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掠水惊鸿
太监们不知是被吓得还是觉得莫名其妙,几个人面如土色瞪着眼愣了片刻才醒过神儿,赶紧上前从地上架起柳云若,七手八脚将他摁在长凳上。柳云若一言不发由着他们摆布,也许这倒是个好法子,最好是一顿乱棍打晕了他,至少让他今晚可以不必面对宣德的质问。
皇帝震怒人人恐慌,掌刑太监下了重手,板子接触皮肉的脆响像是一块儿玉破碎飞溅,柳云若只觉得臀上的皮肉都要被震裂了,痛得全身的毛孔都是一炸,刹那间出了一身冷汗。先前已挨的二十下,使得预定的煎熬被扩大了几倍。柳云若死死咬住牙关把痛呼关在喉咙里,企盼自己赶快晕过去,哪知却是越痛越清醒,脑海中各种念头纷至沓来,一时是汉王,一是是宣德,连他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大约打了十余板,忽而是重重地一下落在受打最多的臀丘上,立刻一道红痕浮上来。柳云若终于撑不下去,他在剧痛中体会到了惩罚的意味,也看清了自己软弱的本质,无可奈何地惨叫出来。
宣德本来呆着脸坐下,黄俨小心翼翼倒给他一杯热茶,他刚送到唇边,柳云若的惨叫响起,手不自觉地一颤,茶水泼出来烫了手指。他往地上一掼,“哗啦”一声茶水四溅!
“别打了!”他无限愤懑地吼了一声。
掌板的赶紧停下来跪倒在地,他们实在不知道今晚皇帝怎么了。
宣德走上来,一低头间看见柳云若的臀上已经见血了,因为衣服是湿的,凉滑的纯白丝绸便被贴附在肌肤上,血混杂着水,晕染出朵朵嫣红来。
他伸手抬起柳云若的脸,他正在因为疼痛而抽泣,眼泪沾染了自己的手指。宣德的手指又开始颤抖,对待这件事,他没法像平时一样冷静缜密旁敲侧击,没法像审案那样步步逼近中心,没法使用这样那样的障眼法,没法在这里那里设置圈套。他什么都忍不住了,捏紧了柳云若的脸咬着牙问:“他是谁?”
“不记得了。”柳云若在痛楚中努力稳住声音。
“什么?!”
“奴才闷得慌……去妓馆找了个小倌儿……不记得叫什么名字……”
“哪家妓馆?”
“随脚进去,不记得了……”他一边说一边在心里鄙夷自己,这大概是他这辈子撒得最糟糕的一个谎。连他自己都不信,宣德会信么?
果然,回应他的是另一边脸颊上挨的一记耳光,很重,但比起臀上的疼痛已经算仁慈了,他努力吞下一口腥咸的唾液。
宣德把他被打偏了的脸又捏起来,那被泪水和冷汗弄得湿乎乎的眼睛闪着柔和而忧伤的光,让他的心又狠狠的疼了一下。他觉得有无数的声音在脑子里乱撞,但最清楚的一个就是要找到那个人千刀万剐,这是他的方式,也是唯一能维持帝王尊严的方式。
“再问一遍,他是谁?不要逼朕刑讯你!”离得很近,柳云若都听到了宣德牙齿磨响的声音。
由于脸被用力提得老高,柳云若的脖子便仰成一弯极其柔美的线条,却又有着引颈就戮的无畏。回答宣德的是两颗又大又沉重的泪滴,在浓密的睫毛下汇聚,在灯光的折射下水银珠子似的流溢着光彩。然后沿着面颊淌下来,淌过腮,淌过下颚,又从脖子淌进领子里去,在白皙的皮肤上划出两道亮亮的痕迹。
这样的静,这样的美,可是这美却已被他人享受过,凌辱过。
宣德将他的脸又重重的扔下,他不愿再看到那双眼睛,那样凄楚的瞳仁和泪水会让他迷惘。
“打!”简单而残忍的命令,也许他知道用板子逼不出实话,他只是需要一个发泄的途径。
早已晕头转向的太监们重又爬起来按住柳云若,一个太监很不知趣地躬身问:“请旨,打多少?”
“只管打!大不了就是刑毙一个太监,朕不缺人侍候!”
虽然最后一句话是说给柳云若听的,那太监还是被他吓得矮了一截,一挥手示意行刑,连数也不敢数了。满屋子就听见板子打在皮肉上的声音跟柳云若压抑的呻吟,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柳云若被三四个太监按住了身体可以动弹的所有部位,连头也抬不起来。他恍惚中想起小时候有一次在船上看厨子杀鱼,先将鱼按在案板上,用刀身用力去拍,一下一下,直到把鱼拍晕为止。他觉得自己现在的处境和那条鱼很像,唯一的差别是鱼被拍的是脑袋,而他是屁股——他倒宁可行刑太监一板子打在他脑袋上,早点晕过去了事,好免受这无休无止的痛楚。
如此三番两次的痛加捶楚,凭“经验”他想屁股上应该已经皮开肉绽,板子打上去竟有钢刀剜肉的感觉。痛得心神都有些混乱了,脑中掠过一个自暴自弃的念头:告诉宣德实情又会怎样呢?自己差不多算是被赵王强暴了,也许皇帝会原谅他……向他坦白,向他求饶,以后顺从地当他的宠儿,那样的日子,一定比现在轻松很多吧……
无法数清究竟打了多少下,柳云若只听见自己的呼痛声越来越低,他想再不求饶他就要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没准儿宣德盛怒之下真的会打死他。强咬嘴唇忍了两板,在胸膛中积攒了一口气,他颤声开口:“皇上,饶了我吧……”
宣德转过身,以为他终于屈服,抬手止住了行刑,用尽量平和的语气问:“要说了吗?”
柳云若“呼”地吐出一口气,天,终于是停下了。他喘息了好一阵儿,才轻轻唤了一声:“皇上……”声音带着迟疑的痛楚。
宣德咬着牙等,等他把一切告诉自己,然后自己就能把他拥起来,吻着他的额头说“没关系”。他只需要一次真心实意的坦白。
那一刻屋里太静,竟然能清晰地听到柳云若脸上的汗水落在地上的声音。过了好久,仍然被摁在凳子上,看不清脸色的人儿终于呢喃着道:“臣……没骗您,臣知错了,再也不敢了……”
哀婉痛楚的声音听起来让人无限怜惜,可是宣德知道这仍然是虚情假意的敷衍——连称呼都是如此周到。
抬起头仰视着华丽的水晶宫灯,宣德将一些滚烫的东西缓缓从胸膛里压下去,他觉得可笑,九五至尊的皇帝第一次倾注感情,却连一个太监都打动不了。柳云若给他上了人生中至关重要的一课,叫做“背叛”。
低下头的他真的笑了,笑自己的愚蠢。曾经武则天一道敕令能让隆冬之际百花盛开,这就是皇帝主宰天地的威严,令行禁止众生臣服,神明都无法抗拒。而他,又何必如此苦费心力去探求这个人在想什么?
他把柳云若留在身边时太后反对,他笑着解释也就是当个玩意儿,明智宽和的母亲没有像预料中那样责备他“荒淫放荡”,只是送了他八个字:沉而不溺,迷而不惑。现在看来,母亲竟是对的,只当他是个玩意儿,让他像以前一样卑贱一样畏惧自己,不是也挺好么?历朝历代的皇帝不都是这样过日子么?
想通了一切的宣德又恢复了冷然蕴藉的神情,轻笑一声道:“饶了你?不论别的,你也背过《太祖内训》,知道私自出宫是什么罪名?”
“知道……”柳云若咬了咬牙,鼓起勇气道:“……内监私出宫禁,杖一百。”他说出数字的时候,臀上疼痛不堪的肌肉又抽搐了一下。不过就算要打一百杖也是有数的,挨一下就少一下,不像这样没有头的责打,让人疼到绝望。何况他今天已挨了这么多,若是侥幸宣德仁慈一点把前面打过的也算上,估计也没剩几板子了。
“嗯,”对他的回答还算满意,宣德微笑着在他身边踱了两步,“你出去了三次,就是三百杖,没错吧?”
原来他是这样算的……柳云若轻轻哆嗦了一下,勉力抬起眼睛,想看看宣德是怎样的神情,一片明亮的灯光中只恍惚见到那恶意的笑容。他灰心地低下头,打吧,能挨多少是多少,只当这个身子不是自己的了,他唯一的一丝信心是觉得宣德不会要他的命。他会留着他,不管是为了爱还是为了折磨。
宣德却没有命令行刑,摸摸他的头发笑道:“可是三百杖打完就得让人把你拖出去埋了,太后在斋戒,朕也下了不许杀生的旨意——这样吧,朕容你分开受责,每天,”他看了看柳云若被血浸透的裤子,思索了一下,想说一个让自己心脏不会抽搐太严重的数字:“二十板吧,从明天开始,不会有性命之忧——你真应该感谢太后。”
他的语气似乎在表明自己是多么宽仁大度,让接受恩赐的人只能感激,想拒绝都不行。
“是,臣谢太后恩典,谢皇上恩典。”柳云若机械地重复着,被折腾到现在他只求今晚别再挨打就好,根本没有精力去想明天的事。
宣德心头的火又是一蹿,但今晚是无论如何不能再打他了,便转脸对两个拿着板子的太监冷然道:“你们两个就办这事!若有徇私纵情,你们就替他领责!”没等两个心惊胆战的太监叩头,他一拂袖子已大步出了屋子。
黄俨无奈地看了一眼半死不活的柳云若,什么也来不及说,赶紧出去要给宣德打伞,哪知被宣德一脚踢了个筋斗。他忍着疼爬起来,让太监们都把伞收了,追着皇帝进了雨幕里。
按着柳云若的太监一松手,柳云若身子一歪便从凳子上跌下来,明倌儿几个赶紧上前扶着,秦倌儿手脚并用爬过来,哭道:“柳公公!柳公公是我没出息,我对不起你!”
柳云若伏在地上喘息了一阵,缓缓抬起头,凄然一笑道:“傻孩子,说什么呢,是我带累你受苦了……”秦倌儿越发放声大哭,其他几个小太监今天受了大惊吓,被他一勾,顿时哭成一片。
柳云若抬了一下手臂,想帮他拭拭泪,无奈身上一点儿力气也没有,手抬到一半儿就落下了,这些许的用力都让他眼前一阵眩晕,又喘了口气才勉力吩咐:“……扶我到床上去,柜子第三个抽屉里有药,帮我敷上些……给秦倌儿也敷些……”
被扶到床上,明倌儿轻轻褪下他的中衣,几个孩子“哇”得一声又哭起来。柳云若不问也猜到屁股上有多惨不忍睹,但现在疼得麻木了,清洗伤处和上药倒也没那么难忍。他只是觉得累,耳听见一片哭声觉得心里阵阵厌烦,他叹了气道:“我没事了,都去睡吧……让我静静,静静……”
他现在只想蒙头睡一觉,但还不行,他知道还有很多事情必须想。比如,这件事最后该怎样跟宣德交代;比如,他明天还约了人,自己不能出宫了,该怎样送信儿出去;比如,今天和赵王第一次正面接触,这个人首鼠两端,和他说的话,谈的事,都要仔细梳理一下……
小太监们熄了灯,黑暗中他半睁着眼,只听到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轻轻敲打他一身的伤痛。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这无情的风雨,怕是也飘进了西内禁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