联,也都是某一道驯化。”
“类似显而易见但又让人习以为常的手段还有太多,应该不需要我一一列举了。”
“这些外在的驯化达到一定程度,就会衍生出内在的驯化,直白点说,就是你自己也会驯化你自己。”
“你会为自己套上一个框架。”
“你只能在这个框架内活动,偶尔自认为的突破,其实也在这个框架内。因为本质上来说,你的精神已经被局限在此,由精神而来的突破,又怎么会打破这种局限?”
“很多时候自认为的打破,只是一种更深的、更无法意识到的、获得了自我认可的自我驯化。”
“这也就是你的方法一。”
“在我看来,它无异于陷阱。”
“可方法二,又要怎么实现呢?所有人都有自身的局限性。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身陷某种境况时,人类是无法堪破知障的。这就要说到自我与反抗,暂时不提,等会再说。”
黎渐川冷静地分析道:“在424遇到的机器人里,313和119可以确定是意识到了驯化的存在,并试图摆脱的。”
“我虽然不知道他们的具体结局,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一定都失败了,和我一样,来到这里,见到你,吃下午茶,做选择。”
“他们摆脱不了驯化,一是因为意识和记忆的遮蔽,让他们没有完全的自我,不能以更超然的姿态来从外部打破牢笼,二是因为外在的驯化,从某些方面讲,不一定都是坏的,一味的反抗,会很容易陷入极端的死角。”
“此外,人类最难办到的事情之一,就是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自我,并掌控它。”
提线木偶诧异道:“驯化不一定都是坏的?”
“人类也会被爱驯化。”
黎渐川道:“但它,又怎么能算是坏的?”
“父母之爱,朋友之爱,伴侣之爱,都是枷锁,也都是救赎。它可以将你驯化,变成另一个模样,也可以令你自由,拥有真正的自我。彻底摒弃它,拒绝它,不是在摆脱驯化,而是在某种程度上,泯灭自我的意义。”
“原则底线,责任良知,同理。”
“所以,就我个人来看,面对驯化,首先是需要找到真正的自我,再以此为根基,进行甄别,选择反抗打破,亦或甘心受缚。”
他道。
“这就是你对‘驯化’的态度?”提线木偶若有所思,“真是不太聪明的浅薄想法。”
第334章 三六九等
“我只是一个凡人,不是圣人,也不是神明。凡人有平凡而浅薄的想法,不是很正常吗?”
黎渐川漫不经心道。
提线木偶的琉璃眼珠里透出些奇怪的色彩:“你有点说服我了。可想要通过梦境阶梯,与说服我与否没有什么关系。”
“我可以告诉你,在这里,可以没有正确的推理解谜,却不能没有正确的行动。”
黎渐川会意:“你们更看重‘行’。这与魔盒游戏的解谜是不太一样。”
提线木偶笑道:“万事万物都有自己的规则。改变规则、脱离规则、消除规则、创造规则,当拥有了一定的实力之后,这些都不是特别艰难的事情。真正艰难的,是认识规则。”
“因为有时候改变、脱离、消除、创造本身,就是一种规则。”
黎渐川光溜溜精神体一个,根本没有芯片,但在这时,却总有种自己的主板都要□□烧了的错觉,隐隐地,似乎都能闻到焦香味。
他努力消化着提线木偶给出的提示,同时维持着面上风轻云淡的表情,也笑着道:“看来黑泽先生虽然对我的想法评价不高,但还是有些兴趣,想要继续听下去。”
提线木偶颔首:“确实是这样,囚犯先生。”
“需要承认的是,虽然我所见过的每一个人类,都能称得上特别,独一无二,但和你交谈时,我仍会产生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
“就像是站在浩瀚宇宙之中,所见群星璀璨,你不一定是其中最明亮的一颗,但却一定是具有远超众多恒星的、更加坚韧的生命内核的那一颗。”
“在我眼里,你一直在燃烧,未来也许还将更长久地燃烧下去,仿佛永远不会衰老,不会被宇宙吞噬。”
“这真的是令我感到非常奇妙。”
他感慨道。
黎渐川感觉这是在夸赞他,但再琢磨,又不太像,于是只能道:“有时候你们说话,我真的是不太能理解。”
提线木偶笑起来:“或许这种不理解,也正是奇妙的一部分。”
见提线木偶没有再多提示的意思,黎渐川也不打算再多扯了,直接道:“时间有限,还是接着谈我的感悟吧,黑泽先生。”
他干脆利落地把话题拉了回来,继续道:“刚才就提到了,与驯化相关的,绕不开的主题还有两个,那就是自我与反抗。”
“它们与驯化的关系非常密切。面对驯化,首先是要意识到驯化的存在,其次便要明确自我,之后再根据自我,选择反抗或是清醒地接受某一部分,进而走出自己的道路来。”
“这就是我理解的、你所提供的方法二。”
“这个方法解读之后,听起来简单,但实质上每一步都有陷阱,都有误入歧途,再不能回返的可能。”
“最难突破的一个陷阱,就是自我。”
“人类是很难清醒地认识到自我,坚守住自我的。而自我,也分虚伪的自我,和真正的自我。这是一种纯意识的东西,而意识本就难以捉摸。虚假与真实也很难定下明确的界限。”
“我不懂太多深奥复杂的东西,也没有太多天才的思想,此时此刻,如果让我来解决这个问题,去找到真正的自我,我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为自己确定一个根,一个锚点。”
提线木偶有点恍然:“这是你一直以来使用着的方法?”
“没错。”
黎渐川坦然道:“人类有属于动物的本能和欲望,也有人类特有的复杂思想和文明累积。同时拥有这两者,很难不迷失。在现有的记忆里,我已经数不清自己究竟迷失过多少次。”
“最终依旧令我能从风暴里回返,能继续触碰到自我的,不是强大的力量,也不是外界的救赎,而是我的根,我的锚点。”
“而它的塑造,自然也是驯化的一部分。”
提线木偶疑惑:“既然它的成型也是驯化所为,你又怎么能确定,这是你真正的自我,而非虚伪?”
黎渐川道:“这不是你说的吗,黑泽先生?”
“比起‘知’,你们更看重‘行’。那当‘知’与‘行’走在同一条道路上时,你又怎么能说这不是真正的自我,而是虚伪?”
提线木偶沉默了一阵,选择了继续往下问:“那反抗呢?”
“你并不完全地去反抗所有驯化,而是以真正的自我为基准,有选择地去反抗部分驯化。”
“这样来看,你的反抗,又有多少纯粹?”
黎渐川不答反问:“那被蒙蔽了意识与记忆的人类,变成机器人,度过全新几乎的一生,又有多少真正的自我存在?这是你们想看到,想获取的,想研究的吗?”
提线木偶拧起了眉。
黎渐川顿了顿,道:“你们想要探究的是生命的本质和未来,不是自我。”
“至于反抗,在人类的天性里,其实就自然带着这种纯粹的反抗,只是有多有寡而已。”
“外在和内在的驯化可能会令它磨灭许多,也可能会将它滋养得更加壮大。但无论如何,它都不会彻底消失。”
“当它微弱时,或许只是人类心中一刹那闪过的怒火,不会带来任何行动,熄了就熄了。可只要人类有思想在,这火便永远会有种子埋藏。”
“当它强大时,就能成为无与伦比的力量,去抗争,去推翻。它所带来的这些行动,目的可能都不纯粹,是为了利益,或是为了别的,但根本上,它寻求的是平等。”
“而真正的平等,从来都是纯粹的。”
黎渐川想起了甲乙的污染之争,想起了金色堡垒战里各方的坚持和信仰,想起了铺天盖地的蠕虫、扭曲成黑影的人形,还有最后随雾气长龙腾空而起的一道道光辉。
“真正的、纯粹的反抗,也一直都在。只是人类,永远无法彻底摆脱迷失,哪怕拥有锚点。”
他沉声道。
提线木偶微笑道:“凡是有思想的生命,无论思想的深浅,就都像一艘小船,摇摇摆摆是常态,在风暴里迷路,在午夜里奔赴灯塔,是一种修行。能将这条路走到尽头,摆脱这些,那也许就不是人类,而是神明了。”
黎渐川顿了顿,挑眉笑道:“黑泽先生这算是告诉了我人类的登神之路是什么模样吗?”
提线木偶不太绅士地耸了耸肩:“你早晚会知道它。”
说到这里,他抬起手臂,看了眼腕表,遗憾地起身道:“时间不早了,虽然我很享受和你的交谈,也对你的感悟颇有兴趣,但囚犯先生,你确实是无法在这里继续停留了。”
“请做出你的选择吧。”
“就此返回入口,还是开启第二次人生?”
他走到了那扇血红色的木门前,手掌按在门把手上,彬彬有礼地询问着。
黎渐川抬手比了个稍等的手势,飞快地取出一个魔盒,找到一份纸笔,匆匆写下了些文字,又把纸笔收回魔盒内。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半点不浪费地将最后一块点心丢进嘴里,然后才笑眯眯地回答道:“我选择开启第二次人生。失败一次就放弃,那我才真的是个蠢蛋。”
“容我提醒你,囚犯先生,你现在所做的一切,都可能是无用功,”提线木偶道,“第二次人生难度提升,是不太可能再让你们有机会从魔盒里取出任何物品的。”
黎渐川扬了扬眉,并不在意,只随口问:“现在在这个梦境阶梯内的,有多少人?”
“包括你在内,十九个。”
提线木偶道。
说完,他便稍一用力,拉开了木门。
熟悉的强大吸力卷来,黎渐川没有抵抗,顺应着这股力量,离开了木偶屋,坠入宇宙虚无之中。
唯一的客人离开,木偶屋血红色的木门咔哒一声,再次闭合。
提线木偶惋惜地轻轻叹了口气,整理了下自己的领结,转身走到角落一面柜子前。
他拉开柜门,朝里面张望了两眼,伸手将一个小臂长的缺了一条腿的木偶拿起来,往显眼的地方摆了摆。
摆动过程中,朦胧的烛光照进来,在阴影与光线的交界处,能隐约看到这个木偶的右手上慢慢多出了一条银色的丝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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