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翻云袖
他流了泪。
应肃见过徐缭好几次流泪,铁石心肠几乎成了习惯,可今日不同,许是青山朦胧的雾气太湿润,许是今夜他太过荒唐糊涂,那泪水硬生生冲垮了他心里的那堵墙,涌到了腔子里最深的地方,同曾经母亲身体里流出的鲜血流淌在了同一个地方。
这十几年来,他头一次觉得心脏隐隐作疼。
徐缭不明白,不清楚,糊里糊涂,凭着一腔孤勇走到这里,将那个半死不活的自己撕扯出来,竭尽全力,痛不欲生。应肃那般理智、冷静、聪明,却只敢将那个十来岁的小男孩锁起来,让他永不见天日。
指尖捧住徐缭那滴泪时,应肃便知道一切都太迟了。
崔远山提醒得太晚,他自己意识到得太晚,泥足深陷,可对方同样是迷迷糊糊,能有什么好结果。
应肃清楚得很,自己并不是什么讨人喜欢的性子,无非是靠着点冷静理智,叫徐缭信任有加,待对方重新站起来,仔仔细细想好,便知道他并非良配了。温柔体贴、机敏讨巧、幽默风趣,这些维系一段恋情的特质他身上全都没有。
晚了!
早该警觉!
应肃忍不住想抽回手去,可徐缭泪眼刚阖,又叫他平添几分不忍,便呆坐了十几分钟,等到对方渐渐睡熟,手上松了力气,这才走下木梯,可敬地控制住自己,又再摇摇晃晃地回到了村头坐车。
去潜水是原定的安排,也是为了静心。
应肃的爱好不少,潜水不过是其中一项,他只在静不下心时才会选择潜水,直到接到徐缭的电话。
徐缭是个很神秘的男人。
应肃觉得他有时候好懂到不可思议,有时候却又完全看不穿他,仿佛这个人的思想是团混乱的毛线,任由人如何抽丝剥茧,得到的也只是一团乱麻。后来应肃也就不再执着于完完全全地看穿徐缭了,恋爱会让人变傻大概是真的,在确定关系之后,他的确会经常想念徐缭,盼望跟对方多见面,看到绯闻会生气。
理智却告诫他,这些冲动是不必要的。
应肃算不上是个循规蹈矩的人,他习惯按部就班地生活,也习惯于把生活掌控在自己手里,没有太多野心,有自己的路,他的生命配得上相应的能力,不会太多,也不至于太少。
算是成功,也称得上是失败。
这让他偶尔会很羡慕崔远山的快乐,崔远山跟他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自由、热情、奔放,总能对自己热爱的东西燃起无穷无尽的爱意。这让应肃觉得很不可思议,就像他不能够理解很多人追星到几近盲目的感觉。
徐缭就在这时候出现了,静悄悄在他心口点了一把火。
最初火苗很小,应肃只是觉得温暖,因为这点温暖,他便有了点仁慈之心,愿意看在脸的份上多关照些徐缭,可再多也就没有了。后来这把火稍稍大了些,他便乐意离开舒适的城市,跋山涉水去荒凉的山野里探望那个把自己折腾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小明星。
再然后,徐缭干脆泼了一桶油上去。
徐缭不常问应肃为什么爱他,不过偶尔也会问,问起来追根究底,像是要把应肃整个人都刨干净,每一次都得不到答案就又美滋滋地表白起来,好像他爱应肃是很简单的事,自然又普通,天生就该如此。
微博上偶尔会发起一些话题,类似什么时候觉得自己被爱着。
被爱像是人的本能,人们总是喜欢不厌其烦地询问你爱不爱我,你有多爱我,你会怎样爱我……
我我我。
总归都是我。
说自私太夸张,可说到底,心里的“我”总是重过“你”的,这是常态,毕竟“你”的死活又跟“我”没有关系,受了伤,会痛的也不是“你”那颗心脏。
徐缭却不同,他生怕应肃会误解,生怕应肃感觉不到,恨不得将心剖出来告诉应肃,告诉世界。
他是很应当被爱的人,却奋不顾身去爱应肃。
婚后的关系并没有变多少,有时候人们会絮絮叨叨,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像是提点又像是告诫地规劝着应肃,让他多表达一些爱意,人总是期盼听见这些的,徐缭也不例外。可那听起来就太不像应肃了,不像拿着戒指就敢求婚,不办婚礼就敢拿证的应肃。
他只是在每个月圆圆,天昏昏的晚上,轻轻抚过徐缭的鬓发,指尖便触碰到了脸颊,最初时那里光滑如鸡蛋,后来慢慢多了些细纹,也许以后会更多,然后缓缓说上一句。
“你很好看。”
说一千次,一万次,像是在说明一件事实,而非是心旌摇曳的欢喜。
有时候徐缭没有睡着,他就轻轻笑着说一句:“我知道。”
有时候徐缭睡熟了,听不见,只隐约听见声音,就八爪鱼似的扒上来,甩也甩不脱,粘腻地像能热出一身汗,认定了就算天崩地裂,抓住了应肃保证能活命一般。他不知道是不是吞了座火焰山,火力渐长,抱在怀里有时候能让应肃半夜热醒过来。
他并不是个深情的人。
应肃偶尔会想,大概是财富跟名声对他来得太唾手可得,导致了感情也冷淡得过头,那些爱语有时候脱口很简单,有时候则很难,他只能说自己想说的,而不愿意刻意去说些什么。
他只是从第一眼起。
便觉得这个人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