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禅 第36章

作者:唐酒卿 标签: 近代现代

“为私事而来。”顾深顿了顿,“此地确实偏僻,又兼路途不畅,公子这般的贵人,又因何而来?”

净霖话音一滞,看向苍霁,说:“舍弟年幼,未曾出过远门,此番是带他游访名川。”

苍霁筷子一拨,花生便滚掉下去,坐他膝头的石头小人探手嗖地接了。苍霁方看顾深一眼,正见顾深也在看他。两人对视不过是眨眼间的事情,却皆心下起了疑。

顾深赶路辛苦,匆匆用了饭便上楼歇息。苍霁搁了筷,说:“他适才看我,我竟觉得他似能看破。”

“他生了双利眼。”净霖说,“此人虽是凡人,却不可小觑。”

“他若知道你我不是人,怎么不逃。”

“他怕什么。”净霖喝了茶,“他自幼孤身,走南闯北许多年,所见所闻皆超于一般人。遇着几个妖怪,不觉惊奇也是情理之中。”

“那铃铛跟着他做什么?”苍霁问道。

净霖不答,因堂中来人。他搭了折扇,点了点楼上。苍霁便抄起石头小人,抛了金珠给正掀帘而入的伙计,与净霖一并上了楼。

“我还未曾问过。”苍霁入内便说,“这铜铃到底是什么东西。”

净霖褪却外衣,随口答道:“一只铃铛。”

苍霁脚勾板凳,阻了净霖的去路。谁知净霖错开一步,便晃了过去。苍霁骑着凳子伸腿绊他,他又行云流水地差了过去。苍霁来了兴致,长腿回勾,净霖索性回身,苍霁正撞他身上。

净霖神色自若,说:“它若不是只铃铛,难不成还是个人吗。”

“那也说不准。”苍霁问,“你从哪儿得来的它?”

净霖说:“故人送的。”

苍霁便顿了片刻,净霖正欲抬步,便听苍霁问:“黎嵘送的吗?”

净霖缓露出诧异。

“九天杀戈君黎嵘。”苍霁脚踩凳栏,“听说这人修为大成,妖怪对他闻风丧胆。凭靠一把银枪统率了云间三千甲,是如今三界之主承天君的兄弟。”

也是净霖的兄弟。

君父九天君座下共八子,早年血海之战丧失五位,安然晋列君神之行的只有三个。一为承天君云生,二为杀戈君黎嵘,三便是临松君净霖。除此之外,在九天境初设之时,为镇八方平定,又外收东君与菩蛮君两位,共组九天六君,分治一方。换而言之,现如今的三界共主,以及这位杀戈君黎嵘,皆是净霖一脉相通的兄弟。他五百年前弑父杀君后遭遇围剿,除了真佛坐镇,也少不了剩余四君的功劳。

苍霁从妖怪口中得知,多数人认为,临松君净霖之所以败北,其缘由正是这个杀戈君黎嵘。因为他率云间三千甲正面应战,与净霖打得血海翻覆,两败俱伤。临松君泯灭之后,他也沉入血海之中,从此长眠不醒。

这样的人,净霖竟用了一个“好”字。苍霁捉摸不透,反生兴趣。

“你既然待他兴趣颇浓。”净霖说,“不妨去通天城,期间陈列九天诸神的神说谱。黎嵘名列承天君之下,翻个页就能见得。”

“我对他的兴趣不比对你。”苍霁说,“你人在此处,我何必舍近求远。”

“他与铃铛没干系。”净霖还真偏头想了想,说,“这铃铛来历平平无奇,到我手中许多年,过去从未有过奇特之处。不想我睡了一觉,它便通了灵。”

“好罢。”苍霁了然地抱肩,后靠身看着净霖。

净霖说:“嗯?”

“我好奇。”苍霁坦率地眯笑,“你们反目成仇了吗。”

“兄弟反目,亲朋背离。”净霖唇延冷笑,“痛不痛快。”

苍霁见了净霖这个神情,便不自觉地想要舔舐。他颤栗地、亢奋地露出笑容来。因为净霖每每这般,就好似将皮囊褪去,剩下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凶兽,他们具是冷情寡义、抛却常理的同类。

苍霁舌尖抵过牙尖,贪婪道:“这算什么痛快?你若变得无人可信、无人可记,无人可念的时候,我方觉得是滋味。只有这样食进肚来,你才是只属于我的。”而后他手指虚滑过净霖侧颊,压着声音诱惑道,“要别人做什么呢,这世间唯独我是痴心待你的。我是这样朝思夜想,一心一意地想要贪食你。兄弟骨血皆不可信,我远比他们更值得依赖。”

“你是否想过。”净霖偏头,颊面蹭过苍霁的指腹,眸中却孤傲冰凉,“最终被吞下去的人到底是你还是我。”

“是我也无妨。”妖怪的狡诈从眸中一闪而逝,苍霁说,“与你在一起便成。”

他眼神真诚,用自己全部的伪装企图从净霖这里夺取走至关重要的东西。他是无畏且无谓的。他根本不在意自己会夺走什么,他只是全力以赴,并且料定自己不会输。

但是不巧。

净霖固若金汤。

第27章 山城

夜间两人相背而卧,石头睡在苍霁的胸口,随着苍霁的起伏而上下。它睡着了,净霖反倒醒着。窗外新雨,响起了春雷声。

净霖听雨沉思,正待闭目养神,便听得雨中若隐若现地亮起了铃铛声。他的神思被铃铛牵引游荡,逐渐出了内室,见到了另一番景象。

仍是大雨。

竹篱笆间钻出赤脚孩童,顶着肥叶蹦蹿向茅草屋内。屋内阴暗,沉淀着污垢般的药味。这稚儿踩着泥印奔去里间,陈榻上睡着个男人,病容蜡黄,骨瘦如柴。

稚儿跪地伏在榻沿,一双眼经雨淘洗得更亮。他从单薄的衣布下掏出油纸,层层拉开,里边躺着个只有他掌心大小的糖糕。他看着糖糕,不禁吞咽几下唾液,推了推男人。

男人双目紧闭。

稚儿小声地唤着:“爹,吃糕。”

男人充耳不闻。

稚儿将糕推到男人枕边,起身跑了出去。他才跨出门槛,又调头跑了回来,用手指蹭了糖糕渣,送进口中尝味。甜味还没来得及回味,便听门外有脚步声。

“川子。”女人摘了湿乎乎的方巾,露出脸来。她生得不美,比旁人还要壮些,因此才扛得动柴、拿得动锄,养得活家中夫儿。她拭着脸上的雨水,坐在门下歇脚,对稚儿招手,“怎地又不穿鞋。”

稚儿嘻嘻笑,伸出泥脚丫给她瞧。女人面容隐在暗影中,净霖看不真切,只察觉稚儿上前几步,投进了女人怀中,亲亲热热地唤着“娘”。女人揽着他,与他头抵头地说着话。那些话被雨声扰乱,净霖听不清。稚儿抬臂抱着女人的脖颈,可劲地撒着娇。

净霖似乎是冷眼旁观,他没有娘,故而不知道这样的乐趣在何处。他见稚儿越发雀跃,而后倚在女人怀中睡熟。这女人抱着稚儿,一手揽在他背上,望着门外雨,有一下没一下地哼着曲哄他入眠。

雨声渐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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