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

姜权宇轻声答:“嗯。”

醉鬼又道:“骗子。”

姜权宇微微歪头。

在他的记忆中,他被温时熙这样控诉,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我骗你什么了?”

温时熙闻言,眉心轻轻拧起。

他没有回答,只是自顾自说着:“我、我有东西,要还给你,然后我就……再也不要看见你了。”

姜权宇双眼轻眯,薄唇不自然抿动。

“再也不要看见我?”姜权宇站在床边,双手抱臂:“你的说辞一直没变啊。”

七年前,温时熙就是这样趾高气昂地说他是个骗子,还哭闹着要离开,再也不要见到他。

姜权宇望着小醉鬼的脸,嗓音是一片连自己也没察觉的轻柔:“温时熙,你别太嚣张了。”

至少这七年以来,没人敢在喝醉后,带着一身酒气,敲响姜氏掌权人的房门,在他面前撒这种酒疯。

温时熙闻言,沉默了片刻,缓缓从床上坐起。

他伸手在裤子口袋里胡乱掏了半天,掏出那张他贴身保管带上船的银行卡。

一张写满倔强的脸,被酒精侵占的双眼清透些许。

他把银行卡递到姜权宇面前。

“这里面……是十二万六千块钱,我想还给你。”

上大学期间,温时熙做了许多兼职。

至少,母亲临终前的肾移植手术费用,他要还给姜权宇。

母亲的手术没有进行到最后,仅仅在开始后不久就结束了。

她毫无求生意识,根本不想活下来。

时隔多年,温时熙对那两个穷苦的中年人,其实并没有任何感情。可这是他自己的事,与姜家抚养他不同,不能由姜权宇出钱。

他的名字挂在姜氏集团里,每个月什么都不用做,就能拿到足额的社保和高额生活费。

他可以心安理得接受姜家给他的一切,做个游手好闲的温时熙,但这笔钱不行。

姜权宇看着温时熙掌心的银行卡,沉默了片刻。

姜权宇:“这是什么钱?”

“手术费。”温时熙说着,把卡又往前递了递:“这是我自己赚的,不是从姜家给我的生活费里转出来的,我也没有给别人弹琴。”

姜权宇不懂:“为什么要还给我?”

温时熙闻言,微微仰头。

他发丝微乱,挡住眼尾露出的难过。

一道轻诉,借着酒醉,突兀轻念出口。

“姜权宇,我爱过你。”

姜权宇离开后,温时熙才意识到,他那些叛逆和自作主张,是他不愿意只生活在姜权宇的庇护中。

那些自卑与莫名奇妙的坚持,是他想与姜权宇匹配,才渴望着成年,渴望着独立,渴望着姜权宇能不再把他当成一个小孩子。

他爱过哥哥。

儿时的数次抛弃,使温时熙口干舌燥地想要有人爱他。

而在那时,这份愿望,慢慢变成了口干舌燥地,想要姜权宇来爱他。

黑暗中,姜权宇轻轻顿住。

那双从不会露出一点动摇的瞳孔,在此时轻轻缩起。

巨浪在风平浪静中掀起,没入云端。

温时熙坐在床边,声音缓慢。

“你收下吧,这是我最后……能为当年那个十八岁的自己,所做的事了。”

他的身份从没有变过,他是姜家的养子,是帮助姜言的治病的工具。

没用后,被人丢到老宅,又变成姜权宇的玩具。

可温时熙还是想在多年后,给那个被人肆意玩弄的小丑,找回最后一点点尊严。

姜权宇呼吸轻停,望着床上撑坐的青年。

温时熙只穿着一件浅色睡衣,脸上充满失意,落魄又孤独。

姜权宇深邃的视线下垂,定格在银行卡上。

姜权宇不清楚,十二万六千块钱,上大学的温时熙不去弹琴,到底需要赚多久?

是又跑去做收银员,忍受那些莫名的刁难,才攒够了这些钱,卯足了力气,想要和他两清……然后像所说的那样,再也不要看见他了吗?

手机发出轻响,姜权宇看过简讯,是助理发来,告知他蜂蜜水已经放在门外的推车上。

姜权宇轻轻仰头,做了个深呼吸。

他迈动脚步,朝门外走去。

温时熙望着姜权宇突然离开的背影,坐在床边的身影顿了顿。

酒精分裂着意识,让他想追着那道离开的身影站起身,却又在片刻后,静静望向空无一人落地窗。

月上正中,玻璃外的海面泛着月光,看起来宁静极了。

一团乱麻的脑海,被月色抹平,思维混乱迟缓,衔接不上任何。

温时熙没有去追姜权宇,而是起身迈步,朝那片月色走去。

姜权宇再回来时,手上端着一杯蜂蜜水,他疑惑看向空无一人的房间,床上的醉鬼不知所踪。

姜权宇皱眉,视线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最后看向露台外的私人甲板。

甲板边缘,人影陷在茫茫夜色里,看起来渺小极了。

温时熙半个身子伸出栏杆,正朝下方的海水不断探去。

他像要坠入在那片不可见底的深渊,陷入到熟悉的迷茫里。

姜权宇呼吸一滞,朝露台门跑去。

夜风正中,温时熙凝望着海面,渐渐伸出一只手。

对温时熙来说,大海带走了太多太多回不来的人。

夜风穿梭在指尖,凉意攀触在皮肤上。

凌乱发丝被凉风拨弄,在绵长的海浪声中,温时熙轻轻闭上眼。

远远望去,冰凉的指尖仿佛抚摸在海面,指尖轻压,像演奏一样,弹奏出浅色的浪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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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谣《小星星》

风声乱耳,急促的脚步声顷然靠近。

下一秒,一股拉力将温时熙整个人栏杆上拉回。

温时熙被迫转身,错愕睁眼的瞬间,落进眼中的,是姜权宇含着碎光与焦急的眼眸。

姜权宇眉心死死拧在一起:“你在做什么?”

星夜下,温时熙呆了两秒。

他看到姜权宇眼中的星星,发觉自己看不懂姜权宇的脸。

温时熙想了想,答道:“……看海。”

安静中,姜权宇眼里的急迫渐渐平复,眉心却仍皱在一起。

刚刚看见温时熙朝栏杆外探身的那一刻,姜权宇想到温时熙之前的话,想到他那位被林一宁伤害跳海的学长。

姜权宇拉着温时熙的小臂,手掌不断用力,声音莫名沙哑。

“和我回房。”

醉意冲刷掉所有印象,温时熙望着姜权宇的眼睛,觉得那双眼睛含着恐惧,与姜权宇不配极了。

男人的不可冒犯、不可动摇,好像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为什么要露出这样的表情呢?

不知从何而来的夜风,漫过两人的身影。

“哥。”温时熙静静道:“我不会掉下去的。”

是姜权宇忘记了,他说过无论发生什么,他也不会去跳海的。

温时熙一说这,抬起手,覆盖在姜权宇紧握着他小臂的手上。

他一点点推开姜权宇的手,再度转向海面。

姜权宇望着温时熙的背影,只见后者仿佛格外孤独,沉浸在一望无垠的海中。

急促间,姜权宇听着自己体内回荡的喘息声,神情一时遥远。

他刚刚的狼狈与脆弱,和七年前时一模一样。

那年,厮磨在心间最深处的苦涩,相隔着一万一千公里的距离,跨越大洲与大洋。

被折磨到濒临崩溃的男人坐在那把不可一世的交椅上,能说心里话的人,只剩下身边的精神科医生。

那颗摆在无数万亿合同间的心脏,承受不了一丁点重量。

华盛顿金融命脉之地的高层写字楼,玻璃窗冰冷傲然,反射不出任何表情。

他只是淡漠地、轻声地,对身边的医生道。

“沈初霁,我想他想得快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