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渊在水
王若冰把汤倒了重做，师叔下了班赶过来，已经六点多了。
这位师叔上刘下德贵，四十多岁，政途毫无起色，发际线已经彻底放飞，从前额一路秃到了后脑勺。
王若冰盯着他的脑壳看了半晌，心有戚戚然，几年前父亲过世时见到师叔，头似乎还秃得没这么厉害。
师叔侄三人在桌前坐下，王小停要给刘德贵倒酒，刘德贵摆摆手：“不能喝，有纪律。”
王若冰便给他盛了汤，刘德贵尝了一口，称赞道：“不错，有你爸七八分的火候了。”
王若冰叹了口气：“我这舌头要是没出事，还能更好些。”
刘德贵颇为关切：“没去医院看看？”
“查不出问题，医生说可能是心理性的。”
刘德贵安慰两句，又尝了一口菜，称赞他：“味觉失灵还能有这个水平，不错了。成天吃单位食堂，我这舌头都快麻木了。”
王若冰笑问道：“师叔怎么不自己做？您的手艺可不差我爸多少。”
“没时间做，手都生了。”刘德贵工作的地方在乡镇一级，每天上下班时间都要花费不少，压根没功夫自己下厨。
“工作这么忙，工资应该不少吧？”
“不到四千，唉，想给孩子买套大点的房子，都付不起首付。”提起收入，刘德贵有些苦涩。
“师叔，不如你到我们酒楼来吧，我一个月给你一万，提成另算。”
王若冰满以为刘德贵会答应，毕竟一个月不到四千的工资和一个月10K+，肯定是后者更有吸引力。
哪知道刘德贵只是犹豫了一下，就断然拒绝：“这些年也不是没有酒店想请我，我都没答应，师叔也不是不愿帮你，实在是舍不得这旱涝保收的铁饭碗。”
王小停劝说道：“师叔，你也不看看现在什么物价，一个月不到四千，能买些啥？你要都能吃上肉了，何必再惦记糠呢？”
“那肉说没可就没了，糠永远都会有。”刘德贵十分坚持，无论师兄弟二人如何劝说，都没答应。
王若冰没办法，跟师弟一起开车把人送回去。刘德贵还住在城中那一片老小区，王小停问他怎么没换套房子，刘德贵苦笑：“这不是攒着钱准备给孩子买婚房吗。唉，钱是怎么存，也赶不上房价上涨的速度。”
刘德贵下了车，这时两道车灯照进狭窄的小巷子里，喇叭声想起，王若冰回头看了一眼，巷子口有辆车开不进来。
他打了个手势，示意司机往后退，刘德贵咦了一声：“是我儿子。”
王若冰下了车，跟刘德贵走过去。车窗摇了下来，露出一张疲惫的年轻人的脸。
“杰杰，今天这么早就回来了？刚好，今天你妈煲了虫草汤。”
“行了，知道了。”年轻人有些冷淡，看着王小停把车倒了出来，让出了位子，便把车开了进去。
刘德贵苦笑了两声：“孩子工作忙，今天也挺晚的，下次请你们上去坐坐。”
王若冰忙道不用客气，告别了刘德贵，上了王小停的车走了。
说来也是巧，头一天才见过刘德贵的儿子刘杰，第二天王若冰出门买菜的时候，就碰见刘杰站在路边打电话。
“做私宴？请郢都大饭店的方主厨？人家出场一次得两万呢……”刘杰有些恼了，翻了个白眼，语气还在努力克制情绪：“好的，吴经理，我尽量安排……好的好的，一定安排好！”
挂了电话，他骂了声娘，蹲在地上抓头发。
王若冰走上去，递了根烟：“哥们，怎么了？”
刘杰抬起头，警惕地打量他。
王若冰笑了笑：“就不记得我了？昨天晚上见过，在你们家门口。”
刘杰认出了他来，叹了口气，点了烟用力抽了两口：“还不是公司那点破事，要请大客户吃饭，这单子要能谈下来，我的奖金这个数。”
刘杰伸出两根指头，又有些烦恼：“点名了要郢都大饭店的主厨来做私宴，人家出来一次也得两万哪，还让我自己想办法，这生意要是谈成了，我最多是把奖金搭进去，要是没成，那就是两个月工资。”
王若冰笑了：“郢都大饭店的主厨算什么。我给你推荐一个人。”
“谁？”
“你爸。”
“……他？”
第5章 红酒蹄膀
平心而论，刘杰瞧不起自己的父亲。
刘德贵个头不高，其貌不扬，混到这个份上，连个副科没捞着，平时抠门计较，还死要面子，买包利群都拉不下脸，要老婆去买，浑身上下，只有一颗头秃得出类拔萃。
他直觉王若冰是在跟自己开玩笑。
王若冰笑了一下：“当然不只他一个，我可以给他搭把手。我爸是王雁南，你爸爸是我师叔，我们俩的手艺，你不用怀疑。”
刘杰还在犹豫，经理点名了要郢都大饭店的方奇名主厨来掌勺，他弄两个人来冒名顶替，有没有风险？
王若冰不逼他，退后了一步，笑道：“你自己想想清楚。”
刘杰咬咬牙，一拍大腿，就这么定了！找人顶替，赌对了他有两万奖金，没赌对顶多就是被臭骂一顿，总好过自己掏腰包给经理做嫁衣！
私宴地点在郢都郊区一栋私人府邸，刘杰找人租下，专门为今天招待贵客。
这地方环境清幽雅静，是谈生意的好地方。刘杰给刘德贵打了电话，让他请了假，把王若冰和他一起打包送了过去。
刘德贵还是蒙的，电话里儿子说要他帮忙，不由分说让他请假，他能怎么办，只能请假。以为儿子是缺钱用了，他准备了银行卡，可是儿子却直接开着车把他送到了这里。
刘德贵没敢多问，在儿子面前，他总是有点抬不起头，最近因为没办法给儿子买套大房子，他更加抬不起头了。
见到王若冰，刘德贵这才终于开了腔：“这是出什么事了？”
王若冰把前因后果简单给他说了。刘德贵一听就犯了难：“这……我好多年没下厨了。而且杰杰他们领导既然点名要郢都大饭店的主厨，那我们冒名顶替怎么行！”
刘杰沉下脸来：“反正你们我已经送过来了，你沉住气，别自己先慌了手脚，郢都大饭店后厨一个做饭的，谁会知道他长什么模样。”
刘德贵一见儿子的脸色，不敢再多说。
刘杰把两人送到了厨房，交代了两句便离开。几个厨房帮工候在那里，还当真以为两人是郢都大饭店的主厨，对他们十分热情。各类食材已经备好，王若冰蹲在地上清点，见刘德贵还愣着，提醒道：“师叔，咱们得快点，现在四点半，晚上八点人就要过来吃饭了。”
刘德贵已经猜到，这事多半和王若冰有关，无奈地叹了口气，认命了。
刘德贵虽说许多年没再掌勺，但是手艺还在，练一练感觉就回来了，王若冰在一边配合，帮忙切菜布菜。
七点半，刘杰跟着吴经理、副经理以及两个业务主管等在宅邸门口，吴经理掏出手帕，在额头按了按，又看了他一眼，问道：“厨房都准备好了吧？”
刘杰轻声回道：“您放心。”
“是请的郢都大酒店的方主厨？”
刘杰点点头。
吴经理满意颔首，用手帕再度按了按脸，放进怀里，不远处一辆加长林肯开来。
林肯在宅邸前停下，吴经理连忙带人迎上去。车门打开，一列助理并两个保镖皆是一身黑色西装，从后门下来，齐刷刷分列两旁，接着车上下来一名年轻人，黑发白肤，身姿高挑，正是贺棠。
吴经理引着人进了宅邸，沿着抄手游廊进了雅室。刘杰所在的科技公司跟贺家打过几次交道，但是他本人与贺家接触还是头一次，见到贺家这个阵仗，不免有些底气不足，走在后面。
服务员为客人们上了茶水，贺棠没碰，他身边的助理开门见山，让吴经理把之前草拟的方案拿出来看看。
这般赶时间的阵仗，等会儿恐怕不会留下来吃饭。
王若冰蹲在一边看着灶台上的鸡汤。
菜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他看了一眼时间，七点四十五分，客人应该已经来了，再等十分钟便可上菜，正好。
雅室内的吴经理却并不如他一般轻松。贺棠那名助理十分棘手，只扫了方案一遍，便一连指出了几处问题。
“用最大熵模型作为核心算法，要如何解决庞大的计算量？”
“时间紧迫，你们的技术成果真的能确保在两个月内上市吗？”
“你们提出的增量迭代算法所需成本是改进迭代算法的一倍，可是优势却并不比改进迭代算法明显啊。”
吴经理被问得左支右绌，他工作十几年，大风浪也没少见，还是头一次见到贺家这般难搞的资方。他不是专业技术人员，勉强回答了几个问题，转过头小声对身边的副经理说：“去厨房看看饭做好了没有。赶紧上菜。”
他的想法是，有酒有菜，才好谈生意，这也是很多中年人默认的酒桌文化。但是坐在一边的刘杰看得出来，贺家这位少当家压根不吃这一套。
刘杰悄悄走出去，给公司的项目总技师打了个电话，麻烦他赶紧赶过来一趟。
收了电话回到室内，却看见贺棠满脸倦色，已是兴趣缺缺，站起来带人要走！
不能让他走！
要拖住他们！只要等到更熟悉方案的总技师来了，一定有办法让他们满意。现在要做的，就是能拖一分钟，就拖一分钟！
菜呢？菜怎么还没上？
刘杰一时急得宛如热锅上的蚂蚁。
王若冰正在把菜出锅装盘，浇上汤汁。
副总经理江城走到厨房门口，催促道：“菜做好了没有？”
“好了好了。”王若冰把菜放进餐盘内，让送菜员端走。
江城背着手，让到了一边，看着送菜员把菜端了出去。他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厨房，忽然皱起眉头，问道：“你们是郢都大饭店的后厨？哪位是方主厨？”
刘德贵抓着布巾擦了一把手，学着单位领导的派头给自己壮胆，咳了两声：“我就是。”
“你？”江城走进来，打量刘德贵的脸，满脸狐疑：“你是方奇名？虽然我没见过这位方主厨，但是我听人说过，他的左手有六根手指头！”
王若冰脸色一变！
“你是谁！”江城疾言厉色。
服务人员已经将菜一道一道传了出去。江城对小工们道：“看住这两个骗子！”
他说罢，快步走出厨房，要去拦住送菜员。
转过走廊拐角，眼看送菜员就在前面不远，江城索性拔腿跑了起来，这两个人来历不明，刘杰居然也让他们混了进来，万一是对手派来搅局的，给贺家留下坏印象，那可就糟糕了！
“慢——”然而，他一声“慢着”还没喊出喉咙，就眼看着那传菜员的背影进入了雅室之内。
“糟了！”江城几乎是双膝一软。
也正是这时候，贺棠站起来要带人离开，传菜员把第一道菜送了进来。
看到菜上来了，吴经理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稻草，连忙拦住贺棠：“贺先生！贺先生！菜都上来了，尝尝吧！我们可是请到了郢都大饭店的方主厨！他的手艺那可是一绝！”
贺棠自小金堂玉马，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没见过，郢都大饭店的方主厨又算得了什么。他有些不屑，眼睛微微一撇，瞧见那餐盘上的菜色，白瓷盘里盛着色泽浓郁鲜亮的蹄膀，昏黄的灯光一照，表皮便是一种诱人的晶莹剔透，只看这色泽，便可想象到入口之后那软糯弹滑的口感。
贺棠微微地有些饿了。
吴经理见他松动，连忙请人坐下。贺棠伸出筷子，筷子尖不过在皮肉上一划便破了，倒教人怀疑是不是煮过头了，然而将这一块肉送入嘴里，咬下一口，那咸香滋味与香滑口感登时满溢，胶原蛋白的弹性并未流失一分，肉却是入口即化，肥而不腻，齿列间更有一种红酒的醇香，让最挑剔的舌头也能得到充分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