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吴沉水
简师奶瞪我:“你当家里开酒楼食肆啊,还点菜?”
“谁让我是你最乖最帅的儿子呢?”
“怕了你了,给你做就是,本来就是给你买的。”简师奶说着,忽而停了下来,心疼地看我被打肿的嘴角,轻声问:“痛不痛?妈子给你擦药?”
“不痛了。”我笑着摇摇头。
“那帮衰仔,一个个没好结局的,只会欺负老实人,只会欺负我们这样的孤儿寡母,下次他们要再敢来,老娘抡了扫把打残他们,打到他妈都认不得!”
我愉快地低笑起来,正色说:“妈,放心,我都解决了,他们不会再来。”
简师奶疑惑地看着我,我知道她不信,微笑说:“没事了,真的。啊,肚子好饿,不如简师奶给儿子煮餐饭吧。”
“啊,你又不吃早餐?作死啊,”简师奶唠唠叨叨,忙走进厨房,一边摆弄锅碗瓢盆,一边数落我。我含笑着听她的碎碎念,坐在沙发上,轻轻吁出一口气,一种由衷的安全感袭上心头,是的,这才是我现在的人生,属于简逸的人生。有个爱骂人的母亲,有间窄小温暖的房屋,有可口舒服的三餐,迟些待我身体好点,可能还可以谋个学校拿个学位,再找点挣钱门路让简师奶不用那么辛苦。我这样的身体,可能也不适宜娶妻生子,那也好,将别人娶老婆生仔的费用拿来孝敬简师奶,让她安安乐乐度过晚年,到那时,我的一生,也差不多就那样吧。
如此安稳过了一礼拜,我为了安简师奶的心,又去简逸原先所在中学咨询一番,想问清楚我这种情况,若是直接参加advancedlevelexamination(高考),可否有资格。当年简逸读到中五即出车祸,本身会考成绩也不差,虽说此后中断学业三年,但若由我来操作此事,却并不难,想当年林世东品学兼优,在上流社会人尽皆知,是林夫人可拿出去炫耀的谈资之一。但我这么一个长在华富村的孩子,若突然说出一口流利法语和德文,科目动辄拿A,怕会吓到旁人,如何拿捏分寸,却是需好好思量。
就我个人而言,并不钟情那等热门科目,医科法律、金融管理,这等等范畴,其背后皆带着优厚薪酬的工作梦想,这并不是不好,只是我上一世已然如此过活,深知功利性太强去学一样东西,始终落了匠气。且这等科目,费用极高,一年需花费将近十万,我们家无论如何负担不起。因而我与简师奶商量,说不想日后做这世上比比皆是的庸医奸商,只想当个普通人,她深以为然,说只要你肯读书,阿妈觉得读什么都无所谓。我笑了笑,说自己想学历史。按理说,本港这等人文科目的建设并不出色,若能到国外会更好,然我的身体家境,无论哪一样,都容不得如此奔波,与简师奶说了半日,却见她为难地问:“那,这个读出来,你做什么?”
“教书吧。”我笑了笑。
“教书好啊,工作稳定又有政府补助和福利,你就做这个好了。”简师奶一锤定音。
于是,我便着手筹划此事,此时开始准备,一年时间之内,足够我拿下Z大的入学资格。但要准备考试,便得买相应参考书目,且到时入校,样样需用钱。我一个大男人,再不能看母亲为我奔波劳累,遂决定与这周边众多小孩一样,先打份短工,一边筹钱,一边温书。我将这个想法与简师奶一说,被她竭力反对,理由是我身体未好,万一累到如何是好。我不以为意,托其他人帮我留意,终于找了份干货海鲜铺工作。那老板与我们认识多年,深知我家底细,纯粹帮忙那样同意一天让我工作四个小时,薪酬却算足六小时的给我。我自然感激万分,欣欣然跑去上班,简师奶见此光景,终于也默然答应。
这个工作非常新奇有趣,服务的又都是这一片的街坊邻居,老板勇哥和他老婆勇嫂都待我极好,看我身子骨单薄,都没为难我,让我干粗活。我每日的工作,就是站在铺子里点货卖货,间或为阿叔阿婶介绍些特价产品。用勇嫂的话说,就是“逸仔站在店里当活动招牌就好。”可我非常惭愧,总觉着这份薪水挣得名不符实,抢着帮勇嫂抬货摆货,却又会被她赶开,她笑着打趣我说:“你没发现自从你来,到我们铺头买东西的师奶都多了几成么?”
师奶是不是多了我不知道,但却时不时会撞见三五成群的学生妹笑嘻嘻地跑进来,嘀嘀咕咕,见我看她们,又会哄笑着跑出去。如此次数多了,连我也甚觉困惑,直怀疑自己有何不妥之处。直到一日,简师奶来探我上班,与勇嫂两人说了半天,勇嫂极富八卦精神地告诉她说:“你儿子好讨女生喜欢啊,整天不知多少小女孩跑过来偷看,我那一日听她们给逸仔起了个花名(外号),叫什么鲍鱼王子。”
我手中正清点的小鲍鱼啪的一声掉到地上,满脸黑线地转过头去,勇嫂与简师奶毫不给面子,哈哈大笑,我脸上发烫,翻了翻白眼。勇嫂再接再厉,笑嘻嘻地说;“我还听到她们说,要推谁礼拜一过来跟他表白,你看看逸仔那个怕羞样,到时候不得把他吓到脚软?哈哈哈,现在的后生仔,笑死了。”
我终于忍不住,喝道:“勇嫂,你这开的是干货铺吗,你开的是CIA吧?”
勇嫂和我妈笑作一团,居然说:“简妈,你有福了,看逸仔这个行情,没准过两年你就有媳妇茶饮,有孙子抱了。”
“那就好了,如果那样,那我就是死了也闭眼了。”简师奶居然附和起来。
我听得满头滴汗,又好气又好笑地转身出去,这一日天气并不算好,但正值周末,街上逛街的人却不少。我犹听见身后铺子里传来她们的笑声,不禁微笑着摇了摇头,等了一会,正要转身进去,忽然听见一个男声叫住我:“乸型仔。”
我身心一顿,脸上笑容褪得干干净净,认得是那日带头欺负我的男生。我慢慢转过身去,冷冷地说:“你不懂得说人话吗?”
“什么?”他呆了一下,随即有些发怒,喝道:“我怎么不懂得说人话了?”
“我有名有姓,你的老师没教你,称呼人应该称呼他的姓名吗?”我口气严厉了起来,转身就走,骂道:“真是不知所谓。”
他一下发飙,冲上来一把拽住我的胳膊,拖得我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他忙将我扶住,我怒目而视,那孩子有些不自然地放开,呐呐地说:“对,对不住啦。”
“呃?”这句话太出乎意料了。
“我说对不住啦。”他没好气地加大了声音,说:“当初,我们几个,也不是有心要害你出车祸,我,我后来想想,这个,我们是过分了点。”
我静静等着他说下去,可这牛高马大的男孩却忽然局促了起来,说:“我,我要回英国念书了,那个,下一周有个party,也就我们那些中学校友聚聚,你能来吗?”
“这算道歉吗?”我淡淡地说:“如果是,我接受,但Party什么的,我不能参加,我说过,我不记得你们了,去了也没意思。”
“那天,那天是我生日,”那孩子有些急了,说:“你放心,我没有请那些以前欺负你的人,都是一些旧同学,大家就是随便聚聚聊聊,你来吧,很多人都好久没见到你,也想关心一下你的近况。”
我满心狐疑,却不想接话,这时却听见简师奶说:“是你们旧同学聚会吗?逸仔,既然这样,你就去吧。老闷在家里也不好。”
简师奶只想到孩子该多交往,却完全不懂得,人心叵测,幡然悔悟之类的东西,并不适合每一个人。我冷冷地打量眼前这个男生,一直看到他不自然地转开视线,忽然笑了笑,说:“好啊,我去。”
“那我到时候来接你。”那男孩骤然笑逐颜开,飞快接着说。
“可以。”我点了点头。
第10章
隔了几日,那男孩便正儿八经差人送了请柬过来,约了某月某日某时,于某酒店顶层餐厅,李府长公子世钦贺弱冠生辰宴会,敬请阁下莅临列席之类。我看了轻笑一声,随手抛到一边,简师奶刚巧在一旁,捡过来一看却大加赞叹,连夸这孩子礼数周到,又是帮我挑衣服,又是帮我挑礼物,口口声声“不要失礼人”,倒显得比我要来得兴奋。我知道简逸这么多年来,恐怕是头一回,有同学仔邀去参加别人的生日Party,在她看来,这意义非同小可,怕是孩子走出家里,走出自我封闭的了不起的一步。因而我只全程微笑,乖乖任她将我弄来播去,满足一个母亲的殷切和期待。但我自拿到这张请柬后,心里却有些说不出的憋闷和无奈,原因很简单,上一世林世东生性慷慨,不时总有宴宾客之举,全港大大小小的各国酒店餐厅,各类中式酒楼饭庄,只要档次高,我几乎都有所涉猎。请柬上这一家酒店,以顶层地道的法国餐厅驰名全港,邀请人去法国餐厅吃生日会,却送来中式请柬,这其中的用意,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但我只能佯装不知,没有办法,简逸自幼长在华富村这等地方,不可能会懂法文,简师奶勤俭持家,带着孩子顶多礼拜六日上茶楼饮茶,绝不可能有机会上那等单单一个前菜冷盘便动辄上千元的地方。李世钦,大概也是吃准了这一点,故而肆无忌惮,犯不着掩饰虚伪。简师奶不明就里,以为我要去饮喜酒那样的地方,故特地问勇哥借他以前的正装一套,并配以绛红暗格领带一条。那西服过大,且面料质地均为下层,款式又相当老旧,裁剪也颇为粗糙,简逸一派青春模样,套上这样的衣服,硬生生给拖老十岁不止。
但我却只是微笑,索性放开做了活动木偶,任勇嫂与简师奶兴致勃勃装扮我,看着自己充满喜感的模样在镜中呈现,宛若乡下初次进城的小男孩,颇令我哑然失笑,不禁想到,若挑剔成性的林夫人再生,见此境况,当能硬生生昏死过去。我忽而发现,这两位师奶级人物的品味虽然奇差,但这整个过程中的趣味,却不是自欧洲飞来的某设计师绕着你转,或训练有素的名店导购小姐小心而殷勤的推荐所能比拟。弄完之后,我朝镜子里头一瞥,禁不住笑出了声,别的不好说,要这副打扮,那家餐厅是绝对进不去,但回头见着简师奶亮晶晶的眼睛,这样的话我却不便多言,遂笑了笑说:“妈咪好厉害,我觉得自己现在好像金光闪闪,要去走红地毯,拿金像奖一样。”
勇嫂笑着说:“我们逸仔一打扮啊,真是靓仔过明星,简妈,你说是不是?”
简师奶得意洋洋,说:“那还用说?我的儿子嘛。时候差不多了,”她急急忙忙将给李世钦李公子准备的礼物递给我,说:“早点出门不塞车,玩得开心点,晚一点回来都无所谓。”
我接过礼物,笑着点点头,又朝勇嫂道了别,施施然出了门下楼。一辆黑色房车停在楼下,见着我,朝我按了按喇叭,我随即轻笑,看来有人生怕我不去,还真的委派司机,务必要我到演这出闹剧。只是那孩子却不知,有很多时候,剧目一旦已开锣,便随时会偏离他原定的规划,而且不管他愿意不愿意,到时都需演下去,不然,如何让大家都皆大欢喜?
我走近那辆车,那车窗褪下半边,露出司机无表情的一张脸,宛若刚刚被上司训斥一顿那般口气生硬地说:“简逸先生?”
我点了点。他继续用迁怒的语气道:“钦少叫我车你到目的地,请上车。”
我笑了起来,心忖这李家阖府上下,倒是一致,生就一双势利眼,连个司机见我这等穷人,都能摆出傲慢嘴脸,就这么坐车上与客人说话。我也不多说,打开车门坐了进去,微笑说:“麻烦你开车。”
那司机发动引擎,呼的一声冲了出去,我在车中闭目养神,慢慢想着呆会可能会有的境况。这个城市我呆了太多年,便是闭着眼睛,也知道如何去如何往,路况大致如何,皆清清楚楚。住得久了,这个地方的每条道路,便如体内血管一般,夜幕中看着,无端与自己的身体,多了几分亲近联系。沧海桑田,无数人事变迁,在这个城市当中,皆被吞咽而下,继而沉寂无声,我已轮转两世,这里却华灯依旧,车水马龙,前世今生,竟如黄粱一梦,令人思之惘然。正胡思乱想间,忽听车子嘎吱一声停下,司机欠缺礼貌的声音再度响起:“简逸先生,到了。”
我睁开眼,车外果然是酒店旋转木门,一穿着制服的门童训练有素,过来开车门,一见我这幅装扮,微微一愣,我淡淡一笑,慢慢下车,站定一望,大堂屋顶高悬的水晶吊灯,光影璀璨,恍惚之间,我又回到那衣鬓暗香,觥筹交错的世界。
“先生,请问……”那门童大概没见过穿成这样到此的,迟疑了片刻,终于拦住了我。
我微微一笑,用英语说:“麻烦你找经理过来。”
门童笑了笑,说:“您能先告诉我什么事吗?”
我笑而不答,却已经瞥见那身着笔挺黑色西服的manager从里朝我们走来。我一见他的脸便叹息世界真小,此人原来是旧日相识。此君是法国人,相貌温文尔雅,鼻梁上架着精细的金属框眼镜完美地勾勒出一张典型的西方人的脸。当年林世东偏爱此处格调,常常到此举行商务会谈,一来二往,与他颇多攀谈,想不到时隔三年,这人还在此供职。这法国人讲求纪律严谨,绝不允许酒店门外有任何状况,因而一见之下,立即赶来。开门便朝我微微一笑,说:“有什么能为您效劳,先生?”
他说的是带了明显法国腔的英语,我笑了一下,用法语说:“晚上好弗朗西斯科,很久不见了,抱歉,我今晚与朋友约好在此弄一个扮装舞会,我扮作上世纪末的新郎,有什么失礼之处,请您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