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门 第40章

作者:priest 标签: 都市情缘 欢喜冤家 近代现代

“扯淡,”窦寻抓了一把自己的头发,“窦俊梁放什么屁你都信——我就不明白了,你们是不是都觉得我将来得当国家主席啊?”

徐西临苦笑了一下。

他们确实都对窦寻有更高的期许,期许他不是个“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伤仲永。他从小到大没有平凡过,到了现在强行让他回到平凡人的生活里,未免太残酷了。

“窦俊梁让我为你前途考虑,”徐西临努力想跟他沟通,“我考虑了,但是不能替你做主,想问问你是怎么想的。”

窦寻满不在乎地回答:“我打算转行。”

徐西临:“……”

窦俊梁说得对,跟这货说不明白。

徐西临压下去的火“蹭蹭”地往上冒:“你毕业论文都写完了,现在跟我说要转行?真不喜欢这专业,你早干什么去了?转专业是那么容易的事吗?”

然后他看见窦寻的表情,发现窦寻认真地认为换个专业和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窦寻一手插兜:“我认识一个选修课老师,本科学物理,硕士念了莎士比亚文学,博士转了国际贸易,现在在教商务英语……”

徐西临无可奈何地打断他:“真巧啊我也认识一个老师,光博士就念了仨,现在照样什么都不是,连个像样的职称都没混上,学校给他解决了户口就不管他了,天天穷得在外面接私活,有时候要自负路费,他连个打下手的研究生都不舍得带……豆馅儿,很多事不是你想的那样!”

窦寻转头瞥向窗外,不吭声了。

徐西临一看就知道,他这是“要么听我的要么滚”的唯我独尊病又犯了,只好无奈地退了一步:“行吧,你要是真想转专业也行,就正经八百地去读,把你那荒唐的医托辞了。”

窦寻用肢体语言完成了他执拗的拒绝——我不。

“你想摆脱窦俊梁,我理解,不想用我,我……我也……”徐西临说到这有些伤心,心累得要命,“嫌国内没有奖学金、时间又长,我也同意,你可以出国申奖学金,四五年、顶多六七年……还能怎么样,到时候是你秦香莲了还是我陈世美了?条条大路,为什么你非要往不靠谱的死胡同里钻?”

徐西临开了个半酸不甜的玩笑,本想略微缓解一下气氛,可是窦寻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深深地看着他。渐渐的,徐西临就笑不出了,他看懂了窦寻的言外之意——窦寻确实是那么想的,他虎视眈眈地守在徐西临身边,做梦都要牵着他一根手指,生怕自己一错眼,人就不是他的了。

徐西临缓缓地靠在书桌上,半晌,他似笑非笑地弯了一下嘴角。

“哦……”他微微低下头,“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窦寻顿时慌了,紧张地去扳他的肩,被徐西临避开,窦寻脱口说:“你说过不和我生气的!”

徐西临心头一悸,忽然心疼得难以自抑,于是扣住窦寻的手,单方面地结束了争吵。

“我就试试,”他想,“我陪他走下去,像窦俊梁说的那样,准备一份体面,让他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将来他要是有受不了的委屈、过不了的槛,我都替他兜着。”

所谓“分歧”,其实归根到底,不就是因为他不够强大吗?

徐西临渴望成功的心前所未有地鼓噪起来。

心灵鸡汤里说“当你渴望成功的心像溺水的人渴望空气一样,就会成功”……不过到了徐西临这里,好像不太准。

自从教育超市加入维生素供货商之后,后续的事端奇多。

先是有些用户疑神疑鬼——水果这东西,一棵树上长出来的味道也不尽相同,以前没人提,现在只要味道有一点不尽如人意,留言板上就会出现怀疑论者,认为维生素是用教育超市的货源以次充好。

教育超市那边也三天两头没事找事,姓王的把徐西临当成了他自己的小碎催,时不常地把他宣过去一次,不是吩咐他做海报,就是让他找人帮忙发传单……这还是好得,姓王的贱人没事总说教育超市的销售渠道受到“不正当竞争”,一再要求徐西临把其他家水果也提价。

两边不是人的维生素一个月的营销额跌了四成,到后来,连在留言板上骂他的都少了。

徐西临心力交瘁地跑了一个多月,挖空心思,依然没能止住颓势。

而期末考试却不管学生们被什么绊住了脚步,依然随着隆冬降临一同逼近。

徐西临在临近考试周的时候才心烦意乱地翻开崭新的课本,震惊地发现自己这一个学期都在无事忙,居然没正经念过几天书!

他只好挤出时间,跟罹患拖延症晚期的网瘾少年们一起住进了通宵自习教室,开始了一天学习“二十个小时,一个学期学习俩礼拜”的临时抱佛脚。

他每天在通宵自习教室里待着,困得受不了就趴下眯一觉,第二天六点半回他没正经住过几天的寝室洗漱,出来吃个早饭,接着又扎根在自习教室里,这么没白天没黑夜地熬了大半个月,熬完了丧心病狂的考试周,徐西临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掏空了,他累得走路发飘,正想打辆车回家,忽然接了个陌生电话。

电话里有个耳朵不太好的老大爷冲着听筒嚷嚷:“哎……你是那个苏文婉的孙子吗?”

徐西临有点懵,心里纳闷:“苏文婉是谁?”

下一刻,他蓦地反应过来,以前在外婆的身份证上看见过这个名字。

徐西临:“对对,我是,您好。”

“哎呀,孩子啊,你快过来一趟吧,你姥姥今天在活动中心这教他们走步,不小心摔了……”

徐西临脑子里“嗡”一声,漂浮的脚步陡然落了地,放下电话就跑了。

他匆匆赶往医院,看见一大帮老头老太太正围着徐外婆转,见他来,都七嘴八舌地跟他说话,吵得他头昏脑涨,所幸被护士一股脑地赶了出去,这才从医生嘴里听明白——老人骨头脆了,摔一跤了不得,骨折了。

“这里还长了骨刺,”医生拿着片子指给他看,“做手术也可以,但是以后可能还会长,病人年纪太大了,最好还是保守治疗,以后别让老人走太远的路,回去给她置备个柺杖之类的……”

徐外婆在旁边听见,小声地抗议:“我不要那个,那个拿起来就不好放下了。”

医生都笑了:“那就别放了呗,您这岁数拄拐多正常啊,怎么,以后还打算要跑马拉松啊?”

徐外婆就闷闷地不吭声了。

徐西临安抚了她几句,给她办各种手续,还请好了护工,足足半天,才算都办妥当,完事,他一屁股坐在一边的椅子上,累得麻木了。

徐外婆孤独地躺在病床上,穿着病号服,头发散乱,首饰都摘了,脸色苍白,挂满了皱纹,冲他招招手:“来。”

徐西临搬着椅子靠近她床边:“我刚才给小寻打电话了,他一会就过来,我们俩轮流陪着您,还有护工,躺一躺就好了……您也是,比划比划就行了呗,又不上台,教那么卖力干嘛?”

“老了呀。”徐外婆跟着他的话音说,然后她抬起手,比划了一下自己的太阳穴,“黄土埋到这里了。”

她以前从不肯承认自己老,这是第一次当着他面说这种话,徐西临:“您说什么呢!”

“人不能久留的。”外婆说,“我爸爸活了六十岁,妈妈活了七十一岁,我都超过他们了。”

徐西临勉强笑了一下:“过去的人寿命短,您怎么也得活到一百一才对得起二十一世纪啊……谁还没摔过?窦寻还一天到晚在拳馆里摔得跟个西瓜皮似的,不也活蹦乱跳的么,您这就是赶上寸劲了,怎么还说起丧气话了?”

“嗳,”外婆摆摆手,“不丧气,寿数是定的,我晓得的。外婆有句话想帮你讲啊。”

徐西临只好洗耳恭听。

外婆沉默良久,脸上的笑容渐渐消散了。

徐西临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嘴角不由得绷紧了。

外婆似乎是斟酌良久,才慢慢地吐出一句:“你和小寻,不要在一起了吧。”

徐西临的心刹那就凝固了,窦俊梁说一千道一万,没有外婆一句轻轻的分量重。

她知道!她什么时候知道的?

徐外婆难掩苍老的脸上露出一点忧色,拍着徐西临的手说:“我不该啰嗦,我年轻的时候,也不耐烦听老人家讲话,我忍了好久,可是摔倒的时候,我就想,这下完了,看不见小临大学毕业了……所以刚才躺在这,还是觉得有话要早讲出来才好——你们俩太难了,以后我走了都不放心,还是……算了吧。”

徐西临说不出话来。

匆匆赶来的窦寻急刹车在病房门口,被里面飘出来的对话兜头撞了个魂飞魄散。

然后窦寻想都不想就往外走去,在医院大厅里徘徊了半个多小时,才给徐西临打了电话:“我到医院了,哪个病房来着?”

徐西临心力交瘁,没注意到窦寻的异状,交代了一声就回家取换洗衣服。

他浑浑噩噩地飘回家里,在玄关换完鞋站起来的一瞬间,眼前突然一黑,随手抓了个什么东西,“咣当”一声,连独立衣架一起拽倒了。

家里没人,灰鹦鹉吓得炸起了毛,飞到玄关的小吊灯上低头看着他。

徐西临觉得整个天花板都在转,爬了两次没爬起来,只好顺势往冰凉的地板上一躺。

他忽然有点明白徐外婆当年为什么想卖房子了——不完全是钱的问题,他们家实在太大了,有热热闹闹的一家人时,这家大得温馨富贵,如今空荡荡的,没有人气,她一个老太太每天在这样大的房子里,大概听见楼上楼下一声异动,都要心惊胆战半天吧。

难怪她从前总是在家,现在总往外跑。

足足有四五分钟,徐西临才攒够了爬起来的力气,他慢吞吞地把衣架扶起来,手机又响了。

现在电话一响他就紧张,接起来发现是辅导员,徐西临才大大松了口气。

可是辅导员的语气却不怎么轻松,她上来就说:“你觉得自己信号与系统考得怎么样?”

徐西临愣了愣——考试周持续了十多天,这门课是最早考的,可能成绩已经出来了。

辅导员那边叹了口气:“这样吧,明天你到学校来一趟,我带你去跟周老师吃顿饭,不能挂科的,你知道吗?”

徐西临成绩可以稀松平常一些,反正他综合素质得分已经满了,拿奖学金没什么问题。但他不能挂科,学校有规定,挂一门课,取消当年所有评优资格和奖学金资格。

放下电话,徐西临心里忽然浮现了一个念头,他想:“维生素我撑不下去了。”

第50章 矛盾

窦寻虽然回家总是不声不响,但其实他的日子并不好过。

他一意孤行地去了一家还算有点规模的医药公司,才上班第一天,就得出了老板都是傻逼的结论,过了又接触了几天客户,对人类这个参差不齐的整体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有些人至少一分钟原谅他们八次才能把对话进行下去。

同事刚开始对他还算友好,后来无意中听说了他的学历,全用看神经病的目光看他——你不好好在实验室蹲着准备拿诺奖,来我们这抢什么饭碗?

从那以后,窦寻就不叫窦寻了,他有了个新名,叫“我们那有个某某学校毕业的小孩”。

他成了个牛皮、门面、西洋景,闲得没事就给人拿出来吹一吹、摆一摆。大家像热衷于围观明星卸妆一样,围观网上卖猪肉的博士,穿糖葫芦的硕士……以及跟他们一样当医托的窦寻。

窦寻性格很独,集体观念淡漠,以前从未对母校产生过什么归属感,但是这段时间,每次他的学校从那些人嘴里说出来一次,他就觉得自己给学校蒙羞了一次。

老板则十分热衷于带他出去见客户显摆,客户不能白见,需得就着酒见。

老男人们的酒桌文化能写成一本当代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窦寻大多数时间感觉他们说的都不像人话,实在没法降低格调加入进去,只能反复被呼喝着敬酒、喝酒,相比之下,当年吴涛在月半弯拿啤酒灌他简直太小儿科了。

窦寻每每招架不及,中途就要出去撕心裂肺地吐一场,再狼狈不堪地爬回来,还要被人笑呵呵地指点说“你看看你,读书都读傻了吧,以后要多锻炼啊”。

这是一个反智、反理想、反年少轻狂、反天真热血的地方,每一个走进来的人,无论资质性格,都要给按进千篇一律的绞肉机里,反复磋磨捶打,最后出一个和大家殊无二致的成品。

窦寻从最开始的无所适从,很快到了听见“上班”两个字都想吐的地步,干得都快厌世了,撑着一口气半死不活地负隅顽抗。人绷紧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会变得只有暇看脚下的路,而忘了远方。有时候窦寻都忘了自己最初的计划和决定工作的初衷,他只是想争这一口气而已。

不料他猝不及防间在病房外面听见了徐外婆的话,连日来的不安终于攀到了顶点。

外婆对他倒是没说什么,跟窦寻待了一会,精力就不济了,一句话说了一半,歪头睡着了。

窦寻坐在旁边看着她发呆,想起自己的奶奶,想起她身上雪花膏的味道被一股腐朽的气息掩盖,想起她那双因为藏了太多来不及说的话而浑浊若盲的眼睛,又想起方才自己在门口听见的那句“算了吧”,他心里的绝望像水中涟漪,一点一点扩大到无穷远的地方,一时魔障了。

徐西临取了东西回来,窦寻激灵了一下,涣散的目光立刻紧紧地锁定住他,期待着他说点什么。

可是徐西临什么都没说,他把东西放在一边,伸手摸了一下窦寻的头,小声说:“你先回去,今天我看着她。”

窦寻不依不饶地扣住了他的手,惶急地寻求一点手指交缠的安慰。

徐西临透过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了看窦寻,本来在迟疑,这时,本来睡着的外婆忽然动了一下,徐西临好像吓了一跳,蓦地往后退了一步,避开窦寻的视线,见外婆依然是闭着眼,这才疲惫地松了口气,对窦寻说:“好了,快走吧。”

窦寻的心倏地就沉下去了,他走了几步,在门口转过身来,恨不能吮其血啖其肉的目光落在徐西临日渐狭窄单薄的后背上,心里执拗地想:“我死都不放开你。”

第二天一早,徐西临就把外婆交给护工,匆忙赶去了学校。

“开学的时候我就发短信提示过你们,这门课挂科率高,”辅导员说,“你们期末整体成绩普遍偏低,按着比率调整过分数了,但是你平时成绩没拿全,有一次作业没交,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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