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无射
“暂时不能告诉你,他要求我一个人去。”
“就你一个?开什么玩笑,那我们是要在壁炉旁一边吃烤火鸡一边等孤胆英雄的捷报吗!”绿眼睛的探员拔高声线以示强烈反对。
“如果他发现警方试图围捕,一定会在大部人马到来前逃之夭夭,然后再搞出几朵像刚才那样的烟花。你知道他有多固执己见。”里奥淡淡地说。
罗布哑火了,小声嘀咕一句:“就跟某人有的一拼。”
“所以就这么定了,我会戴上卫星定位仪,你们全程监控,注意在我发出信号前,务必保持两公里以上的距离。”
小雪下得稀稀疏疏,大部分还未落地就融化了,空气越发湿冷。
里奥独自开车来到市郊一座因经营不善而关闭的大型游乐场。他把车停在生锈的铁门外,空着双手走进去。游乐场的地面青砖碎裂、杂草丛生,褪漆的旋转木马和断头的小丑雕塑在阴沉天色下恶狠狠地瞪着他,再远一点是骨架般枯槁的摩天轮。
他在死寂的广场上站了片刻,又四下里走了几趟。不知哪处依稀传来几声动静,但又像是风声,他警觉地环视周围,并没有发现其他人的身影。
难道自己误解了杀青的提示?里奥停下脚步,仔细思索,突然瞳孔一缩,手指下意识地探向西装内侧的枪套。
“圣诞快乐,亲爱的。”身后响起男子的声音,年轻、锋锐、优雅,像一柄绘着精美花纹的利刃。
里奥握紧枪柄,慢慢转身,望向来人:“杀青。”
杀青没有戴面具,用的也是原本的声线,双手插在宽松的裤兜里,穿着浅灰色连帽衫,看起来就像个悠然闲逛的大学生。“很高兴你没有让条子们全都跟来,”他说,“这样就只剩一个电灯泡了。”
电灯泡?他在说谁?里奥一怔,顺着杀青的视线,把目光投向侧后方。
七八米高的半空中,一艘破破烂烂的海盗船门栓忽然脱落,一个人影从里面滚落下来,又被身上缚着的绳索吊住,悬挂在空中。他的双臂被麻绳捆在身后,嘴上封着胶带,一边唔唔叫着,一边拼命挣扎双腿乱踢。
——罗布!里奥几乎失声叫出来。不是吩咐他待在后方等待信号吗,为什么要违抗命令偷偷尾随!显然这么干触了杀青的霉头,他刚才听到的轻微动静,应该就是罗布被杀青制服后捆绑起来的声音。
“放他下来!”里奥沉声说,“我们俩之间的事与他无关,让他走吧。”
“然后等他再拉一大波人马过来?我没这么喜欢自找麻烦。”
“杀青!他是罗布!我以为你们就算不是朋友,也至少有些交情吧,你对他就真下得了手?”
杀青冷笑:“我跟你不止有交情,还有交欢呢,你又什么时候对我手下留情过!”
里奥仿佛被噎了口气,停顿了一下:“我们之间的那些……那些——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我也这么认为。”杀青微一点头,脸上神情喜怒莫测,犹如绝对平静的水面,令人完全无法揣度出其中的情绪。“消遣就只能是消遣,一旦你玩过头认了真,倒霉事儿就一件接一件地来。认识你的这一年多,我简直把半辈子的伤都受完啦,还被你丢进监狱——”
“那是你自己想要进去的!你把整个社会舆论和执法部门弄得鸡飞狗跳,害我差点丢了工作,不就是为了利用雷克斯岛监狱里的知情者,找到Enjoyer的下落吗?”里奥咬牙说。
杀青耸耸肩:“问题是,我只想进去度几天假,而你却想让我当永久性居民。你看,咱俩从意识形态到行为习惯都是天敌,既然矛盾永远无法调和,那就消灭好了。说真的,里奥,撇开其他因素,单纯就肉体而言,我对你还是相当有性趣的,但是很遗憾……我对除你以外的其他事情,还有更大的兴趣。”
“比如说杀人?”里奥尖刻地反问。
杀青抿着嘴歪了歪脑袋,显得俊雅又无害:“答对了,你很聪明,里奥,但这世界上的聪明人不止你一个。我想我还可以找到其他有能力、有身手、聪明出色的人作为替代品,为我的业余生活增光添彩。”
看着对面黑发探员的目光一寸一寸黯淡下来,直至最终化作冰冷绝望的灰烬,杀青像个破坏欲被彻底满足的孩子一般,愉快地大笑起来:“我还以为你会扑过来揍我,就像以前那样。”
里奥冰雕般沉默许久,最后说:“我已经不想再碰你一下了,哪怕是拳头。”
杀青无所谓地哼了一声,“那就用其他武器来决个胜负吧!但首先,我得把电灯泡收拾掉。”
杀青的手指在裤兜里微微动弹的瞬间,一种对极度危险的预警刀刃般插进里奥的神经。他以平生最快的速度拔出手枪,同时凛然地发现,对方的枪口比自己更早一步抬起。
——哪怕只早零点几秒,也是致命的优势!
他以直觉判断枪口的方向,仿佛看见子弹轨道在空气中割出一道裂痕,发现子弹的终点并不是自己,而是侧后方吊在半空的罗布!
直到枪声响起,他才意识过来,刚才的一切并不只是脑中的想象,它就这么毫不犹豫地、冷酷至极地发生了!
在眼角余光扫到罗布左胸蓬出的血花时,里奥的脑中一片尖锐的空白。他的食指如同一个独立思考的战士,在大脑下达指令之前,抢先一步扣下了扳机。
杀青向后踉跄了两步,低头看前胸,浅灰的布料被涌出的鲜血迅速浸染,呈现出异常深晦无望的黑褐色。他眨了眨眼睛,脸上是一种疼到极处的茫然,又抬头看了看里奥——里奥的目光并不在他身上,而是冲向罗布,抬手一枪打断绳索,接住了落下的搭档的身躯。
他在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笑,枪从手中掉落。
“罗布!”里奥一边用手掌紧紧摁住搭档血流如注的伤口,一边撕开他脸上的胶带,“振作点,伙计,我已经发信号呼叫支援,你死不了的!”
罗布双手挣脱绳索,大口喘息着,上气不接下气地叫:“别、别开枪!里奥,他不是……”他胡乱撕扯着前襟,直至纽扣迸脱,把藏在衣服下的秘密暴露在里奥眼前,“他用的是空包弹,还在我胸口贴了一袋血浆!”
里奥僵住了。他混乱地收回双手,看着满手暗红的血迹,耳畔充斥着崩塌般的轰鸣声。
“他又在耍你!我不知道这混蛋到底想干嘛,但是你……”罗布缓过气,扶着里奥站起身,“你就这么直接开了枪?”
里奥不假思索地答:“我没——”然后他的神色瞬间凝固了。
他开了一枪!
也许对他那只训练有素、将战斗变为本能的右手而言,反击的对象是个极度危险、正在杀人的犯罪分子。
也许那时,对罗布生命安全的牵挂占据了他的全部思维。
也许目睹了对方之前的所作所为、又历经刚才一番对话后,他对翻云覆雨玩弄人心、视人命如草芥的杀青已经彻底绝望。
也许在彻底绝望的那一刻,他曾经生出过击毙对方的念头。
但是……当这个念头噩梦般成为现实以后,他感到了一种巨大的空洞与惶恐,就好像自身从肉体到精神都开始分崩离析,就好像整个世界轰然倒塌不复存在……
他开了枪……朝杀青?杀青?!
像是被一股无法形容的作用力支配,里奥猛地转身,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向地面上那个灰色的身影。他跪坐在地上,托起杀青的上半身,一只手堵住胸口血洞,另一只手颤抖地伸向颈动脉——
微弱的博动,细若游丝的鼻息,杀青还活着!
里奥望着陷入休克、血色尽失的杀青。对方的嘴角还留着一丝浅笑的残影,像是得偿所愿的欣慰与释然,又像是功亏一篑的自嘲与无奈。
这缕笑影如同世间最锋利的武器,里奥被粉身碎骨的疼痛击中,将脸深深埋进对方的颈窝。他想痛哭、想咆哮、想毁灭一切——包括自身,包括这个充满恶意的世界——无数沸腾的、翻搅的、痛苦不堪的思绪,最终浓缩成为一个紧紧的拥抱。
上空传来直升机螺旋桨呼啸的声音,两公里外待命的支援部队很快到来。罗布走过来,安抚地拍了拍里奥的肩膀。
里奥抬头,脸色是罗布从未见过的凌厉与涩重。他抱起昏迷的杀青,三步并作两步冲向直升机,朝驾驶员吼道:“去最近的医院,快!快!”
直升机迅速升空,罗布后脚差点被甩下去,连忙扒拉着舱门坐稳。他的目光从昏迷不醒的杀青,移到魂不守舍的里奥身上,最后叹了口气,说:“别自责。这要换做是其他匪徒,这么近的距离你连心脏都打不中,早不知道死几百回了。你对他根本下不了杀手,他却一而再再而三地作死,你已经仁至义尽了。”
里奥恍若未闻,只是注视着怀中的人,染血的手指轻轻摩挲他的唇角,将那一抹奇异的笑影抚平。
你想对我说什么,杀青?我知道在那些虚假的面具后面,在你最真实的意愿里,有很多事想告诉我,有很多话想对我说……说吧,我会握着你的手仔细倾听、在心中永远铭记,让它们变成属于你我的共同秘密,所以……求你了,活下来吧,杀青!
第69章 最后的杀手(下)
罗布从瞌睡中惊醒时,手术室门口的红灯仍然亮着。他拿手掌当毛巾用力搓了几下脸,转头看身边的搭档。
黑发探员坐在走廊长椅上,目光注视着对面的白墙,仿佛正在沉思。罗布发现他从坐下来到现在,姿势完全没有变过。
他略为犹豫,还是开口说:“胃都饿穿了,我去买点吃的。”
里奥微一点头。
罗布有些迫不及待地起身走了——虽说他一贯是活跃气氛的好手,但眼下这气氛令他心底发毛,完全没有去活跃的意愿。
在他离开后不久,手术室门口的绿灯亮起,几名医护人员摘了口罩,疲惫不堪地走出来。里奥立刻弹起来,迎上去问:“他怎么样?”
为首的中年医生回答:“手术过程很顺利,子弹击穿左肺上叶造成胸部贯通伤,但没有伤及心脏。”
“能康复吗?”
“人体肺功能的代偿能力很强,伤愈后对身体影响应该不会太大,但需要三个月以上的术后恢复期。”
里奥感觉胸口痉挛了几个小时的肌肉一下子舒展开来,干涩地吐了口气。
医生看他青白的脸回魂似的透出了点血色,又安慰地加了句:“放心吧,以后顶多就是不能负重跑20公里,或者去参加自由搏击比赛什么的。日常工作生活还是没问题的。”
对杀青而言,“日常工作”可比自由搏击赛强度大多了,身手多少会受影响吧?像他这样崇尚力量的人,一定觉得难以接受……心酸遗憾的同时,里奥内心深处又生出了一丝不合时宜的庆幸:或许他也因此会更爱惜自己的性命,把那套悬崖上走钢丝的恶劣爱好收敛收敛,从此彻底金盆洗手。
仍处在麻醉状态的伤患被推出来,里奥摁下脑中纷乱的念头,跟随医护人员前往加护病房。
按医生说的,他会在24小时内清醒。但24小时过去,48小时过去,72小时过去,杀青依旧没有醒。
里奥眉头紧缩地询问主治医生,但对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强调手术本身是成功的,而且从检查报告看,各项生理指标并没有什么异常。
“那他为什么一直昏迷?是治疗手段出了问题?”里奥追问,语气很冲。
主治医生因为他的失礼皱了皱眉,但并不愿意跟一名看上去像是三天没睡的执法人员起冲突。倒是身旁的年轻助手干脆利落地顶回去:“治疗手段当然重要,但病人自身的求生意志更重要。如果是他自己不愿意醒,生理机制被潜意识支配,也有可能造成木僵或心因性昏迷。”
不愿意清醒?失去求生意志?他这是在说杀青?里奥露出一脸荒谬的神色,朝年轻医生冷笑:“他就算被枪口指着,也能徒手干翻一打人,你是说这样的人没有求生意志,小子?”
对方就像大冬天被迫吞了口冰块,猛地缩了一下脖子。主治医生连忙出来打了个圆场,带着助手尴尬地走了。
里奥脸色不善地看了一眼他们的背影,在床沿坐下,伸手拂去落在杀青脸颊上的细小纤维。亚裔青年安静地闭着双眼,睫毛在眼眶下方投射出黑而浓的阴影,仿佛纹丝不动的蝶翼,越发衬得脸颊消瘦、嘴唇苍白。里奥的手在他脸颊上方停滞了一下,然后从前额到鼻梁、再到下颌,一路抚摸下来,沉声说:“你被人瞧不起了,杀青,起来踢他屁股。”
“快起来。如果你想继续越狱,现在就是最佳时机——这里只有一个饿着肚子困得要死的探员,他完全不是你的对手。”
“你的空包弹把罗布砸出了一大块淤青,他抱怨你为什么不给他再穿件防弹衣。”
“你的炸药也装错地方了,不是说要炸监狱第五区吗,怎么只炸了入岛大桥?你知道拿到人员伤亡报告时我的表情有多蠢,竟然被菜鸟罗布给嘲笑了。”
“还有夏尼尔,那条狡猾的豺狼差点被抓,可惜最后还是逃了。但我们发布了全国通缉令,估计他下半辈子都要过颠沛流离的倒霉日子。”
“……”
寂静的病房里,只有一个男人断断续续的声音,似乎要把认识一年多以来没来得及说的话,在这几小时内一气说完。
手机响个不停,但里奥没有接听。
病房的门被推开,两名便衣探员走进来,告诉里奥他们是来换班监视的,局里叫他立刻回去。
里奥坐在床边不搭理,觉得对他们没话可说——他现在只对病床上昏迷的杀青有说话欲望,对其他人连声带都懒得震动。直到其中一名探员忍无可忍地拨通了上司的电话,高迪的叫声裹着怒火从手机里迸出:“里奥!你他妈居然不接电话?给我马上滚回来!马上!上头还等着你的汇报!”
“啪”的一声,似乎是对方摔了听筒。里奥捏着手机,定定地出神片刻,转头对那两个探员说:“如果他醒了,请第一时间通知我。”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病房。
第二天,不知道是医院里的哪个人走漏了消息,媒体们蜂拥而至,警方紧急调派人手,将杀青所在的病房区武装隔离。但媒体人依旧无所不用其极地试图打入内部,好制造“连环杀手杀手越狱后再次犯案,被FBI追捕重伤昏迷”之类足够吸睛、足够劲爆的新闻标题。杀青为数不少的粉丝团也获得了消息,把医院包围个水泄不通。甚至有个金发碧眼的年轻妞儿,穿着一袭低胸婚纱,连踢带打地试图冲进警戒线,一边狂热地尖叫:“滚开!你们这些暴徒!屠夫!别耽误我的婚礼!杀青,你的新娘在这里!让我进去——”
当天夜里,FBI出动了特别行动队,对杀青进行秘密转移,用直升飞机运送到警方内部医院。
以上一切罗布绘声绘色地向里奥转述,但他的搭档完全不给面子,连一丝多余的目光都没给他。办公桌上叠放着好几盒档案文件,里奥在处理这段时间以来堆积的公务,把手头上的任务一项项扫尾。他几乎是没日没夜、废寝忘食地干活——虽说他一直以来都是个工作狂,但从没像这样超负荷到违背人性的地步,把罗布看得心惊肉跳。他努力劝说里奥不要这么自虐,以身体为重,但对方只是简单至极地回复了两个字:“——走开。”
罗布无计可施,看着里奥的眼神,就像看一个把自己的肉体和灵魂一并燃烧了做施法材料的疯狂魔法师。最后他昏头昏脑地出了个烂招,对里奥说:“医院那边打电话过来说,杀青好像有了点反应……”
里奥把手里的东西一摔,冲出门去。
结果他差点在医院走廊里揍了罗布。医生一脸凝重地告诉他们,患者已经昏迷17天,意识活动丧失,但皮质下中枢仍可维持自主呼吸和心跳,如果再持续超过一个月,恐怕就要进入植物状态了。
“这可真奇怪。”那名医生说,“从我们对他大脑多次检查的结果来看,并没有发现任何颅脑伤或病变,按理说他早就该醒了。他的瞳孔对光线有反应,有无目的的眼球跟踪运动和睡眠觉醒周期,在营养液的输入下,生命体征也算平稳,我想他的昏迷……或许是心因性的。”
这个词里奥在上一家医院的医生嘴里听过,立刻反击道:“放屁!”
医生噎了一下,尽量用通俗易懂的语言向两名几乎打起来的探员解释:“这是一种强烈精神创伤导致的反应性精神疾病。你们可以这么理解,病人的潜意识出于隔离伤害、自我保护等等原因,将自己的精神世界封闭,不愿意与外界沟通,于是在生理上表现为拒绝清醒。这种情况下,药物疗效甚微,我建议你们可以尝试使用暗示疗法。”
里奥反复思索医生的话,问:“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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