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天光 第6章

作者:骨色弯刀 标签: 情有独钟 青梅竹马 年代文 成长 近代现代

他难道不知道他认了他这个爹,他能给他留多少钱么?

这么一想,赵正生看着这个自始至终只是沉默收拾着院子的周应川,看着少年飞拔的脊梁和背影,赵正生忽的就觉得跟一巴掌呼在自己脸上似的。

“这是三千块钱的条子,足够买下几间你这样的小破店了,明天你就拿这个去我那个纸箱厂,找财务给你支,这几天用这个钱赶紧搬走吧。”

他从皮包里拿出个本子,匆匆写了张条子撕下来给他:“搬哪儿都行,但不能在榆溪,定了给我个信儿就行了。”

“你要我搬走?”

赵正生说:“搬吧,这个店也别要了,钱当我赔的,你…你李姨是个得理不饶人的性子,现在让她知道你在这儿了,往后少不了她不顺意就来闹,这他妈日子就没消停的了…你先搬走吧,去躲躲,回头我再想怎么接你回去,你到底是我儿子。”

周应川不说话,赵正生拿着烟抽:“过几年吧,等李红霞他爸咽气了,她也就不敢跟我闹了,到时候我再跟你奶说,接你回去。”

“你之前也是这么骗我妈的么。”

周应川突然问,赵正生大概没想到这个多少年都跟他没几句话说的儿子会突然这么质问他,男人像跟被人踩住了痛脚,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你这孩子,有你这么跟老子说话的吗!!你真是没人教的…”

赵正生扬起手要打周应川,然而男人的手刚挥到半空,就被周应川抬手扼住了手腕。

竟不能再往下动弹分毫。

赵正生一下愣了,尤其是他当下意识地抬头,看向这个陌生的儿子。

寒冷冬夜里,周应川看起来根本没用力,确切的说,他这个儿子脸上看起来甚至是十分淡漠的,没有什么表情的。

周应川并不是十分锋锐的长相,他随了他那个很美的母亲,清俊的五官映着疏白的月光,眉眼高而眼神内敛,像一支悬而未发的冷箭。

“你他妈别不知好歹…!这钱因为我是你爹才给你,我当你年纪轻不懂事,拿着钱,赶紧搬吧。”

赵正生心里莫名一咯噔,他摆开了手,招呼着司机,走了。

这场突如其来的闹剧终于彻底归于平静,屋子里,在外面打成一团时,许塘听不真切,但后头赵正生和周应川的话他都听见了,等周应川回来,许塘就忍不住地抱了上去。

周应川也在第一时间抱起了他。

“没事了…乖,他们走了。”

他安抚着他,许塘双腿紧紧缠住了周应川,手指也攥着周应川的衣领,攥的指节泛起白,失去了血色,周应川握住他的手。

抱了一会,许塘缓和一些了,他伸手摸了摸周应川的下颌。

“他打到你了吗?”

“没有。”

许塘松了口气,可没一会,他澄亮的眼睛里突然溢出了泪水,一颗一颗地往下掉,周应川察觉到脖子一片湿润,一看,他慌了。

“怎么了塘塘?怎么哭了?”

他伸手擦着许塘的泪,一边擦,那双刚才还无波澜的眼底几乎一瞬闪过如狼般的凶光,他扫视着屋里的一切,看着门锁是好的,完好无损,东西也没有动过的痕迹…

不像是刚才有人趁乱闯进来的样子。

“怎么了塘塘,说话。”

听到周应川着急的询问,许塘埋在周应川的肩头,断断续续的嗓音溢出了哭腔:“我不知道怎么办…周应川,刚才、我听见他骂你,我很难受,我想冲出去打他,可你之前告诉我,不能出去…不可以出去,你叫我待在屋子里…”

那是过去的事儿了,许塘眼睛还看得到的时候是个小霸王,可自从他看不到后,周应川就不许他打架了,如果他和别人打架,周应川会很生气,甚至会让他罚站,任他哭了也不行。

许塘哭着,小脸上全是泪:“我听你的话,这样是对的吗?可为什么我的心这么疼?周应川,我的心真的好疼…”

许塘直白的说着他好疼,他不需要对周应川撒谎,他的心真的好疼,快要不能呼吸,他第一次这么恨自己的眼睛看不到。

周应川听着他的抽泣,他沉默的低下了头,一点点舔舐掉许塘的脸上的泪珠,他抱着许塘,不知抱了多久,许塘哭累了,在他怀里渐渐睡了过去。

-

第二天,天刚亮,许塘被外头的动静吵醒,听起来是周应川在和谁说话。

许塘的头很痛,昨天经历了那样的风波之后,他睡睡醒醒,像溺在水中。

没一会,他听到周应川的脚步声,似乎在收拾行李。

许塘像是被水中的怪物魇住了,只能听见声音,却动弹不了,他无力溺落时,幸好,周应川似乎很快发现他紧紧蹙着的眉头,唤醒了他。

“塘塘…醒醒…,做噩梦了?”

周应川神色担忧,轻轻摸着他的头发,许塘从梦中醒来了,他像一叶漂泊的小舟,紧紧抱着周应川,单薄的脊背一起一伏,全汗湿了。

“不怕了,梦里都是假的…”

周应川的嗓音赶走了梦魇,许塘被他的气息包裹,呼了口气,突然想起昨晚来的那一帮人在院子里凶恶的打砸,还有周应川的父亲,那个人扔给他们钱,叫他们搬走…

“周应川,我们真的要搬走了吗?”

“是,我们去培江。”

周应川的脸色平静,他将许塘汗湿的背心换下,替他把毛衣,棉衣穿好,许塘被周应川摆弄着,没听清楚。

“去培江…?现在吗…?你爸爸他真的是赶我们走了吗?”他担心的问。

周应川给他穿衣服的手顿了一下。

“傻瓜,不是他赶我们走,是我们要走了…王叔之前托我核算账目的厂子,还有一些别的事情要处理,我熟悉,过年缺人,老板就喊我过去了。”

原来是这样…

许塘听了,竟然安心了许多。

他的世界本来就只有周应川一个人,尤其是周姨走后,他更是只听周应川一个人的话,那周应川说什么,对他来说就是什么,他从不怀疑。

“周应川…那我们以后还回来吗?”

“不回来了。”

第六章 培江(修)

突然要离开镇子,许塘还觉得像梦一样。

周应川的神色看起来一点也不惊讶,甚至那些行李就像是他早就收拾好的,区别只在于是今天拿出来,还是等两天再拿出来,许塘甚至还听见周应川在问王叔,店里的货那边出价怎么样…

他之前就在计划着离开这里了。

许塘不擅思考他们的未来,等着王成斌去借车的时候,周应川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喂着许塘喝了小半碗粥,半个鸡蛋,剩下的周应川吃了。

嚼着鸡蛋,许塘还一愣一愣的,多年后他再次想起这一天,应该都是还有些诧异的,竟然就在这么一个平静的早上,周应川带着他离开了生活了十八年的榆溪。

不过这也很符合周应川的性子,他做什么决定从不会重声急响,大宣旗鼓,相反,他就像黑夜里一条安静蛰伏的鳞蟒,一但是他决定要做的事,必然在心里从前到后的思虑每一步,直至吞象。

许塘偶尔也会感叹,比如多年后他也曾问过周应川,问他如果当初没有赵正生和李红霞闹得那一场,他们还会不会这么早的离开。

周应川只是低头吻了吻他,说早晚都要走的。

王成斌这次找周应川,是他那个分厂长表哥的意思。

“应川,我就说你小子肯吃苦,脑子又灵,肯定有大出息,这不,上次的账目你核对出不少问题,一下子就被我哥给瞧上了,你不知道,我昨天拿给我那个表哥看,他眼皮子当场都跳了,问我你愿不愿意去他厂里,这可是个大好机会…”

虽然培江建市的历史不长,但怎么也比一辈子窝在穷镇子里强,王成斌也替周应川高兴,他揽着周应川的肩,低头说:“叔把你当自己人,我跟你说,我估计八成是我哥信不过原来厂里的那个会计,听说是申州主厂那边调过来的…你这回去了,跟谁一事儿,得心里有数,知道不?”

周应川点头:“我知道,王叔。”

王成斌知道周应川这孩子一向靠谱,他拍拍他的肩:“好小子,应川,你好好干,别看那是个分厂,但背靠大树,以后待遇肯定不差,你以后要能留在那儿,你妈在天上也替你高兴…就是辛苦你又要复习又得做事。”

“没事叔,我习惯了。”

王成斌也知道周应川不容易,一个家里,就他一个健全人,又早早就死了母亲,能好过到哪儿去?

“行,我借了车,刚好要去市里的五七市场拉版样,顺路捎你们过去。”

王成斌借了辆农用三轮,他昨天才从市里回来,还不知道昨晚发生的事,只是看周应川锁上了五金店的门,把钥匙给他。

“你们兄弟俩真没见过分开的。”

他把钥匙和自己的裤腰上的那串栓一起,看见周应川牵着许塘的手。

“王叔,大黄可能也得麻烦你照顾了。”

“成,一条狗,多大点儿事,下午我让你婶子牵回家去,盘店的事儿要是有消息,我也跟你说…”

过年客车停运,周应川把收拾好的包袱放上车,虽说白天出太阳了,但三轮后头四面敞着,也没个挡风的。

许塘不舍地摸了摸大黄的脑袋,被周应川抱着上了车,周应川背靠着铁栏,让许塘坐在他前头,把家里最厚实的棉大衣裹在许塘身上,从头到脚的裹严实了。

柴油机发动的动静很大,许塘察觉到车动了,他整个人被周应川护在怀里,以至于外头呼啸而过的冷风,好像都离他很远。

他想伸手摸摸周应川的耳朵,被周应川察觉:“别伸出来,外头风大,好好放进去。”

周应川的声音被风吹散了,许塘不动了,他小脸贴着周应川的心口,听着他的心跳。

他能听得懂周应川的心跳,没有视觉,他很多时都是依靠心跳声来想象周应川的情绪。

真的要离开家了吗。

许塘的心难免跳动的有些快,有些慌,可耳边周应川的心跳是却一如既往的稳静。

不急,不乱,就仿佛跟着他,这个世界上就没什么是真的值得慌乱的事,昨晚那对夫妻的厮打与谩骂不是,眼下他们的离开也不是,这让许塘的情绪也渐渐平静下来。

敞开的后车兜寒风猎猎,路途颠簸,周应川抱着许塘,闭目养神,脑中盘转着下一步的打算。

留在培江,赚到足够的学费,这是第一步,其实那天把账目交出去的时候,他就猜到王叔会回来找他,一个厂子的账目…就像一张蜘蛛网,虽然那天他只是窥得一线,但顺着这一线,已经足够撕开一道口子。

甚至从那些账目的细枝末节里,他隐隐觉察牵扯不会小…

思索了一会儿,他脑中已有雏形,昨晚赵正生和李红霞的事早早已经被他抛在了脑后,他从小的事情就很多,要帮母亲的忙,要照顾看不到的许塘,要养家,要想法子赚钱,挤时间自学…

一天二十四小时,他真正能休息的时间很少很少,他有太多的事要去做、要去想怎么做,他从不会为任何不值得的事浪费心力和时间。

“周应川,你听到我说的吗?为什么你听起来一点也不惊讶?”

怀里的许塘想与他说话,小脸也从大衣里探出来。

“惊讶什么?”

周应川拢回思绪,将棉衣又往上拢了拢,可周遭刮过的风声,发动机声混杂在一起,太吵了,许塘又往上拱出了脑袋:“不要了…你盖着我,我听不到你讲话。”

大衣的长度有限,折腾了上头就盖不住脚,周应川怕他喝着了冷风,蹙起眉,拍了下他的背:“乖一点,非要现在讲?”

许塘点点头。

他还点头,周应川无奈了,许塘见周应川不帮他,自己摸着冒出来,一瞬间,耳边像被灌进刺骨的冷风,人一下子就被寒风袭透了,脸也吹的生疼,像被刀子刮似的。

许塘第一次知道原来“外头”这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