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班 第49章

作者:年小初 标签: 近代现代

他每次都是不好意思地说要送他回去,然後谨言就会少有地皱眉生气说:“你不要命了?喝了这麽多酒,竟然还敢开车?我帮你打车,然後我要上班了。”

江亦其实知道,他每次醒来,都已经接近日头高照了。那麽,谨言所谓的,他要上班了,又算是迟了多少次到呢。

而这些明明是显而易见的东西,他这麽聪明的人,为什麽直到现在才想到呢。

顾谨言到底对他隐瞒了多少东西,现在,他一件一件地细细去梳理,竟发现,全是那麽幼稚简单的把戏。而他,竟然没有发现。

江亦慢慢俯身。他伸手轻轻抚摸顾谨言的脸,全是纱布粗糙的质感。江亦心里一酸,然後这份酸楚瞬间就转换成十二级的剧痛,让他痛的不能呼吸。

他顾不上身旁的叶茗还有小臻。他的世界里,此时此刻,只有一个顾谨言。而他在顾谨言的世界里,究竟存在了多久,他已经不得而知。

这就是他的谨言,把自己的全部,甚至包括他自己,都给了他的,一个傻子。

然而现在,这个伤痕累累的男人,终於还是倒下了。他透支了全部的爱,却几乎没有收到一分回馈。江亦终於明白,人的爱并不是用之不尽取之不竭的,即使深爱,也经不起这样自杀式的花销。

江亦突然觉得好冷。这一次,他的身後,终於没有了那样坚强如顶天立地般的支撑。

他吻上了顾谨言眼睛的位置,声音哽塞:“谨言,这一次,换我站在你的身後,好不好。”

他迟到了整整十年,却在最後的时刻分秒必争。

叶茗轻叹:“江亦,你觉得你真的还来得及吗?”

江亦握住顾谨言的手,眼神里恢复一贯的坚定:“从前的十年已经补不回来了。可是,从现在开始的每一个十年,我都会陪在他的身边。”

叶茗低头,忍住泪意。微微闭上眼睛,算是默认般的放弃了:“那麽希望,命运可以给你这个机会。”

江亦笑颜温柔而自信:“会的。”

叶茗反问:“如果这一次,你没有这麽幸运呢?”

江亦身子一僵,说不出话,只能把顾谨言的手,握得更紧。他在紧张。

叶茗突然冷笑:“这也没关系的,不是吗。你以前那麽爱许桓,现在不也爱上顾谨言了吗?如果上天这一次真的毫不留情,你也不用太担心。或许你还可以爱上别人呢?”

江亦静静看著顾谨言的被纱布缠绕的几乎看不见五官的脸,良久良久。

他轻轻摇头。

“不会了。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再不会有这样一个顾谨言了。”

“这世界上或许会有很多和许桓一样冷傲强大的人,可是像谨言那麽笨那麽傻的人,再不会有了。”

“像谨言那样固执那麽坚持的人,再不会有了。”

“像谨言那样默默陪伴而无怨无悔的人,再不会有了。”

“这个世界上,再不会有和谨言一样的人了。”

“而我,只会爱这样的人。我只能爱这样的人。”

“谨言把我宠坏了。如果这是他的报复,那麽,我已经受到惩罚了。”

他应该受罚。他必须受罚。

他甘愿受罚。

第七十五章

小臻走到床的另一边,乖乖趴到顾谨言的身侧,睁著大大的眼睛,看著他的顾叔叔。

“……你说过,你会好好对他的。”良久,小臻低低开口。

江亦轻轻摸著顾谨言的头发,这触感,就如同他整个人一般温情而柔软。

他声音哽塞,似已不能再去回忆。

“没错……我说过的。”

小臻把头埋进枕在床沿的双臂间,声音从臂弯深处闷闷传来,带著隐忍的哭腔:“可是你没有做到。”

江亦的心慢慢缩紧,像是一瞬间就被这句话死死箍住。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一幕幕回忆在脑子里飞快闪过。这一次,他是真的看懂了这场长达十年的爱情剧场。

从前,他只看到顾谨言表面的云淡风轻,而现在,他终於从他微笑的微妙弧度里,读出了他一直隐藏的隐忍坚强。

现在想来,其实谨言真的不擅长伪装。为什麽他从来没有看出来,在他那些买醉的日日夜夜里,谨言的笑容其实是多麽悲伤。而他的安慰,之所以能那麽直击人心那麽情深意长,其实是因为,那也是他一遍一遍说给自己听的爱情宣言。

他还隐隐记得,谨言说过的话。那些让他在每一次失望失落之後,瞬间又有了信心和勇气的话。

他说过:“加油啊,你可以成功的。我相信你。”

那个时候,谨言就把已经开始萌芽的爱深深藏进自己的心底,一丝一毫,都没有让他察觉到。谨言相信的,是自己和许桓最後的完美谢幕。那麽那个时候,他是如何打算自己的收场呢。或许那个时候,这个傻子就已经决定了,不管王子和王子有怎样的结局,他都愿意,一直一直跟在他们身後,做一个几乎没有存在感的跟班。

顾谨言唯一没能料到的,也许就是,他一直以为可以忍住的感情,终於还是暴露了。那份爱强烈的,终於让这个舞台也承受不住了。

江亦的手轻轻颤抖,他极力维持著表面的风平浪静,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此时此刻,他内心究竟翻涌著怎样的滔天巨浪。如同十二级台风来临,呼啸过境。只是说不清,那凄厉的风吼声,到底是谨言终於爆发的压抑,还是他自己,终於忍受不住的疼痛。

叶茗递过来一张纸,声音很低:“你居然也有这麽难看的时候。”

江亦一愣,从剧痛里回过神来。什麽时候起,他的眼角,竟然已经有了微微的湿意。

他已经有二十年,都不知道眼泪是什麽滋味。直到现在。可是如果可能的话,他宁愿更早一点知道,流泪的滋味,原来是这麽好。

而小臻埋头的地方,床单也早已经是,满片的濡湿。小孩子忍不住抽泣的哭腔,他颤抖著说:“你说过你会好好对他的……你说过,他可以相信你的……你是个骗子……你还我的顾叔叔……我要顾叔叔……”

江亦苦笑,他弯腰亲吻了一下顾谨言的额头。

“没错,我是个骗子,还是骗术很差的骗子……明明谁都不会上这种当的,除了谨言这个傻子。”

叶茗的声音哽咽:“……他以前是傻的以为,你真的可以忘记许桓然後爱他,可是後来,即使他发现你根本不可能忘记许桓,竟然还是不肯回头。”叶茗流著泪笑,“他以前是个傻子,後来就是个疯子。”

“江亦──”叶茗突然抬头看他,眼神微凉,“即使你现在终於回头,他也不会站在你身後等著你了。”

“他疯的太久,现在,连命运这个导演都已经看下去了。他已经被勒令下场了。”

叶茗低下头,声音颤抖:“……江亦,算我求你,你放过他吧,你让他下场吧。他已经……不能再演下去了。我求你……你放他一条生路吧……”

江亦身子一僵。

放他一条生路。

这样的话,他不是没少听过。有很多人,都曾跪在他的脚边,或者是他们家门前,这样痛哭流涕地苦苦哀求。

他只是不曾想过,他对顾谨言,竟然已经是达到这种程度的残忍和冷酷。

“没错……我没有给他一条生路。”江亦闭上眼睛,像是在细细感受,他所给予谨言的,过去所有的严惩和酷刑。

他给谨言的,从来都是一条绝路。

而现在,他终於也把他自己,也逼上了这条有去无回的绝路。

“可是你错了。”江亦慢慢睁开眼睛,转过头看叶茗,嘴角缓缓漾开一个温柔的笑意,声音似是恍惚,“谨言是没有生路的。因为现在的我,也已经没有那样的退路可以给他了。”

“但或许,即使有,他也是不会走的。”

叶茗一震,然後慢慢捂住脸,声音颤抖:“……没错,即使有,他也不会走的。”

“可是,从现在开始,我会陪他一起走这条路,我会一直陪著他。”

小臻哽咽的声音闷闷传来,他抬头看江亦:“……我可以相信你吗?”

江亦微微一愣,或许是想起了,他曾经对顾谨言信誓旦旦保证过的承诺。

他也曾经无数次地对谨言说过:“你可以相信我。真的,谨言。你可以相信我。”

但现在他明白,这句话,其实只是他自己说给自己听的罢了。因为他的软弱和犹豫,他只是想给自己一个安心。然而这句话对顾谨言来说,其实根本没有必要。因为不管他是否对谨言说过这句话,他的谨言,从来都是这麽相信著他。

他是说了不做,可是谨言,却是做了也未必说。

他说过这麽多遍的誓言,最终做到和实现的,实在是少的可怜。然而谨言,一路沈默无言的谨言,只是用他的真爱和坚持,默默贯彻了他所有从未说出口的誓言。

或许谨言早就知道,和他的名字一样,语言这样的东西,实在是太需要小心谨慎了。不能多说乱说,更不能一厢情愿地以为,别人说了,就是可以相信的。

他其实是知道的,江亦说过的很多话,都不能当真。只是,他不想揭穿他罢了。他期待著,总有一天,这些誓言能够变得,真的值得相信。所以他一直在努力地付出,只为了把江亦的这些假话变成真实的绵绵情话。

他终於成功了。只是,他已经奄奄一息。

这个代价,实在是太大了。

江亦想了很久也没能想到,还有谁,愿意只为了一句虚无缥缈的假话,就把自己的一切都忍痛割舍。

他只感受到自己说出那些话时伴随著的,隐隐作痛的艰难苦涩,却不曾想,眼前这个人,听著假话的辛酸苦楚和仍旧继续拼命的坚定执著。

谨言,你还愿意再相信我一次吗。

江亦俯下身,轻轻抱住他。就像是抱住在失去多年之後,终於重新找到的无价珍宝。

这一次,他不是在回答小臻,也不是在勉强自己。他只是,做出了自己这一辈子,唯一一次真心的承诺。

“我爱谨言,这一次,我会一直陪他走下去。”

“他无需相信我,我相信自己,这就够了。”

“这一次,换我站在他的身後,我就是他的退路。”

几天下来,江亦一直陪在顾谨言的身边,像是要把失落的这漫漫十年一点一点地补回来。

他没有把谨言的病房转到对面的主楼病房里去,而就是在这里陪著他。相比起来,这里实在是显得阴暗潮湿甚至破旧,如果被熟悉他的人看到,他们或许会忍不住惊呼,江亦你怎麽会在这里?

然而现在,他就是在这里。他以後的人生,也就会在这样的,被世人所认定的“配不上”里。

配不上麽。可是谁能知道事实呢。这出戏,根本就没几个人看全,即使看全的,也不一定能看懂。即使是他这个所谓的主角,直到如今,都还是难以数清,这个“配不上”他的顾谨言,究竟做了多少,所谓的能“配得起”他的事情。

他简直已经爱的盲目了。明明爱的天平早已经倾斜在他的那一侧,可是他仍旧视若无睹地继续增添著真爱的砝码。

其实他早就,配得起江亦了。至於後来那些不肯间断地继续添加,如同著魔般的动作,只不过是因为,那已经成为他生命里,难以割舍的惯性。

谁都不会知道,或许即使知道了也难以相信,其实是他江亦,配不上顾谨言。所以现在,他必须要一粒一粒地往那已经倾斜得过分的天平里,放下他失落很久的真爱和真心。

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悲哀。他对谨言的爱其实并不是补偿和还债,但是如果他以後想要真心地去疼惜那个人,这便是他不得不经历的阵痛。否则,谨言那麽多年的疼痛苦楚,到底该怎麽算清。那些浸泡在苦涩里的三万六千多个日日夜夜,难道真的就这样,成为轻烟一缕,消散而去吗。

如果这样的话,所谓的真心,未免也太轻贱了。

这是第七天,病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江亦一直陪在他的身边。就像多年来,顾谨言陪在他身边一样。

脸上的纱布已经拆了,其实和以前的他并没有差太远。很多小伤痕不仔细看的话其实是看不见的,只不过在右脸侧,有一道深深长长的伤口,从眼角一直拉到了下巴。虽然医生极力复原,但依然还是有浅淡的,难以遮掩的痕迹。

触目惊心地横在那里。

这麽多天来,江亦看著顾谨言苍白的睡颜,总是忍不住会把手轻轻抚上那道伤口。抚在脸上,然後痛到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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