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城哑人
天气晴朗时,大大的小鸡风筝总是会飘荡在碧空之上,惹来其他小孩羡慕的惊叹。
有小孩大着胆子来和他交朋友,想一起放风筝,宁奶奶很高兴,小宁准却不乐意,抱着风筝就往家跑。
黎渐川看着他比风筝还小一圈的背影,忍不住地笑。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黎渐川都是两头忙,投影意识笼着大洋两端,一时偷摸动动风向,帮小孩的风筝飞得更高,一时走在小镇,将爷爷出门必经之路上的积雪稍稍消去一些。
他像个隐形人。
或者,更贴切地说,是像道亡魂,执念难去,整日徘徊在留恋之人身侧,不愿离开。
即使这里没有人能看见他,也没有人会知道他。
可是,他可以忍受这样亡魂般的日子,也可以控制自己时常溢出的情绪,可太多信号生命忍受不了,控制不住。
有些信号生命不想煎熬,直接脱离了三维,钻进了四维空间,不再挤来,还有些信号生命闹出了意外,让人类世界掀起了一些风浪,田栗等人忙着处理,不想泄露太多。
原因无他,只是缝隙一合,三维四维终究是两个世界,此时再多的牵连,也都只是牵累。
黎渐川知道,缝隙闭合、他们离开是迟早的事,但却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这样早。
华国春节后不久的一天,信号生命们的定期会议召开,田栗的投影悬浮在南极上空,情绪平静而又低沉:“只要不想被搁浅在这里,降维沦丧,就都做好离开的准备吧。”
“维度缝隙即将闭合,在第二地球时间的……七天之内。”
他们将这里称为第二地球。
“这么快?!”
信号生命们错愕。
“我还没待够,我妹妹下个月就要结婚了,我还没参加婚礼……”
“我爸还在医院里,虽然我也照顾不上,但是……”
“我老婆要生了!不是,别这么看我……当然不是我的孩子,在这里没有我,她嫁给了别人,可我总是要看看的吧,生孩子是危险事……”
还留在第二地球的信号生命,全都是有放不下的人与事。
“但留在这里,缝隙一旦闭合,降维的后果,你们敢赌吗?我们已经不是人类了,没有身体了……降维的话,最终崩散成一团无序的信号的可能性是最大的吧。”
“大家都考虑清楚吧,”田栗最后道,“七天之后,我会召集大家,直接脱离。”
信号生命们投影摇摆,含糊应着。
他们不舍故乡的温存,可也不愿赌上自己的生存。
黎渐川倒没有太多挣扎,他从一开始就知道离开是必然的事,也没有像其他信号生命一样为了享受跌宕起伏的情绪而放纵情绪,所以也谈不上什么艰难抽身。真要说起来,顶多是有一点难过与舍不得。
可一来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二来,这里纵使再像,也只是第二地球,而非地球。
他乡非吾乡。
他明白这些,分别便也不算什么难事。
开完会回去,黎渐川收敛情绪,与往常一样,扮演着他旁观者、隐形人的角色。
小宁准的帽子在蹦蹦跳跳中歪了,他勾勾手指,悄摸扶正;爸妈搬重物,他吹来一股无形的风,便让那两人吃力的腰省却了两分力气;姥姥去买菜,那些湿滑的菜叶子便不知何时被扫去了角落里,不再挡路……
他做着他游魂一般的好心人,自认为没有被任何人发现。
直到第五天,他即将离开,坐在小宁准的阳台,像个月光下闯了谁家窗子的浪荡少年一样,念叨着和人告别时,他看到那个开着台灯,趴在床头翻连环画的小孩突然转头,目光笔直地看了过来。
“大哥哥,你要走了吗?”
小孩蓦地开口。
黎渐川一愣,拟态的心跳几乎暂停。
“……已经走了吗?”
小孩望着阳台,好像能看到他,又好像不能。
黎渐川屏住了所有信号。
“好吧,”小孩说,“我知道你能听见,其实我有的时候能听到你的声音,很怪,像带着电流,从那种老收音机里传出来的一样。你知道收音机吗?现在旧货市场都没有卖的了,据说是老古董,我有想过搞一个来研究一下。”
“喔,扯远了,我是想说,我知道你,外星人川川大哥哥,对不对?”
“从我生日的时候你就在了,图书馆里我的水温变化不对,我的那些同学说我坏话时你还叹过气,哦对,我的小鸡风筝也是你送的,你经常和我在一起,虽然我看不到,但我早就发现了……”
“现在你要走了,对吗?”
小孩的桃花眼浸润在月光里,明亮又温柔:“不要担心我,去吧……虽然我确实很好奇你是不是外星人,我又为什么看不到你,但是我知道的,大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大哥哥放心去吧,我和奶奶会生活得很好的。”
“我也……唔,我也会永远记住大哥哥的,大哥哥是我最好最好最好的朋友!”
小孩连用三个最好,让黎渐川想笑的同时,心软得一塌糊涂。
他不知道小宁准为什么会能听到他的声音,能感知到他的存在,也许这就是小孩能被选进基因库的与众不同之处也说不定。
他虽好奇,却无意探究。
更何况,剩余的时间也不允许他继续探究了。
他是真的要走了。
虽然存在被点破,但黎渐川依旧没有要打破这个三维世界规则,现身出来的打算,他只无声地摆了摆手,便要脱身离去。
而就在这时,小宁准的呼吸却忽地微妙一顿,然后吐出了一句莫名的话:“大哥哥,其实你不用担心和我分离,我们一直都在一起,不是吗?”
什么?
黎渐川被这怪异的话语弄得一愣,全视角倏地打开望去,却在某一刹那,看到一片诡谲的水蓝色一晃而逝,快得好像只是错觉。
而原地,小宁准已经重新低头看起了连环画,平静得仿佛什么都没有说过,也并不知道黎渐川的离别。
可刚才……总不能是他的幻觉吧?
黎渐川皱起眉头。
他盯着小孩看了一会儿,本想现出投影或说些什么,但直觉不该,于是便沉默了下来。
沉默中,他下意识地回忆起了近期他所感知到的种种不对之处。
不想则已,一想,黎渐川就发现整个“潘多拉号”诡异的事情实在太多。
这些事情虽然当时都被各种解释按了下来,可现在重新推敲,前后联系,却是不知为何,细思极恐。
公投进行时巧遇的黑白森林、信号生命们恰好的出手、寻找母体路上阴差阳错研究出来的矩阵……
见到母体时无法控制的激烈情绪、对母体毫无缘由的信任与亲近、为接取信号种子不断接近母体核心的人类……
母体消亡刚好就形成了太阳系与第二地球,第二地球上的一切还恰好与真实地球上的一切相差无几,还有好端端活着的亲人朋友,和因他们而生的种种复杂情绪……
以及方才,那熟悉的、气息旺盛的水蓝色。
只一刹那间,黎渐川的意识里便冒出了一个惊人的猜测——
母体很有可能没有消亡!
而从信号种子进入“潘多拉号”的那一刻起,整个“潘多拉号”便落入到了它的陷阱当中!
第584章 最终·潘多拉魔盒
就在黎渐川串连起诸多蹊跷的这一刻,他眼前的一切都开始电视雪花般错乱闪烁起来。
小宁准、大风筝、红顶白墙的房子,还有西海岸加利福尼亚的轮廓与大洋彼岸熟悉的家乡与亲人,以及这整个地球、整片太阳系,都在这闪烁中逐渐扭曲变形,显露出蛛网般细长的裂缝。
裂缝内,隐约可见庞大而恐怖的水蓝底色。
底色中心,一颗他们曾见到过的巨核微微闪动,正从黯淡崩溃的边缘起死回生,恢复气机。
黎渐川心惊肉跳,却死死压着情绪与信号,不敢表露出来。
因为他在这真实视野暴露出来的瞬间,就接收到了那些被母体掩盖的、此时却因黎渐川意识变化而部分泄露出来的宇宙信号。
不,准确来说,他们不该叫它“母体”,而该叫它——“主体”。
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它并不是他们的母亲,而是他们的主干。他们只是它濒死时诱来补充能量,延续生机的附属生命。
这颗不知来历、不知具体物种的巨卵寿命极其悠久,可比起这片宇宙,却仍是短命种。在过去万万亿年的时间里,它遭遇过许多次死亡。但死亡对它来说并不是一切的结束,反而代表着孕育与重生。
它是一种人类认知里可以理解,又不能完全理解的生命。
当它从时间的维度预见到自己的生命将尽时,它就会开始散播须触。
它把这些须触包装为所谓的信号种子,植入宇宙中其他低维生命体内,促使其异变升维,跻身四维空间。但这些由它转变来的异变生命,却并不是真正的四维生命,而只是借它力量而生的附属生命。
当然,附属生命们自己是不清楚真相的。
无论是他们捕捉到的宇宙信号,还是他们过分看重并反过来深受其影响的激烈情绪,都是它为控制这些新须触而制造的。
唯一可能对它的诱捕产生阻碍的,只有附属生命们还没有成为附属前,过往的、根本的意识,可低维生命的意识往往也是单薄的、脆弱的,在经过异变时便会被重重削去大半,剩余的,仅凭情绪也足以掌控。
它散播着它的须触,并以适当的、近乎本能的陷阱引诱他们主动来寻找它,归于它的体内。
当新生的须触足够多时,它的生机便会开始恢复。
已经死去的旧“核”会如产卵,产下一颗生机勃勃的新“核”。
它是新生的,由它自己孕育,也是重生的,因为它会在出生的那一刻,就继承自己过去万万亿年的所有,包括生命意识。
而它的附属生命们、它的新须触们,也会在这个孕育重生的过程里,无知无觉地被它消化,意识彻底归于主体。
这些可怜的低维生命,也许直到被彻底消化融合,也都还认为自己仍好端端地活着,作为高等生命,无忧无虑。
“须触、附属……”
黎渐川的心深深地沉了下去。
他在反应过来一切可能都是陷阱时,冒出来的第一个想法就是母体为什么要这么做?
它已经垂死,无可挽回,而他们可以算作是它的孩子,它的同类,它何必要设计他们?
而现在,只这寥寥的、不经意泄露出的信号,就足以回答他的疑问了。
什么种子,什么升维,什么母体,原来从一开始就是他们自以为是的幻想。他们不了解四维生命,可四维生命却了解他们,了解他们的侥幸、贪婪、恐惧,与对生存和力量的渴望。
它甚至不需要像他之前猜测的那样,制造黑白森林危机,为他们提供信号矩阵的便利之类,而只在遮掩了信号信息后,散播了种子,又在人类下定决心全体升维后,休眠了部分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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