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桔子树
夏明朗敏锐地感觉到这种气氛的变化,略略偏头,视线与苏晋碰到一起。夏明朗举起酒杯亮了亮,与苏晋碰在一起,一仰脖喝光了杯中残酒,引来一片喝彩。
“我说,真是非走不可了吗?” 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犹豫不决地说道:“他们喊打喊杀也不是第一天了,都打了好几年了吧,都跟我们没关系,怎么就……”
夏明朗的视线在一瞬间掠过了所有人的眼,那些热切的眼神却让他疑惑了。
“怎么?你们都不想走?”夏明朗困惑地问道,他是真心没想到,这地界战火纷飞的,能回家多好啊?
“这不是想不想的问题,这是吃饭的问题。”苏晋苦笑。
夏明朗与陆臻齐齐一愣。
“在这儿干,就算是一线的采油工,收入比国内也是翻倍的,一年十几万总是没问题。苦是苦点,苦上几年回家买房子生孩子,工人们就这么点奔头。现在呼拉一下全撤了,国内一萝卜一个坑儿都占着呢,谁把饭碗挪给他们?”
夏明朗瞬间恍悟,的确……他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老婆比自己还能赚,可这世上为三餐一宿苦苦挣扎的人海了去了。
苏晋用筷尾轻轻敲着桌面,忽然站了起来,夏明朗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远方高大的钻井被月光雕成一个个凝重的剪影,贴在夜幕上。
“就那儿,老子带人打下的第一口井。”苏晋凝神看着,连眼角的皱纹都柔和了许多。
每条战线都有英雄,并不是当兵的人才能叫战士。陆臻自心底涌上一股子豪气,随手倒下一杯酒敬过去:“苏哥,我知道您舍不得这地方。”
苏晋接过来喝干,低头又看住了夏明朗:“我跟你说句实话,就南珈这块地方,我们公司从上到下没一个想放的。开玩笑,十几年啊,几百亿的投资,几千个饭碗。当初把我们派过来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天呢?现在出事儿了,我们都指着政府给我们撑腰呢,没想到,望风而逃么……这地儿一丢,你们说老子在勒多还有什么可呆的?”
“一起失业!”同桌的马上有附和。
“不干了!”
“喝西北风去……”
在海外讨生活的男人,个性多半坚韧而粗犷,又都是一个公司的,一样的苦逼心事,个个感同身受。酒入愁肠,勾起糟心事,各各举杯,各种叫骂抱怨。
这下子连临桌都闹了起来,又有人跑过来给苏晋倒酒。
苏晋哈哈一笑,有些无奈的,又坐了下来。只是这样的话题再热闹都透着一股子意兴阑珊的味道,止不住的奔向散场,夜未深透,人已经走了大半。
夏明朗目送最后一位闲杂人等退场,招呼店主过来再加四只烤好的羊腿,另外结帐。
苏晋已经有些喝高了,瞪着血红的眼睛一字一字地喝道:“谁敢付钱?”
“不敢。”夏明朗只得把钱包又装进兜里。
苏晋强行结了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说道:“我送你们。”
南珈虽然比勒多要凉快一些,也仍然热得很,所以越是夜深,路上的行人越多。三三两两的,乘着难得的凉风,就点小酒吃点小食,这是工人们忙碌了一天之后最好的休闲。
“你们这儿也挺热闹的啊!”夏明朗感慨。
“这也叫热闹?都散得差不多了。”苏晋扶住夏明朗,有些伤感地问道:“夏老弟,我就有一件事不明白,那些喀苏尼亚的怂货都敢把这里守着,怎么你们来了,反而是让我们走呢?”
夏明朗极难得被人一句话钉死在当场,脸色红了又黑。当然他可以解释,情形不同,风险不同……然而此时此刻,怎样的解释听起来都像掩饰。
苏晋知道说过了,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伸手拍了拍夏明朗的肩膀:“我这就是穷牢骚,喝多了,别往心里去。”
“没事儿。”夏明朗笑得很勉强。
这正是最尴尬的时候,恰好一通电话把苏晋拉去了路边。陆臻提着羊腿过来,不动声色地握了握夏明朗的手,在夜空下彼此对望,有些苦涩。
“一年十几万?真的值吗?”陆臻小声重复,在估摸这个数字的分量。
“你这辈子没穷过,别替穷人大方。” 夏明朗瞪了陆臻一眼,有些无奈的,却又透着悲悯。这小子从小衣食无忧,爹妈照看得好,不必为钱财操心,所以才能超脱,去谈理想谈奉献。可是对于那么多那么多的普通人来说,工作是糊口,是营生,是生活的基础……
陆臻顿时惭愧,这一路颠簸着过来意气勃发的,还以为自己是救世主,将受到广大人民群众的热情欢迎,没想到人民群众的要求却比想象中复杂得多,也实际得多。
苏晋挂了电话回来:“国内的朋友,问我们这边什么时候停工,他好入市囤柴油。”
“囤柴油?”
“嗯,开小车的看到汽油涨了,他还能少开点。柴油都是商用的,市场需求是硬的,除非他不干了,生意不做喝西北风去。你没看到油荒都是荒柴油嘛。”
“是啊,这地儿一丢,国内的油价还得涨。”陆臻感觉很新奇,他倒是没顾上想这么远。
“那当然,这么大的损失……最后总得摊下去,便宜油源没了,还得用高价油补,缺口大了去了,钱又不会从天上掉下来。”苏晋忽然指着夏明朗和陆臻笑道:“别说老哥不照顾你们,赶紧的,拿钱囤油去,比你们当兵赚多了。”
夏明朗失笑:“苏哥,您倒是怎么样都能赚钱。”
苏晋愣了愣,笑容收敛了下去:“我也想不赚这笔钱的。”
麒麟们的驻地营房就在油田生活区旁边,有一个独立的院子,门口是高高的瞭望台,探照灯没有开,黑漆漆地隐在夜色里。夏明朗回去招骨干们开会,劈手先把四只羊腿砸到会议桌上。一时间寒光闪烁,数把军刀挥下,切得肉沫横飞。
会议室的墙上贴着一张巨大的南珈卫星地图,夏明朗抱着肩膀站在图前,良久的沉默。
他是一名军人,并且极度骄傲,这不是鲁莽的兵蛋子那种不容一点质疑的骄傲,这是入髓入骨的豪气,我自横刀立马,当保一方太平。所以,苏晋那句不经意的酒后真言着实刺激了他:为什么……十几年了,第一次在外面遇上自己国家的兵,却只能带着他们打包逃跑?
“持剑经商,举刀谈判……”
夏明朗听到陆臻站在他身后轻声道。
“嗯?”
“我们的剑还不够利,刀还不够沉,只能这样了,这是大环境,不是你的错。”陆臻把一只手按到夏明朗肩膀上。
你才皱眉,有人就已经猜到你想什么,已在费心开解……夏明朗只觉心头涌上暖意,为这份可遇而不可求的灵犀相通。他轻轻拍了拍陆臻的手背,半开玩笑似地说道:“和平崛起嘛!要和谐……”
“你有没有觉得‘和平崛起’是个特别无赖的词,嗯?放眼看过去,有哪个强国崛起的时候不是靠几代人的辛劳和几代人的命?都是刀光剑影里杀出来,才赚到现在这份家业,凭什么……我们不沾一滴血,就能‘和平’崛起了?谁会让我们占这么大一个便宜?”陆臻索性上前了一步,兜住夏明朗的肩膀把他半揽进怀里,这样从背影过去反而清爽,只像是哥俩好,不觉暧昧。
夏明朗微微点了点头:“有些话是用来说的,有些事是用来做的,心照……”
夏明朗转身走到会议桌前:“好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