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无射
“你要走了吗?”MCC的牢房里,阿莱西奥问杀青,后者正坐在床沿等待狱警过来提人。“听说你认罪了,这个我不吃惊,我吃惊的是,你居然指定要去雷克斯岛监狱服刑,并作为辩诉交易的条件之一?”
杀青没有回答,也并不奇怪这个意大利青年是怎么知道的——他看起来就像一个从不缺手段的体面人,有着盘根错节的关系网。
“我没跟你说过,那个岛绰号‘坟墓’吗?”阿莱西奥一屁股坐到他身边,用一种诚恳劝解的语气说,“听我说,大仓可不是拘留中心,我们都知道重刑犯监狱是什么样的鬼地方,但相信我,‘坟墓’比你所能想象的所有监狱加起来更糟糕!”
杀青把他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拨开,漫不经心地答:“我知道。”
“那你还——”阿莱西奥蓦地收了声。这段时间他已经开始了解朝夕相处的室友,知道对方看似平常的身躯下潜伏着怎样一股爆发力十足的坚韧与锐利。这种人如果下定决心要做什么事,即使上帝也无法阻止。
“好吧,”阿莱西奥叹口气说,“如果你执意这么做的话,我想请你帮我个忙。”他把手伸进囚衣内,从贴身小口袋里掏出一枚戒指,放进杀青的掌心:“请帮我把这枚戒指交给我的哥哥,他叫蒂莫西·贝拉尔迪,就在雷克斯岛监狱的第五区。”
杀青翻看那枚戒指,戒面上雕刻着双头蝮蛇缠绕百合花的图案,大得几乎不像个戒指。“我想这不只是戒指这么简单,而且你有的是办法把它寄到雷克斯岛去。”
阿莱西奥说:“是的,但我只信任你。实际上,它不仅是一枚戒指,还是家族印章,意大利贝拉尔迪家族,我想你应该听说过。”
“噢,教父的印章。”杀青调侃,“你们真的还保留着往密信上盖戳的老习惯吗?”
阿莱西奥有点赧然地笑了笑:“也是家族传承的信物,其实我们私底下管它叫‘诅咒之戒’。它的上上任主人是我的伯父,死于暗杀;上一任是我的堂兄德里克,后来他在游轮上因为触电意外身亡了,我的一个表兄文森特也想得到它,结果那个倒霉蛋因为电梯故障从十几层楼摔得粉身碎骨……”
“你信这个?”杀青反问。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不管信不信,我都不想接受它,但我的哥哥显然不这么想。”阿莱西奥耸耸肩,“我猜要是再不把这戒指交给他,搞不好哪一天我也会死于意外。”
“你们兄弟感情不好?”
“不,很好——只要不涉及关键利益。”
杀青考虑片刻,说:“好吧,我帮你这个忙,就当感谢你这段时间以来的照顾。但我不认识你哥哥。”
“你一见到他就能认出来,我保证。”阿莱西奥微笑着说。
这时,押送的狱警走过来,用警棍敲了敲铁门,提醒出发的时间到了。杀青将那枚戒指放进内衣口袋,起身走向门口。阿莱西奥忍不住抓住他的手腕,在对方甩开之前,附在他耳畔说:“小心……每一个人。”
杀青微微点头,走出被狱警打开的牢门。
穿过走廊时,他看见一张熟面孔——他的麻将搭子之一,香港大圈帮的职业杀手,甘。戴眼镜的亚裔青年在他们面前站定,看起来苍白瘦弱,毫无攻击性,却令狱警们仿佛遇见一条毒蛇似的瞬间戒备起来。
“别紧张,我只是想过来感慨一下。”他用细颤颤的声音说,“他一走,我们又三缺一了。”
擦肩而过时,甘凑到杀青耳边,轻而细地吐出了一句话:“看在你牌风好的份上,送你个临别礼物——坟墓第六区洗衣房的地砖底下,好好找吧。”
等到狱警上前阻止时,他已经如游蛇般滑走了。
杀青若有所思地抿了抿嘴角。
转狱的押运车载着唯一一名乘客,在夜色深沉时离开了纽约联邦拘留中心。
站在MCC七楼窗口边的阿莱西奥,目送着押运车被夜色吞没,向旁边伸出一只手。手机从狱警口袋被递到他掌中,褐发的意大利青年拨通一组号码,随后只说了三个字:“他来了。”
荒凉的海岸线在晨雾中隐现。离海岸线两公里外的孤岛,只有一条拱形长桥与陆地相连,仿佛一团突兀的、从健康肢体上赘生出的恶性肿瘤。岛上密布着许多低矮的建筑物,岛沿还停泊着一艘早已不能移动的大型驳船,另外加盖的五层白色船身上满是密密麻麻的窗户——所有这些建筑只有一个功能:监狱。
高墙电网层层环绕下的雷克斯岛监狱分为十个区域,迷宫般曲折嵌套,却又各自伫立,与世隔绝。
这里是被整个世界唾弃与遗忘的角落。
每个犯人来到这里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澡。
由于关押犯人数量太多,浴室分早中晚三波轮流使用,当两名狱警押着一个新人走进第五区的浴室时,偌大的空间立刻就骚动起来。
押送的狱警赛门几乎是用同情的目光看了一眼新来的囚犯:在这种男性荷尔蒙饱胀到几近爆炸的地方,这张太过俊秀的脸蛋对众人而言简直就是地狱里的狂欢,对他自己则是一场命中注定的悲剧。
会进这座监狱的都不是省油的灯,赛门心下明白,眼里却看不过去似的,用警棍威慑性地敲了两下水管:“老老实实洗你们的澡!今天谁都别想干出什么烂事!”
他和另一名叫乔的狱警相当尽职地看着新人在一屋子视奸般的下流目光中洗完澡——毕竟是第一天,弄出什么暴力事件,他们也不好向上头交代——然后将新人带往医务室,进行自杀倾向心理测验。
剩下满室赤裸的男人在欲求不满中百爪挠心,各怀鬼胎。
一个至少250磅重的黑胖子边享受着两人的擦背服务,边吩咐另一名心腹:“我要那个新来的小子今晚住进我那间,告诉拉里,我愿意付正常价码的两倍。”
“我出三倍。”浴室另一头的人群里,一名身材异常魁梧的黑人带着挑衅的神情说道。他从光秃的头顶到脚踝满是纹身,仿佛一座被涂鸦族彻底光顾过的铁塔。
“狼棍,我要把你的皮一寸一寸割下来,缝成窗帘和马桶垫……”黑胖子眯起几乎看不见的细小眼睛,阴森森地说。
“你也只能干这些娘么兮兮的活计了,马尔沃。”对方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自从上次老二差点被新人咬断,你还能硬得起来吗?还是说,你已经在自家屁股后面开了个新阵地?”
要换做平时,争锋相对的两拨人早就挥拳相向,打个头破血流了。但今天,气氛更加古怪和压抑,双方都不甘却有意地控制着自己,仿佛气压异常低的海面,密云不雨中正酝酿着一场席天卷地的巨大风暴。
“……等着瞧,狼棍,等着瞧。”马尔沃闷声说,眼里闪动着野兽般暴戾的凶光。
狼棍哈哈笑着,手指不自觉地抽动,似乎正握着什么血淋淋的武器:“等着瞧,死胖子。”
负责安排囚室的拉里陷入左右为难的苦恼,马尔沃与狼棍,两边他谁也不想得罪。虽然他们是囚犯而他是狱警,但他还有父母家人住在纽约,不论是得罪瘸帮老大还是血帮老大,都会给家人的安全带来毁灭性打击——即使是入了狱的老大。
这可真是件要命的差事,拉里不无怨恨地想,新人每天都有,他们干嘛非得看上同一个!而且还都是志在必得!就在他头疼万分的时候,赛门拿着两杯咖啡晃过来,把其中一杯放在他桌上。“干嘛盯着安排表发愁?你可是守着个肥差。”
拉里用力叹口气,对同事兼好友说:“你要能帮我解决这问题,两边一千两百五十块好处费都给你。”
赛门颇有兴趣地听完后,露出一副“这么点事就把你难倒”的戏谑之色:“这还不简单?给那个新人一间单人牢房不就得了。”
“可这样不是两边都得罪?”
“听我说完,1317号囚室不是刚空出来,把他安排进去。”
拉里的眼睛亮了起来:如果说第五区还有谁能跟马尔沃和狼棍抗衡,无疑就是住在1316号单人囚室的那位了。“可是,‘教父’不好这一口……”
赛门恨铁不成钢地用搅拌勺戳了一下拉里的脑门:“有什么关系!只要放个风声给马尔沃和狼棍,让他们以为是‘教父’的意思就行了。”
拉里恍然大悟地开始往安排表里填名字,刚写了个“埃尔维斯”,又担心地抬头问:“原来住在1317的佩奇是怎么死的,你不会忘了吧?如今一声招呼不打地送进一个新人,会不会激怒‘教父’?”
赛门指着电脑屏幕上新人的照片——即使站在标尺前举着个姓名牌,这个名叫“埃尔维斯·李”的青年依旧俊美得与整座监狱格格不入,“你觉得‘教父’会把他当成一份诚意的礼物,还是敌意的挑衅?”
拉里看了照片一眼,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最后点头承认:“作为异性恋,我还是得公平地说一句,他比岛上绝大多数的女性狱警和护士都养眼。就算没性趣,放在旁边看看也不错。”
“这就得了。”塞门喝完了一杯咖啡,起身说:“我还得继续执勤,顺道给那些不长记性的混球一些颜色看看——得罪不起大的,难道还收拾不了小的?妈的这几天总觉得气氛不对劲,像是有什么坏事要发生……”
“别乌鸦嘴了。”拉里说,“还有比人渣腐烂在‘坟墓’里更坏的事吗?”
第59章 钢丝上行走
杀青抱着监狱统一发放的个人物品走进1317号囚室。与MCC不同,这里的牢房门是毫无隐私可言的铁栅栏,唯一的好处就是被安排在单人囚室,不用再去抢上下铺了。
狭长走道对面的囚室里,两名白人囚犯隔着栅栏死命吹口哨,其中一个留山羊胡的家伙甚至直接褪下裤头自慰,一边朝他污言秽语。
杀青毫不理睬,打量起他的新居。
牢房内空间逼仄,右边是一架铺着天蓝色床单的单人床,不锈钢制的盥洗台、马桶、固定在墙上的长条桌面占据了剩下的大部分空间。镜子整个儿嵌在墙壁里,即使打破也很难抠下碎片来。
成分不明的污渍在墙上到处可见,仿佛尸体皮肤上斑驳的脓疮。杀青凑近端详其中一块最显眼的暗褐色的污痕,确定那是一团不算陈旧的血渍,也许在几天前它还是很新鲜的血液。照着这个思路,旁边那块灰白泛黄的污渍很有可能就是某个人的脑浆。
他移开视线,开始在牢房里四处翻找起来。几乎每个犯人都会有点小小的私藏品,有时走得太急就忘了带走,当然,他们无论是出狱还是死了都不会再需要它们。他希望能找到一些看似不起眼、关键时刻却能派上用场的小东西。
两本色情杂志、几张邮票、一只劣质打火机,甚至还有小半包受潮的香烟。但这些都毫无用处,他又找到一支没有笔帽的钢笔,悄悄塞进袜子里。
在床脚与墙壁的夹缝里,他扒拉出了一些肢体的碎屑——人类的肢体——指头的一小截末端,以及一小片血肉模糊的头皮,带着一撮卷曲毛发。由于冬天气温低,它们还没来得及彻底腐化。
如果这些是上任房客的遗物,显然他在通往地狱的班车上度过了一段相当痛苦的旅程,而且负责清理现场的狱警也真够敷衍的,杀青想着,面不改色地将那些碎屑丢进马桶冲走。
然后他将床上的被子抖开,钻进去。
对面那个山羊胡叫得更欢了,精液喷到了过道地板上,立刻有狱警走过去呵斥,把他拖出来逼着弄干净地板——用他自己的舌头。
周围看到这一幕的囚犯们尖叫怪笑,仿佛群体欣赏一场喜剧表演——监狱生活枯燥乏味,人们总得想方设法给自己找点乐子。
下午放风时,狱警赛门看见马尔沃的两个手下溜进了1317号囚室。
他很清楚那个黑胖子的恶习:喜欢折磨新人。不止是殴打与强奸那么简单,马尔沃享受着新人从紧张、愤怒、抵抗到恐惧、崩溃、求饶,直至屈辱麻木地接受的整个过程,最后将他们像玩坏的布偶似的丢进垃圾箱里。
一般来说,收过好处的狱警们会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他别玩得太高调。但这次赛门犹豫了一下,想着要不要上前给新人解个围。这才第一天呢,这些急不可耐的混蛋!年轻狱警阴郁地想。
这时,同事乔的声音拉住了他即将上前的脚步。
“来帮个手,赛门。”乔说。
“什么事?”
“一个不知死活的人渣,我们要狠狠收拾他一顿。”乔告诉赛门,一名犯人乘隙袭击了新来的女护士,虽然没有得手,但把她吓得够呛,旁边的狱警立刻冲上前阻止,被他扔了一身粪便。“护士哭哭啼啼地跑啦,真可惜,这里好容易有个年轻的妞儿……”乔遗憾又恼火地说,“艾力克提议用‘袋子’。”
“袋子”指的是狱警们套上挖了两个洞的袋子遮住头脸,将某个囚犯围起来暴打一顿,这样即使将囚犯打个半死,他们也没法联络律师指认、控告施暴者。
赛门就这么心不在焉地被同事拉走了。
于是,他没看到也没料到的一幕紧接着发生了——那两个膀大腰圆、常年混街头的黑帮打手,鼻青脸肿、血沫飞溅地被揍出了1317号囚室。
其中一个在地板上滚了两圈后,撞上了一双穿着高档运动鞋的长腿。对方毫不客气地一脚踩上他的指骨。他闷哼一声,目露凶光地将另一只手上握的铁钎朝对方狠狠刺去。而下一个瞬间,那根生锈的铁钎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将他的前臂牢牢钉在地板,仿佛大头针洞穿了虫子标本!
他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等到抬头看清对方的脸,惨叫变成了恐惧至极的哀求:“饶了我,‘教父’……”
“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这么称呼我,孩子。”褐发蓝眼的男人语调冷淡地说,带着一种属于掌权者的强硬与漫不经心的优雅,“告诉马尔沃,他得给我个交代。”
马尔沃的另一名手下连滚带爬地走了,剩下那个倒霉鬼在地板与铁钎间哀嚎。热衷看好戏的囚犯们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连巡逻的狱警也远远地溜达开来,似乎根本就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褐发男人的目光沿着地板上的血迹一路延伸进1317号囚室,微露出感兴趣的神色,迈步走进去。他走路的姿势挺拔庄重,像是从小受过良好教育的上流人士,橙红色囚衣与运动鞋在身上穿出了西装革履的味道。
杀青果然在第一眼就认出了他:蒂莫西·贝拉尔迪。他的容貌跟阿莱西奥有八九分相似,尤其是阴天海面一般灰蓝的瞳色,就像从颜料盘的同一格里调出来似的。若不是看起来更年长成熟、更具上位者的压迫气息,他们俩简直就是一对双胞胎兄弟。
蒂莫西在杀青面前站定,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仿佛在品味这个新人的成色。几秒钟后他倨傲而不失礼仪地一笑:“身手不错,但是想在这里活出个人样,光凭身手远远不够,你很快就会知道。”
杀青像只被掠食者入侵地盘的幼兽,摆出一副深怀戒备、随时准备反击的姿态。落在蒂莫西眼中,正是那种“有些棘手、但费点力气就能搞定”的难度——不会强大到令他产生威胁感,也不会软弱到提不起兴趣,正中他下怀的那种难度。
“听着,我不想得罪任何人,只想安静地待着。”
他听见新人凌厉而又谨慎地说,笑得意味深长:“那可不容易,尤其是对你而言……在这里,你得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站队,以及别站错队。”说完,他转身走出囚室。
马尔沃的手下还躺在地上呻吟,血水打湿了半身囚衣。蒂莫西眉头微皱,仿佛在看地板上一块花纹难看的装饰,淡淡地说:“我饶你一命。下次来找他麻烦时,别再蹭到我的裤腿。”
围观的犯人望向1317号囚室的眼神顿时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们原以为“教父”是为了彰显对这小子的保护权才出的手,如今看来,完全只是因为地板上的倒霉鬼没长眼睛。也就是说,这个新人孤立无援、毫无势力,更要命的是,生了一副惹人垂涎的模样——简直就是一份提前到来的圣诞大餐。
如果马尔沃因为忌惮“教父”的警告而不敢轻举妄动,说不定能让我拔个头筹……不少人蠢蠢欲动地想。
晚餐的时候,这种暗流涌动的躁欲更是累积到了极限。当杀青端着一盘没有牛肉的炖土豆和熏鱼三明治走向用餐区,一名犯人趁他从身边经过时,突然伸脚绊了他。
他打了个趔趄,随即被好几条胳膊拉住。
“放手!”他喝道,用力挣扎,像被无数藤蔓缠住的徒步者。
“怎么,刚才扶了你一把,不应该道个谢吗!”一个金棕色短发、个子瘦高的犯人得意洋洋地凑过来,一口口水吐进他的餐盘里,“看来你对我们这儿的欢迎宴不太满意啊,给你补充点蛋白质怎样?”
“拜托,罗勒,你的口水里哪有什么蛋白质,明明就是HIV,你干吗不在舌头上也戴个套?”另一个犯人装模做样地抱怨。
“操!” 罗勒笑骂,“不知道中国佬讲究的是什么吗,含蓄、含蓄,谁像你,叫床声连隔壁区都能听到。”
杀青肘尖捣上身后犯人的肋骨,趁机挣脱拉扯,转身就走。
“想去哪里?你的晚餐还没吃完呢。” 罗勒拽住了他的胳膊,另一只手在他臀部掐了一把,“乖乖坐好,小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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