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常叁思
钱心一洗完碗出来,手上的水还没甩干,就撕了一包肉松饼。这是陈西安买来当办公室零食用的,以防有时候加班餐晚点,先对胃有个交代,结果还没来得及带去公司,先被回国的他给截下了,一天能啃七八个,饭也不正经吃。
他叼着饼过来,一屁股坐在电脑桌边上,陈西安立刻发现他裤兜里还揣着一个,因为眼下心里有事,顾不上教训他。
钱心一看陈西安灵魂出窍的思考模式,把剩下那点没肉松的饼岩塞给他吃,手也不擦就往人脖子上一勾,伏下腰取了鼠标把滚轮来回滚,屏幕上小立面忽大忽小的切换。
他说:“陈大师,你想了快半小时了,到底想对这可怜的小立面干嘛?”
陈西安咽下他剩下的饼渣,用笔端点着图上的方格长窗:“ 我想让这可怜的小立面生动一点,情况是这样。”
“四五十年前美术馆周围的建筑还很稀疏,横平竖直的木窗和周围的环境的很相衬,现在周围建筑密度大了许多,纯现代的玻璃橱窗商铺和这个感觉就不太搭了,它太简单了,失去了突出性。我想做些细微的改动,又被太细微了没变化给绊住了。”
钱心一听到“大了许多”就明白他的意思了,他多看了几眼图纸怎么看怎么眼熟,登时沉浸到自己的回想里去了,陈西安后来的话成了道耳旁风。
陈西安说完没动静,一抬头见他垂着眼睛,支着的脚在地上一下一下的踩,聚精会神的在想东西,就也一动不动,等他慢慢想。
过了两分多钟,钱心一猛然压着他的脖子站起来,说了声“等我一下”,蹭蹭的跑进卧室,很快拖着他正在启动的笔记本走了回来。
他用脚勾了把凳子坐过来,从他的F盘里挑出一个不知道编号是什么意思的CAD文件,打开了推给陈西安看:“这是绿帽子那个裙楼的窗样式,和你这个有点类似,当时他们是嫌弃窗太大,看起来没有安全感,加分格又嫌边框断面不够秀气,我咨询的厂家,在夹层的玻璃中间加的装饰性的窗棂格,你看看。”
陈西安眼前一亮,他纠结分格多了型材框比例太大的问题有两天多了,钱心一的案例给了他一个突破口。
这是钱心一的优势,他见过很多很多的做法,像这个中空玻璃的缝隙里夹装饰条的设计,要不是他提,陈西安估计想不到这里来,因为在他的概念里,并不知道这东西能实现。
他把钱心一薅过来亲了一口,夸他机智,然后登了他的qq,把图纸发到了自己的电脑上,打开看了一遍详细做法后,又问钱心一要了材料商的电话,方便有问题随时解决。
做法的问题解决了,他要考虑的就是装饰条的造型,怎样和周围最协调,又能和其他的位置呼应起来。
他恭送钱心一去看电视,钱心一看了一会儿又跑过来:“你试试把这个窗做成微斜,让窗台线有个变化,感觉可能会活一点。”
陈西安脑子里搭了个三维视图,觉得有点道理,便十指如飞的画了个轴侧角度三维窗口,拉进Sketchup里做了个小模型,感觉真是不错,就让出一半的位子,让钱心一给他提意见。
两人挤在一起讨论到11点多,洗洗睡了第二天接着战,用了将近一个星期的晚上,乱七八糟的改了些细节,陈西安建了个整楼模型,发给了长头发画家。
艺术家对于细节的变化比常人确实敏锐得多,长头发看完之后赞不绝口,一方面是恭维他,一方面确实是比之前好。
陈西安本来不该领全功,但他一想这厮是个多功能插头,万一又觊觎上钱心一,三天两头的给他写打油诗或者靠臆想画他的裸体,他觉得自己应该忍不了,因此没让钱心一在这部改建美术馆的戏里活过。
——
钱心一跟上了GMP的日常,成了个基本坐在办公室不动弹的技术员,迈尔斯作为引领全组年终奖走向的领导,带着一个跟班,一周有3天在外面拉项目。
成果斐然但是都没落到实处,她找到的都是投标活,就像之前GAD的小蛮腰,中了标一切付出都值得,没中所有付出都是竹篮打水。不过不管结果是什么,都得试一试,企业不养闲人,哪怕是瞎忙活也比没事干好。
关系是迈尔斯在外面经营,组里人就只管扎进图纸的海洋里,钱心一的领导能力立刻就有了显露的机会,他们组里除开3个成本专业的人,剩下9个设计师。二级负责人是一个姓熊的老员工,他带5个人负责城东的小百货,剩下一个跟钱心一差不多的年纪的,姓李,加上自己4个人,负责城西的办公楼。
这个李工脾气软,做事慢条斯理的,根本指挥不动钱心一,他每次听他交代个内容能急死,再看剩下俩不到30的,也是一副有力使不出来的架势。
钱心一倒是没想抢他的位子,但他工作起来侵略性重,带的另外两个总来问他要下一步,多少让人李工有些尴尬。
他也觉得不好,又摁不住自己那性格,只能回家跟陈西安取经,他就做的很好,他以前在他所里,什么事都做的无可挑剔,但也从来没让他产生过喧宾夺主的感觉。
他愁的还挺厉害,主意馊得发臭:“唉,要不我别说话了,我一张嘴就什么都忘了。”
“不用,”陈西安哭笑不得:“别李工还没原谅你,自己先憋傻了,你想太多了,如果有本事也叫得罪人,那得罪就得罪了。不过别说,你这性子还真的只能当领导。”
钱心一斜着眼看他:“你是不是在讽刺我脾气差?”
陈西安笑着摇头:“不是,真的适合,但是不适合当老板。”
第78章
工地上人多手杂,蓝图看着看着烂了一半,一不注意连烂本都不见了,陈瑞河急着要看图,只能自己去邮箱里下了打印。
这个项目上起总包,下到材料商都必须经过他,他的邮箱门庭若市,平常一天就是十几封,他也并不全看,转发到单位就行。
找起邮件来逐页来翻也不现实,他凭记忆输了关键字“建筑图”,结果一搜搜出个问题。
在6号楼采光顶的边梁拉断的问责会议上,他们所核对蓝图的那版建筑图,同样的邮件名、同样的附件名,他的邮箱里有两封,唯一不同的,是发送时间隔了6个小时。
就算是不小心发重了,网络延误也不至于晚6个小时吧……陈瑞河觉得奇怪,脑子里却不知怎么的想起了那天会议上,在双方核对邮件之前,钱心一一开始就坚持,说他们设计的梁高是1000的样子。
陈瑞河当时焦头烂额,根本没法静下心来看待问题,事隔4个月,一切归于平静之后,他陡然对着这两封同名不同时的邮件,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他既然收到了两封邮件,那GAD的邮箱里怎么会只有一封?另外,作为和他并列的抄送人,总包的邮箱里,怎么会也只有一封?
会议开始时钱心一的坚决,不像是梗着脖子就能装出来的,对完邮件之后表情的变化,也不像是单纯的恼羞成怒。
鬼使神差的,陈瑞河下载了两个附件,直奔主题的点开了6号楼的结构图。
他心里其实有些数,所以看完也没有多惊讶,只是心里一瞬间涌起更多的疑问,还有愤怒,或许还有一些,是对钱心一的同情。
总包这边有人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玩把戏,把别人的生命当儿戏,是谁目前还定不下来,但无外乎是两种,一种是和采光顶的施工队有恩怨,一种纯粹是针对设计院。不过不管是哪一种,他不揪出这个人,这项目都没法安心的往下干。
至于设计院为什么会删掉邮件,他就百思不得其解了。
——
说曹操曹操到,不久前才把绿帽子的窗棂格介绍给陈西安,金茂之前跟他接洽的负责人邓明光就找上了钱心一,来电请他去评标。
钱心一在技术层有些分量,合作过的甲方都挺信赖他,就连以前赵东文问材料商询价,报他是钱心一的徒弟,别人对他一个后生还挺客气。
这并不是钱心一第一次接到评标邀请,但他如今身不由己,只是F组的一个小兵。请假迈尔斯不一会就不准,但她要是逮着这点小事去问邓明光讨人情,他夹在中间就难受了。
钱心一说脱不开身,去不了,邓明光在那边嘘他:“大哥,你什么时候脱开过身了!来吧兄弟需要你。”
他是个挺好玩的年轻人,比钱心一小两岁,张口闭口就是兄弟,他本身能力不错,吹的了牛皮拍得了马屁,加上家里也有点小背景,年纪轻轻的就爬到了负责人的位置。
钱心一说:“你们的标早内定好了,不够我来回折腾一趟,再说我是真不好请假,找个当地的专家吧,乖。”
邓明光啧了一声:“不内定我还不找你呢,上次那个绿帽子已经是我能容忍的极限了……妈的别笑了!就这水平分分钟能给我再弄一条红裤衩,我不想要这个施工单位,你来,给兄弟投上反对的一票。”
钱心一想起那个绿色的楼冠就绝了,笑的不行:“一票顶什么用,别挣扎了,红裤衩就红裤衩吧,好歹是个裤衩,造型上就赢了。”
“你别逗了行不行!真弄成绿帽子那傻样,我再给整个铝遮阳的秋裤套外边儿?我是多想不开啊!”
邓明光苦哈哈的说:“钱哥,钱总,你来吧,就缺你这一票,剩下的偶数评委里我自己能搞定一半。请假是吧,我给你请行不行?上星期我收到个带英语的邮件,说是你上级,问我要联系方式,我不知道你换公司了,还以为是骗子呢,槽。”
像他们这种集团越大,在职就更如履薄冰,邓明光虽然有点背景,却也远不到坐享其成的地步,有的是人等着看他摔下来。
对于他的信任钱心一不是不感动,他闻言只能松口:“你去请吧,迈尔斯肯定是想跟你合作,你们集团也肯定有地,你自己看着办吧,许诺的东西别超了权限,实在不行我再给你找个人。”
“行行行!谢谢钱哥,没事我去给你请假了啊,等我电话。”邓明光风风火火的挂了电话。
钱心一接着打了个电话,他要找的人不是陈西安,而是王巍。
陈西安的能力去评标没什么问题,只是他实际的工作年限太短了,除了小三居没有其他响亮的代表作,资质差点名气。
王巍就不同了,他的上家是国内排名前十的建筑事务所,要不是东家被落马的政府官员连坐,他根本不会到GMP来。他其实是往下跳了,他的水平从目前和陈西安是一个组的就能看出来。
王巍的头儿是个很有性格的美国佬,在能完工的情况下对底下人基本放养,不来公司他都不管,钱心一正是知道这点,才想到来拜托他。
评标起码要三天,不过王巍答应的很痛快,钱心一说不管去不去都请他吃饭。
可能是迈尔斯的条件太高,也可能是信任钱心一能找的人,邓明光最后是没请到钱心一的假,钱心一把王巍推荐给了他。
王巍带着手头的工作搭上了去A市的航班,这个时候他和钱心一都没想到,他认为这个是举手之劳的帮忙,未来将给他和陈西安带来一个怎样的机会。
事后根据王巍的口述,那场评的不是标,而是关系网。
按照行规,投标迟到一刻钟等同弃标,而那天邓明光想干掉的那家活生生的迟到了半个小时,要不是他这个奇数评委横插一杠,当场评出的商务标别人就第一了。
钱心一守信的请他吃饭,陈西安作为家属蹭饭,王巍也就是多看了他几眼,并没说什么。
美术馆翻新的图纸在九月中旬初交了出去,长头发没有来缠陈西安,他接到导师的邀请,外出为一个别墅寻找室内装饰物件去了。
——
只要陈瑞河想查,他东拉西扯的从不同的人身上套几句话,总包负责收发邮件的人是谁就能一目了然。其实不止一个人,但陈瑞河直觉就是张航,因为从项目最开始,他跟钱心一就一直是针尖对麦芒。
张航带着安全帽在灰扑扑的水泥楼板上指挥工人剔凿多余的混凝土,被工人告知陈瑞河找他的时候,还是满头的雾水,等他真的是风尘仆仆的敲开陈瑞河的办公室,一眼看见他电脑的页面,脑子里登时轰的一声,有种东窗事发的下坠感。
不过他慌了没两秒又稳住了,陈瑞河毕竟的赫剑云的人,而且邮件已删永久性的无法恢复,只要不是设计院的邮箱里有两封,他都可以咬紧牙关说没收到。
陈瑞河向来和气生财,当下眼神冰冷,言简意赅的用下巴指了指电脑,说:“解释一下。”
事发后张航也做过不少噩梦,他并不是丧心病狂,也很内疚和后悔,不敢让人看出端倪来,绷得精疲力尽。好不容易等这件事慢慢开始淡忘,陈瑞河忽然又发现了邮件,张航登时觉得,这是报应。
他沉默了半晌,因为无法解释,只能盯着地面含糊其辞:“陈总您去问赫总吧,我……不太清楚。”
陈瑞河狠狠的怔了下,猛然想起了钱心一下面的陈西安,他想起出事的是结构、当天赫剑云的态度,一切都很反常,只是被事故的慌乱给掩盖了,他尖锐的冷笑了一声:“好一个不清楚!我弄清楚了来告诉你,行不行?”
张航就是吃了熊胆也不敢说行,陈瑞河把声音压的更低,非常严肃的问道:“钱心一是无辜的,对不对?”
张航面无表情的抬起头,说:“陈总,他已经被辞退了。”
所以无不无辜,已经不重要了。
陈瑞河想起自己当时也是逼得他无路可走的一员,再一想赫剑云在其中扮演的神秘角色,他宁愿自己没看见这套正确的图纸。陈瑞河也不知道解释有什么用,但他还是说:“他是辞职,不是被辞。”
离开工地后陈瑞河去了西塘,运气不好扑了个空,赫剑云刚走不久,他心里有股郁气,硬是一路追到了老板的家。
他这么做并不是为了钱心一,而是他自己,他想问问赫剑云,当时他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让他当的这个负责人——
第79章
发迹近20年,能让赫剑云觉得内疚的事情已经不多了,陈瑞河开门见山的质问算一件。
门一开他人还没进门,杵在门口就来了句:“删掉钱心一那版正确施工图的事情,张航说他不清楚,让我来问你。”
赫剑云还在门把手上的手指一动,心想他终于还是知道了。
伤残的两个工人与钱心一,都是他基本和他无关的人,忙碌的时间能让他将这些人忘得很彻底,但是陈瑞河不一样,他每天在他眼皮子底下为他的别墅东奔西跑,却不知道这套房子早在事故出现之后,就被他抛弃了。
这6套别墅本来是他和他的画家朋友一人3套,改建成美术馆之后申报文化产权用的。
赫斌是6月份生的,所以6号楼他留给了自己,建成后会变成赫斌的私人展馆,摆放他从小到大学的照片,不开放,只许他自己和亲人参观。
不过连守在现场的张航都没料到会出安全事故,赫剑云更是做梦都想不到,建到一半房梁断了,就像他人生还没开始的儿子一样,他觉得这个楼不吉利,想了几天,转让给他那个画家朋友一个需要场址的老伙计了。
他在商场逐利多年,心肠其实练得很硬了,如果说这个事故中有人能让他觉得过意不去,那么一定是陈瑞河。他是真正上心的在为自己工作,这样的员工难求难得,赫剑云轻易不想让他心寒。
然而他这辈子事业顺风顺水,他什么都不缺,唯独缺一个活着的儿子,赫斌是他这辈子最大遗憾,年纪越大越容易勾起往事,想的越多越无法承受。
相遇后他每多看陈西安一眼,见他西装革履,听他侃侃而谈,心底的敌视就会多一分……要是他当年不搞什么专题,赫斌如今,也该是这样一表人才的样子了。
其实很多大错,都是一闪念间的冲动铸成的,张航提议的瞬间他心动的神智尽失,陈瑞河的前途也就不在考虑中了。
他着实有些心虚,所以没计较陈瑞河审犯人一样的语气,只是眉心皱出很明显的川字纹,不苟言笑的说:“没头没脑的你在说什么!”
陈瑞河见他脸色阴沉,在他的积威之下回过神,胡乱抹了把脸,心里一阵悲凉:“不好意思赫总,我估计是在工地上冷风吹多了有点发烧,犯浑了,你别跟我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