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淮上
临走前严峫随手抓了个姓张的小刑警来开车,他自己跟江停两人窝在后座上。深夜车厢昏暗,隐约能见到江停因为疲倦而有些苍白的脸色,但说话还是很沉稳的:“如果李雨欣跟绑匪正面打过交道,甚至见过绑匪的脸,为什么竟然被完好无损地放了回来,这是个目前无法解释的问题。”
“那咱们的思路难道……”
“思路本身没错,但有一点:我们的分析不是建立在事实基础,而是在行为逻辑推理上的。”
马翔“诶?!”地一声紧张起来。
“……不明白?”江停瞅着他无辜眨巴的大眼睛反问。
马翔诚实道:“白天也许能,但我现在的智商只有白天的十分之一……”
严峫从上车起就始终望着车窗外,也不知道在沿途搜寻什么,闻言冷冷道:“你听他扯,他白天的智商也就最多70!”
马翔极其委屈地皱起脸,江停笑了起来。
“警方对嫌疑人做行为逻辑分析,就像传说中神乎其技的心理画像和微表情识别一样,都缺少科学论证,主要依靠的是经验。虽然我们说,刑侦人员海量的实践经验是行为分析的基础,但经验主义到底就是经验主义,如果缺少实打实的证据,犯罪心理画像和行为逻辑分析即便能达到99%的正确率,也无法避免那1%的致命误差。”
“比方说,”江停看到马翔认真的模样,难得来了点兴趣:“你想,我们现在对绑架并非孤案的推断依据是什么?”
“唔……”马翔迟疑道:“712绑架中出现了浸透鸡血的上衣,出现了行刑关键词,同时基本符合一男一女两名青少年同时失踪的前提……”
“但我们还是无法确定这两个案子是同一人做的。如果这世上就是有另一伙绑匪喜欢用血衣来威胁人质家属,同时看多了刑侦剧,喜欢用行刑这个词,也具备一定的反侦查手段呢?如果李雨欣的失踪真的只是单纯离家出走,跟712贺良被绑案完全只是巧合呢?”
马翔语塞。
“况且还有无法解释的部分,就是为什么申晓奇案中用到了浸透白尾海雕血的上衣,并且绑匪开口就勒索两个亿;去年712案出现的却是鸡血上衣和一百万赎金。”江停说,“我们不能否认这世上存在各种巧合,同时无法排除模仿作案的可能性。因此在缺少证据的前提下,所谓的犯罪心理画像和行为逻辑分析,都只是华丽的纸上谈兵而已。”
马翔若有所悟,默默地点着头。
“——但陆顾问,”少顷他又忍不住问:“如果就像你说的那样,我们当真遇到了那1%的可能性,所有行为分析和推断都是错误的……”
江停没有给他留下任何侥幸的余地:“那么两个孩子就死定了。”
车厢内陷入了安静,空气微微沉凝,连开车的刑警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这在任何案件的侦破过程中都是正常的。”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严峫沙哑的声音沉沉响了起来。
马翔从副驾上回头望向他。
“刑侦人员不是神,在对抗犯罪的过程中必然会有力不能及,甚至判断失误的时候。我们会因此付出惨重代价,甚至留下永生难忘的阴影,但那是每个老刑警都难以避免的——最重要的是,我们在下次面对犯罪的时候,还能不能带着伤痕和阴影再一次站起来全力以赴。”
严峫话音微顿。
在他身侧,江停似有觉察,极不引人注意地向他一瞥。
突然只听严峫“哎”了声:“小张,前面靠边停一下。”
开车刑警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打灯靠边,缓缓停在了便利店前。车刚停稳就只见严峫推门钻了下去,少顷提着一袋东西回来了。
“喏,晚上开车提提神。”严峫把红牛、咖啡和零食递去前排,又往江停手里塞了俩热气腾腾的包子:
“晚上就你没吃泡面,都是惯的,赶紧拿俩豆沙包垫垫。”
江停稍稍怔愣。
严峫说:“吃了赶紧睡一会,马翔也别看材料了,养养精神。等提审李雨欣的时候咱们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呢。”
·
大切闪着警灯在深夜的马路上飞驰,犹如劈开黑海的一叶孤舟。
严峫拢着衣服靠在后车窗边,只听前排开始还传来马翔跟小张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片刻后马翔头一歪,响起了低低的鼾声;而身侧悉悉索索的塑料袋声还没断,那是江停在啃包子,后座上弥漫着香甜的豆沙味儿。
又过几分钟,那猫吃食般的细微动静也没了,身侧渐渐传来温热的重量。
严峫张开半边眼皮,只见江停甜包子吃到一半,人就困得睡着了,正渐渐向自己肩头靠过来。
“……”
严峫的手臂突然如千钧般沉重,他冲动了好几次,终于慢慢抬起来,小心搂住江停的肩,让他更舒服地靠在自己怀里。
长路漫漫似无尽头,车厢微微颠簸,昏黄的路灯从两侧飞速逝去。
城市夜色与万家灯火被遥遥抛在身后,他们出发的市局大楼已经淹没在灯海里了。而云涛诡谲的案情,与凶险叵测的未来,似乎都如月光下的退潮,在这一刻唰然退得很远。
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片后车座,黑暗、狭小而私密,以及怀中随着呼吸平静起伏的温暖。
严峫睁着眼睛,尽管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朦胧间仿佛置身于梦境般的虚空中。
他缓缓偏头看向江停。
江停身体比想象得软,这有点出乎严峫的意料,他印象中的江队应该是瘦削坚硬又十分犀利的,没想到事实是柔软如一片蓬松的羽毛。他的呼吸又轻又匀称,不断后掠的路灯为他乌黑的鬓发铺上点点微光,头发里隐隐散发出好闻的气味,严峫着迷般闻了半晌,才确定是自家洗发液的味道。
天天洗头发,真讲究啊,严峫想。
他盯着江停熟睡的侧颊,心里突然冒出个念头:像他这种人,皮肤会不会也又软又娇气呢?
严峫拇指一下下撩拨着江停额角的头发,把刘海拨过来又拨过去,柔软的发丝不停摩擦着指腹。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这个动作让所有困倦和疲劳都奇异地消失了,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拇指已经顺着江停的额角慢慢摩挲到了脸颊和嘴角边,在那浅红色的唇际不断流连。
严峫迷迷糊糊地想,这感觉可真奇怪。
明明只相处了两个月都不到,却像是已经认识了很久很久。久到只要念起这个姓江的存在,心里就像是多了个牵挂,既沉重又轻盈,既麻烦又期待,既难以脱手又不想离开,好似整个人都陷进了黏黏糊糊的美梦里。
“你……”
江停呢喃了句什么,也没听清楚,脸贴在严峫的肩窝里蹭了蹭。
严峫手指霎时停住。
车辆还在疾驰,后座有规律地颠簸,前排传来马翔无知无觉的喊声。不知过了多久,江停身体蜷缩着窝起来,仿佛在睡梦中找到了更舒服更放松的姿势。
严峫一直眼错不眨地看着他,直到他又陷入深眠,目光被他嘴角黏着的一点吸引住了——那是米粒大小的豆沙。
“……”
严峫喉结用力滑动了下,但唾沫仿佛是干的。
他就像是被施了某种魔咒,屏住呼吸抬起手,捻起那小点儿豆沙,然后鬼使神差地含了下指尖。
一丝甜蜜在口腔内晕染开来。
真的好甜啊,他恍惚着想。
突然就在这时,他感觉到有什么不对。
——江停的呼吸停止了一瞬。
空气陡然凝固,谁都没有动作,所有反应都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只有大切平稳向前飞驰的声响突然格外清晰。
江停没有睁眼,严峫的手悬在半空。
不知过了多久,严峫才极其轻微地从唇缝中问了一声:
“……你醒着吗?”
第54章
车辆轰轰前行, 严峫只觉得怀里沉沉的, 没有任何回应。
江停眼睫密密地盖着, 从严峫自上而下的角度,只能看见他小半边安静俊秀的侧脸,鼻息轻稳悠长。
“……”严峫等了很久, 狂跳的心慢慢落回胸腔,几乎无声地呼了口气。
“好吧,”他喃喃道。
不管江停是沉睡还是醒着, 这都是最通情达理也是最符合他情商的回应方式——永远都给所有人留一点点转圜的余地和空间。
好像什么都发生过了, 又好像什么都可以没发生。
但当严峫把头靠在后车座,然后闭上眼睛的那一瞬间, 他知道自己心中那些已经发生过的东西是不可回避的了。就像一粒种子无意中被丢进丰厚的土壤里,当它冒出嫩芽的那一刻, 其根须已密密缠绕在心底深处,令人再也不能无视或去轻易拔除。
严峫环抱着江停肩膀的手紧了紧。
他知道不论怀中的人到底是睡着了还是清醒的, 这时最妥当的做法都应该是放开。
但他没有那么做。
·
凌晨近五点,江阳县看守所门口,切诺基车窗降下, 严峫递出了自己的警察证。
值班人员一看, 肃然起敬,挥手让人抬起了安全闸。
不论是严峫或江停,都对看守所这个地方非常熟悉了。羁押期等待判决的犯罪嫌疑人和剩余刑期不超过六个月的犯人都会待在这里,只有判决书下来后刑期还剩半年以上的,才会被转移到监狱, 俗称“上山”。
李雨欣是未成年人多次偷窃被抓,刑期不会超过一年,减去取证移诉和来回扯皮耗费的几个月,被判时刑期只剩小半年了,所以才会被关在这里。
不过,虽然不是正式坐牢,“山下”的环境却比“山上”要晦涩复杂得多。毕竟现在监狱管理严格化正规化,死刑犯重刑犯是分开管束的;但在看守所里,连环杀人、放火、贩毒、甚至军火走私,什么样的人都能见到,遇到情况时民警动手甚至上棍子也没太大顾忌。
一行人登记完,被看守所值班领导亲自领去审讯室。到了铁栅栏门口,严峫让马翔和小张留在外间等待,只带着江停走进屋,等了十多分钟,民警带着被半夜叫醒的李雨欣来了。
铁门咣当一开,严峫轻轻“嗯?”了声。
李雨欣这个女孩子,竟然比照片上好看很多。
她没有步薇那种惊心动魄的美貌,但外貌上天生的细腻和秀丽,经过大半年牢狱折磨和每天十小时的拘役,加上困顿绝望和气消神索,再套上粗糙丑陋的囚服,都没能被消磨殆尽。当她被民警按着坐在审讯椅上的时候,她细白的手指痉挛着按在扶手上,连骨节都在发抖,显出象牙般的质地。
严峫目光从李雨欣明显极力遮掩惊惧的脸上滑过,眉头微皱:“她挨打了?”
进看守所的挨两下打,虽然不符合和谐社会主流宣传,但实际上大家都明白是怎么回事。
谁料两个民警同时否认:“没有,她天天拘役,回来就去图书馆看书。”
“老实得很,未成年人,领导交代不跟那贩毒杀人的关在一起,上哪儿挨打啊?”
严峫疑虑未解,便示意那两个民警不用给李雨欣上铐,也先别离开,自己上前去轻轻撩起小姑娘的囚衣袖子看了下胳膊,又转到她身后,往头发和后领里望了几眼。
确实没有青紫或淤血的痕迹,不像整天挨打的样子。
但不知道为什么,李雨欣似乎更紧张了,甚至全身都在止不住的打颤。
严峫不明所以。
这要是在哪个穷乡僻壤,说不定他会怀疑当地狱警不法,小姑娘遭遇了什么。但江阳县看守所从规模和管理上来说都是非常严格正经的地方,要往那方面想的话,除非是在拍猎奇片了。
严峫转回到审讯桌后,边自上而下盯着李雨欣,边摸着自己的下巴,半晌问:“你是在怕我么?”
过了好几秒,李雨欣才细若游丝般吐出两个字:“……没……有……”
——那就是“是”的意思了。
严峫心下释然,示意民警可以离开了。哗啦啦几声铁门再次关上,屋里只剩下了他、江停和李雨欣三人,面对面坐在凌晨黑暗安静的审讯室里。
严峫下意识向身侧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