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桔子树
夏明朗一脚往后踹,陆臻料敌机先,成功地避过,身子一晃,又缠了上去。
江风很凉,而陆臻的呼吸很热,平稳而和缓地拂过脸颊,带来一种酥麻麻的痒。
陆臻抱了一会儿,忽然笑道:“今天你说的那个兵,又是你吧?”
“嗯!”
“那,请夏队长指点一下,中华大地有哪个地界,又有鳄鱼还有沼泽还是个热带雨林?”陆臻已经开始哀悼自己刚才的心悸了,该,吃苦不记苦,不是早知道这家伙说的话连一个标点符号都不能信吗?
“有鳄鱼的地方没沼泽,有沼泽的地方没鳄鱼,所以这是两个故事。”
“哦,”陆臻的语气中有些轻佻的不信:“那……你详细解释一下。”
“你真的想知道?”夏明朗略偏了一下头,黑亮亮的眼睛斜斜地看了陆臻一眼,陆臻自然点头:“当然,不过这次要说实话!”
“好,我保证说实话,都告诉你。”
陆臻有点疑惑,因为夏明朗忽然而生的郑重表情。
“沼泽是一次选拔赛的一部分,很普通的野外生存。我这人有点背,空降,直接落到一个沼泽中间,一下去就没了一半,好在伞绳还没开,借着降落伞的风势又把自己拨拉出了些。然后,因为伞布是防水的,表面积也大,铺在沼泽上是很大的浮力,我一直就趴在伞布上撑着。当时信号弹就扣在手上,一动也不敢动,想着,能多撑一分钟就一分钟,后来居然也撑完了四天。直升机来拉人的时候我已经不会动了,吊了个人下来才把我拉上去。”听夏明朗说起曾经的磨难,总是一种平淡到极点的白描口吻。然而陆臻却刚好是一个想象力非常丰富的人,种种夏明朗没有提及的细节,他都能一一补足。
四天四夜,僵硬着绷紧的身体,一秒种都不敢放松的神经,一寸寸下沉的恐惧,漫长的煎熬,有时候什么都不能做,远比必须要做点什么来得让人崩溃。
“那是个什么选拔?”
“爱尔纳,军区挑选去爱尔纳突击的人选。”
“爱沙尼亚?你去过爱尔纳突击?”陆臻大惊。
夏明朗苦笑道:“我还以为这事在我们大队已经不算是机密了。”
陆臻很尴尬,有时候就是这样,不算机密的事,反而没人提及。
“很早以前的事了,是01年那届,那时候我刚到麒麟不久,还是个中尉。”夏明朗倒没有嘲笑陆臻的寡闻。
“01年,01……我记得那一届……那一届,好像还是罚分制。”
“对,每个人手上十张罚分条,罚光算数。”
“奇怪,为什么我会对这届特别有印象呢?”陆臻埋头苦思:“啊对了,那个……你们那届有个队员,从头到尾就没有被抓住罚过一分,据说当时假想敌几乎不相信这个人真的存在,可是他拿着满分单出现在终点上,人称‘鬼魂’……”
陆臻说着说着,看到夏明朗脸上颇有得色,一时梗住,试探性地惊呼:“不会吧……”
“为什么不会?”夏明朗微笑:“鬼魂中尉,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叫我了。”
“不会吧!”陆臻惨叫。
“哎,你当年是不是特别崇拜我?”
“好吧!”陆臻认命地叹口气:“现实太残酷了,有时候时间会让我们明白,你曾经崇拜过的偶像,其实是个混蛋。”
夏明朗神色更加得意:“来,说说吧,你当时具体怎么崇拜来着?可惜了,我们那一届后来全转了实战保密部门,军报上连个真名都没有。”
“当时觉得,别人都被抓了,就他能逃脱,这人肯定特别阴险。”
夏明朗大笑,傲然而张狂。
“可是,要做到这些,很难熬吧?在沼泽里趴着的时候。”只要是人,总是会有私心的,陆臻想,如果夏明朗不是他的夏明朗,那么他对这个男人所有的情感都只会指向钦佩,越多的艰难越令他钦佩。可是现在却有些不一样了,听着那些故事,他在佩服之余会觉得心疼,有时候甚至会觉得,好吧,我宁愿你不是那么强大的夏明朗,我只希望你没有吃过那么多苦。
温柔乡果然是英雄冢,陆臻苦笑,难怪夏明朗不许他用哀伤心碎的眼神来看着他,是的,试想如果有一天,夏明朗用这样脆弱的眼神来看他,那么,无论那人想要求什么事,他应该都会答应的,即使那是自己最向往的,最渴望的事,应该也会放弃,即使明知道放弃之后的余生都会因此而遗憾,可是在那一瞬间,一定不忍心拒绝。
好在他清楚地知道夏明朗永远也不会做这样的要求,就像夏明朗也明白陆臻的坚韧。
“其实也还好,”夏明朗的眼底褪不尽张狂的本色,声音却变得低沉了许多:“这不算是最难的,只要想着,撑,反正撑不下去了就拉信号弹,就会有人来救我。任何事只要还有希望还能放弃就不算太难,最可怕是明明自己都绝望没信心了,却不能放弃。”
“你经历过?”陆臻悚然动容。
“嗯!以为自己快要死了,却不能输!陆臻,我们常常说的这回要拼命了,其实人这一辈子,有多少次真的拿命在拼?很少!很多人在生死关头会放弃挣扎,随波逐流;也有些人会发疯,状似无畏其实在自杀,那都不是拼命,真正能拼命的人,会在最绝望的时刻也不放弃,尽最后一分力,做最后一点事,即使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能成功,却坚守到最后。陆臻,你听说过猎人学校吗?”
“委内瑞拉的猎人学校?”
“对,当年我因为‘爱沙尼亚的鬼魂’被特邀参加受训,然后,在那里渡过我人生最漫长的日子。”夏明朗慢慢闭上眼睛,回忆,有时候仅仅是回忆也令人不忍促睹。
“特邀学员的意思是,我应该比别人更强。”夏明朗轻笑,陆臻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从背后环过夏明朗的肩膀,把人牢牢抱紧。
“有时候我像个天生的军人,在这条路上我一直都走得很顺。当兵的时候在集团军里拿名次,念军校,没什么人比我成绩好,我顺理成章地进麒麟,参加爱尔纳突击,戏弄对手,蒙混过关。有段时间我就以为我是最强的,都快不知道自己是谁,然后,在猎人学校,被人打散了重新来过。”
“呃……”陆臻低呼一声,有点不大相信。
“制造绝境是那里最拿手的本事,他们几乎让我相信全世界都在与我为敌,只有我一个人在坚持着,只是不要死掉这么基本的要求。第一次,手里没有信号弹,没有退路,没有队员掩护,就只有我一个人。”
“难道不能放弃吗?”
“不能!”夏明朗神色凝重:“在那个地方,门口有一排旗杆,每天早上把自己的国旗升上去,直到所有的本国学员都被淘汰掉,就再也没有人升旗。我比较倒霉,那一届的中国只有我一个学员,睡在我上铺的是个意大利人,他在实弹对抗里故意挨了一枪,他们人比较多,撑不住的还可以逃。我到那时才明白,原来在这之前我都不是一个很好的兵。陆臻,我那时候像你这么聪明,像徐知着那样急于求成,我有很好的技术,知道怎样规避风险,怎样组织一个团队的作业,我其实从来没有面对过什么叫真正的绝境。我一直以为自己很强,战无不胜,其实不是的。我太想赢,没有胜利就没有希望,于是我在一开始就被打懵了,只是拼命维持不死不活的一口气罢了,我差不多是那一届没被淘汰的学员里最差的一个。有时候一些所谓优秀的人,在瞬间被打垮的时候总会崩溃得更严重。现在回想起来,如果当时不是在训练,我应该已经死过好几回了。”
夏明朗的眼中永远有一种慈悲的了然和强势的决绝,陆臻以前一直都想不通为什么一个人可以把这两种迥然不同的气质融合得如此完美。现在却可以明白了,夏明朗,是一个懂得的人,他因为懂得而慈悲,也因为懂得而强硬。
所以,他能如此坦然地操练他的士兵们,完全坦然,只因为此刻加诸到他们身上的一切考验,他都曾经以十倍承受过。
有时候他像一个妖怪那样地洞悉人心,而那并不完全源于他天生的才智,而更多的是得益于后天的经历。因为如今他们在经历着的,他曾经都经历过,种种的挣扎与迷茫,希望与绝望,恐惧与痛苦,动摇与坚定……他都一一尝尽,所以他才能一针见血。
他在剥别人心头厚茧的时候,自己心上一直有鲜血淋漓。
“其实我也不算是个好教官,我还不够狠!”夏明朗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哈,哈哈……”陆臻大笑三声,故意笑得很响。
“不相信,那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