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常叁思
主干道永远都是堵的,赵东文运气不错,先到的是老好人陈西安。他推开门,瞥见赵东文生理性的抖了一下,忍不住有些啼笑皆非,看来他这对象的余威,都深入到人心里去了。
赵东文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叫了声前辈,站起来给他倒了杯热水。
陈西安谢过他,把大衣挂起来,立刻给钱心一去电话,还没打通铃声就在门口响了起来,陈西安掐掉通话,接着门就开了。
赵东文和他四目相对,见他穿着那件眼熟的羽绒服,脱口而出就叫了声师父,同时站了起来。
一出口两人都愣住了,钱心一先反应过来,反手带上门,面色如常的笑了笑,语气还挺和气:“别瞎叫啊。”
说着他就把羽绒服脱了,陈西安危言耸听的说降温,结果他一路开车过来恨不得开冷气。他大概是习惯了,包厢里还剩下6个位子,主位那个是专门留给他的,结果他一屁股就挤到了陈西安旁边,那个动作自然的赵东文都来不及阻止。
他张了张嘴,又什么都没说,他师父一直都这样,他开心就好,赵东文哦了一声,开始纠结不叫师父叫什么,钱哥?钱工?还是钱总?
我还是别叫他了吧,赵东文沮丧的想道。
或许是怕一开始说“背后”就会食不下咽,所以开饭之前谁也不提别墅。
赵东文胖了,性格也稳了不少,钱心一作为一个长辈,在他小鹿斑比一样的注视里,也不忍心让场面太冷,他保守的问了问他最近生活,小温怎么样、什么时候结婚,没提工作,不过这也能让赵东文开心到飞起了。
他要是有尾巴能摇到天上去,不过他不再像以前一样,师父给点颜色就灿烂了,只是偷着乐,一边乐极生悲,这杯醉人的断头酒,他干了。
陈西安打圆场的水平炉火纯青,偶尔插进几句来,不是说前阵子也看见小温了,就是他朋友的侄子也要结婚了,他是个有点气质的人,情商又不太低,把气氛拿捏的很稳定。
钱心一可能是偏心了,觉得他就算是去拍马屁,都会比别人顺眼一些。
菜陆续上来,寒暄也说得差不多了,三个人开始闷头吃饭,赵东文坐在对面,又不能把脸埋在饭碗里,因此他一抬头,看见前辈非常自然的往他师父碗里添了一筷子……洋葱,后者竟然一脸忍辱负重的和饭扒了。
赵东文登时惊呆了,没太能抓住重点,只想着要知道他师父作为洋葱去死去死团30年的荣耀会员,从前连加洋葱当垫菜的干锅都不情愿下筷。他忐忑的都不知道怎么好了,心想他和蔼的表象下一定藏了一颗炸弹,所以连味蕾都暂时失灵了。
水果拼盘上来了,菜碗在陈西安的指使下随吃随撤,眼下也没剩几个,尽管赵东文恨不得时间就停在这一刻,但他心里清楚和平相处的假象到此为止了。
他夹了一个小番茄,捏在手心里碾来碾去,很快手心里潮成一片,不知道是蔬果皮上的,还是他出的冷汗。
赵东文放下筷子,走到钱心一面前,拉开那个碍事的椅子,一折腰给他鞠了个90度的躬,他没有起来,看不见钱心一的表情能让他好受一点,他激动起来,声音险些走成一个哭腔:“师父,对不起,有件事我瞒着你没说,我舅舅也知道。”
他哽咽起来,说好不轻弹的泪立刻砸进了地毯里,像是一早就装在了眼眶里:“这么久以来我一直都很内疚,我舅舅也是,可是我不敢告诉你,不是怕你打我,而是怕…怕……”
他情绪起伏的异常厉害,怕着怕着就泣不成声,看样子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是弓着腰哭的浑身颤抖,一米八的大个子折成一半,看着非常可怜。
钱心一被他说来就来的情绪吓了一跳,刚吃的好好的,一下就嚎上了,他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他惊的差点站起来,结果椅子后面挡着陈西安,他没能挤开椅子获得空间,不得不蹿了20公分又跌回去。
他伸手抬了一下赵东文的肩膀,眉心皱出后者熟悉的纹路:“有话就好好说,干什么你!”
赵东文别着劲不肯起,错过了这个表情,他忍了一口气,脸上涕泪交加:“一开始是怕、怕责任我承担不起,每天做梦自己都在牢里,后来,跟施工队打了几个月的交道,知道是我把问题想得太严重了……想跟你说,打了很多个电话,还没连通又挂了,怕……”
他又卡住了,哭的像录像机卡带似的,钱心一觉得自己在GMP修身养性的两个月全白瞎了,简直是邪火攻心,他一掌拍在桌面上,嘭的一声手心也疼麻了,气头上也没顾上:“怕屁你怕!我还没怎么你呢,自己吓自己还吓上瘾了!这么久了你怎么还没学会抓重点!你去跟业主汇报,先说你的ppt为什么没做好吗?”
赵东文被他吼懵了,哭的特别惨:“师父我还没作过汇报。”
钱心一顿了有一秒:“我没问你这个,谁是你师父!”
坐在最后面的陈西安忍不住眯了下眼睛,觉得这跑题的水平实在有点高超。
赵东文终于听进去那句“我还没怎么你”了,他把情绪控制住,一边按照钱心一的要求在脑子里言简意赅,另一边声音仍旧在跑调:“师……是这样,别墅的施工图其实有两版,梁高600和1000的都发过,600是当天晚上发的,1000是我第二天发现不对又补发的,发完……”
他像自裁一样,轻轻的把这句话推了出来:“……被我删了。”
说完之后一边觉得完了,一边心里那股险些逼死他的自责渐渐没了,脑子里一片空白,没想到等待的时刻自己竟然能这么平静。他躬得腰酸背痛,不过没起来,不是不敢,是真的觉得很对不起。
钱心一震惊的石化了。
他这辈子最抬不起头的时刻,就是那天别墅工地的会议室里,从对完邮件的邮箱里下图纸然后打开看见梁高是600的一瞬间。赵东文那时还是他的徒弟,因为是他发错了,所以他什么都没资格反驳,针对收了,羞辱忍了,然后灰溜溜的走了。
等他把一切生扛了半年,赵东文才忽然来告诉他,他没发错,只是没有告诉他,他这么久以来背负的负罪感,原来只是自作多情。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世上真有这样的人吗?有也是傻逼吧。
预料中的暴跳如雷没有来临,安静到让人不安,赵东文抬起头,正好看见他师父捂住眼睛,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嘲笑。
“重发了很好,删了怪我脾气不好,你舅舅二话不说愿意主动赔偿,也怪我,得罪了总包看邮箱的傻逼,业主那边……还是怪我,我要跟他们的老板对着干,一说起来,我都不好意思反驳。”
他上次就失望透顶了,这次竟然还能透出一个新高度,钱心一捂住眼睛却发现根本没必要,他根本就不想哭,可是心里那种憋屈像个不断充气的气球,压迫得他恨不得跳起来砸掉这里所有的东西。
“不是的!师父,不怪你,”赵东文坚定的反驳道:“错的是我,错的是张航,你不要这样。”
“错的是你们,妈呀真逗!那我是什么?跳梁小丑吗?”钱心一忽然发作,一脚踹在他膝盖上,把赵东文踩得一屁股墩在地上,他还要起来立刻被陈西安从后面抱住锁在了椅子上,七窍生烟的回头瞪他,眼眶隐隐发红,瞧着气还没撒完。
不过陈西安没松手,人有时候在气头上做出一些冲动之举,事后往往又觉得没必要,揍赵东文就是一件没必要的事,他并不认为钱心一是真的想打他。而且不打有不打的好处,他会一直心怀愧疚。
于是他朝赵东文使了个眼色:“你先走。”
钱心一气的低头去踩他的脚,赵东文也是一脸“师父求打死”的倔强:“我不走。”
陈西安把他的腿别起来,沉下脸对赵东文喝道:“滚!”
赵东文因为尊敬他,被他一个脸色甩的特别受伤,他爬起来一瘸一拐的刚出门,陈西安就撒了手,钱心一一跃而起,骂着你给老子站住,追着赵东文跑了半条街。
赵东文被他追的魂飞魄散,想都没想就跑了起来,等甩得不见了人影,才想起了自己本来就是去讨打的。
钱心一泄气的蹲在路肩上,喘得眼前发黑,脑子里嗡嗡作响,好半天才发现眼皮子底下多了双皮鞋。
他抬头看站着的人,一伸手抱住了他的腿,他说:“陈西安,我心里难受。”
第86章
夜里果然起了风。
陈西安将臂弯里的羽绒服搭在他背上,手指在他眼底撩了一下,不以为耻的说:“我去年也难受,还哭了呢。”
钱心一笑不出来,甚至有些悲从心来,他能理解他去年那种失控的感觉了,没有经历的人不会懂得,攸关性命的事情有多让人难以释怀。
“不过这对你来说,是个很好的消息,对不对?”
钱心一心头一震,眼底很快湿润起来,对现在的他来说,没有比这更好的消息了。此时此刻他无法立刻平静下来,但是以后,他想,他也会相信那个老掉牙的鸡汤的。
他闷不吭声的抱了会儿大腿,自己扯着陈西安的手站了起来,降温了,该回家了。
对朝夕相处的人说感谢,确实需要一封信纸,钱心一的左手在口袋里空拽了两下,此刻他需要他的海棠角戒指,可是他换了衣服,忘了塞进来。
他难免有点沮丧,他偷偷准备了好几天的大招,要放的时候却歇菜了。
两级打击叠加之下,钱心一情绪不怎么高,回家洗洗就躺平了。
现在他需要的就是时间了,自己习惯、自己想通、自己想办法,陈西安也没打搅他自我修复,自顾自的看了会书刷了刷论坛,关灯滑进了被子里。
这时,很久没动似乎是睡着了的人忽然翻了个身,黑灯瞎火的捉住他的左手,摸索着往他无名指上套了个东西,很小的一个硬物,还带着和人体相当的温度。
陈西安五指细微的抖了一下,一瞬间就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东西了,他的呼吸忍不住停顿片刻,有种不真实的错觉。
他并非不是没有起过买戒指的念头,这小物件上承载了几千年的祝愿,还兼顾宣誓主权一样的功效,他也是个俗人,也有不豁达的占有欲。不过思前想后还是作罢了,有人会来问他,也有人会去问钱心一,问来问去就成了办公室818,闲言碎语虽然无伤大雅,但蚂蚁多了能抬大象,难免会觉得厌烦。
另外,说实话他没想过有生之年能收到钱心一的戒指,这个粗心大意的人没多少浪漫细胞,忘性也很大,能记得一周年就很不错了,结果竟然还先下手为强了!
陈西安十分意外,又十分惊喜,他用大拇指转了转无名指根部的小指环,略微有些松,缠点红线正好,他愉快的笑起来,气息喷在近在咫尺的人脸上,扬手重新打开了台灯,将手指撑开了晒在台灯下。
朴素的样式和简单的撞角槽,边缘萃了些碎光,仍旧平平无奇,不过有情人都能选择性瞎得很厉害,陈西安的品味大概阵亡了,觉得自己的手顺眼了好几倍。
买的时候全靠感觉在猜,钱心一忐忑了半天,生怕戒指戴不上去,此刻见他亮出来,看着将将正好,他松了口气又得意起来,自己也把左手伸出来跟他并在一起臭美:“我这眼光,准得跟游标卡尺似的。”
陈西安压过来封他的嘴,碾了两下悬起来两公分,跟他面贴面的笑:“那我应该是个千分尺吧。”
钱心一的心跳立刻就撒起欢来,觉得他眼底聚集起来的暗色像一个黑洞,这是他很熟悉的色彩,叫欲望。
——
钱心一做了个梦,梦里他回到了高中时代,看见了中二期嚣张叛逆的张航,疯狗似的带着人碾了他好几条街,最后颠来倒去的竟然是他把张航打得鼻青脸肿。
他看见自己一拳下去,冷厉的问句却是你为什么要删邮件。
那种违和的感觉逼得他立刻就醒了过来,他像个不倒翁一样弹起来,觉得这可能就是冥冥中的安排,是天意让他去把张航先打一顿再说。
陈西安跑完步回来,发现他还没起来洗脸,盘在床上做沉思状,眉头锁出苦大仇深的模样,见了他稍微犹豫了一下:“我今天上午想请假,去别墅的工地上转一转。”
陈西安去衣柜里拿衣服换,一转身朝他丢了西裤衬衫:“周末吧,我跟你一起去。”
钱心一扒掉脸上的裤腿,叹了口气从床上爬了下来,他虽然迫不及待,但也确实没把握能抽张航一顿。不过他可以先约陈瑞河聊一聊,他一直以为他们就算不是朋友,起码当过合作对象,他从来不觉得陈瑞河是个商人。
说他天真也行,傻也无所谓,他不信陈瑞河能一边删掉设计院无辜的邮件,还一边在会议上给他留足台面。
至于高远,他今年之内都不想跟这个人说话。
——
这个点迈尔斯竟然在公司,钱心一诧异之际,也察觉到了组里今天异常躁动的气氛。
九点半他们关起门来开了个例会,迈尔斯笑的合不拢嘴,一上来将两只手撑在桌面上,野心勃勃的宣布了一个消息:A市的金茂集团将巨资打造一个环球金融城,目前征地环节和土地审批环节已经接近尾声,不久之后招标信息就会上官网,他们年终奖的压轴戏出现了。
金茂就是邓明光的集团,这么大面积的项目前期展开短不了,不过上次他邀他评标的时候没提,好在钱心一并不是很在意这个,他对寻常朋友的要求并不苛刻,不需要时时刻刻把他放在前排考虑。
他听完只有一个感觉,就是难,非常难。有时候为了地标和名声,很多设计院做的都是赔本买卖,竞争力本来就大,更别说GMP还兴内部斗争,她得了消息,其他族长也不是吃素的。
因为连带关系,他立刻就想起了陈西安那个喷火龙似的族长。要是他们开始角逐同一个标段,他和陈西安还每天窝在同一个屋檐下,那种感觉十分新奇,像是平凡生活里一段新的航程,钱心一想了想,觉得自己还是期待的。
迈尔斯不管他丰富的内心戏,斗志昂扬且神速的编排出一个先锋组,考虑到第一印象的问题从颜值上选的人,钱心一不由分说被扒进了小分队。
迈尔斯安排人定了高铁票,他们一组四个人,将会带着组里的业绩去拜访一次金茂的副董事。她再三强调,这个事情要保密保密再保密,争取他们知道消息的时间,比其他人能早一秒是一秒。
金融城就像一记鸡血,打得众人热血沸腾,倒是没人去注意钱心一的小戒指了。
钱心一没有跟陈西安说,但他觉得他们肯定也知道,受人叹服的荣耀,只能靠手到擒来。
K组早就知道了,副董事也拜会过不止一次了,台上台下的功夫也都花了,但这种人八面玲珑,包票东边打完西边打,维克并不信任他。
他做过了大家都会做的准备,剩下的就只能靠实力加运气。他们根据撬来的只言片语,进入了盲目的立面概念的设计阶段,事实会证明没有白费的准备。
陈西安的任务是展示区,他过往并不算太丰富的经验表明,这种小型带工艺性质的概念是他的长项。
有人说灵感这东西就像拉屎,感觉来了怎么都挡不住,不过感觉来得少,便秘期倒是遥遥无期。
陈西安就“便秘”了,他白天对着公司的电脑转笔,晚上回家对着自己的电脑发呆,钱心一要准备用周末的时间出两天差,约陈瑞河谈谈的事情就只能延后。
在他出差之前,四合院的周进度会议邀请他去一次,项目没什么事,就是翟岩找他,问他一个莫名其妙的项目的防雷补救措施。这其实跟他无关,但他小忙帮习惯了,在听了详细的参数和配置后,答应帮他出个简图。
接着他就收拾了两件衣服,跟着组长去了A市,拜访的什么副董事,家里弄得像搞收藏的,整个人一看就很会打太极。
找他看业绩的人估计不少,但他看不出不耐烦,兴致勃勃的跟迈尔斯夸了几栋做过的楼,又去迈尔斯定下的星级饭店吃午饭,接着又去洗脚,洗完终于盘着手里的两个核桃透露了一点消息,他们老板想建一个逼格高、不差钱、藐视裙楼的中心酒店。
这差不多是一句废话,但他估计跟每个人都是这么说的,但是迈尔斯一副“哦原来是这样”的表情又让钱心一想吐血。
他洗脚洗的心神俱疲,这种事情他就算是打酱油他都打得不够敬业,GMP的负责人要身兼两职,外联这一职,他不及格。
他回C市到家,发现陈西安出去了,家里的电脑还没关,屏幕被弹出的广告点亮,全屏的sketchup里有一个不等边的三角楼,与地平线呈小锐角的坡面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杂章线条。
感觉就像是被蛀虫和风霜蚀烂的枯叶,只剩镂空的孔洞和脉络,不过色彩又非常斑斓,给人一种死灰复燃的冲击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