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惑 第38章

作者:掠水惊鸿 标签: 近代现代

“是……”

“到什么地步?”

“到——死罪,是谋逆……”

太后轻轻吸了一口气:“为了高煦?”

宣德手一颤,艰难地点点头。

太后倒是一笑:“我原说呢,皇帝怎么几日都不理我这个老太婆了,竟是为了这个。”宣德几乎无地自容:“儿子——没脸见您……”太后似笑非笑:“谁做的孽谁来受,又不是你的错,干什么没脸见我?除非,你想赦他。”

话说到这一步,宣德倒不羞惭了,从容道:“是。”

“他还在为高煦谋划,你不恨?”

“恨,但恨能消,过个几月,几年,总有一天就不恨了。人死却不能复生。”

太后握着宣德的手,静静地看定他,宣德忐忑起来:“母后?”

太后一笑道:“没事——我是觉得,你这两年竟是变得多了。当初刚平定了高煦的谋反,杀了那么多人,我劝着你,你说除恶务尽国法难容,我天天替那些人烧香念经,怕你杀业太重……”

宣德茫然地回想,两年前,他是那么冷酷,看着柳云若在文华殿上受刑,只觉得有种报复地快感,真的是变了呢……四百多个日夜,那个人在身边,从哪一天开始,因为他的疼痛而心疼的?从哪一天开始,因为他的笑容而快乐的?又从哪一天开始,没有他的时候,会觉得寂寞?

不记得了,也说不清楚。可惜的是,柳云若改变了他,他却没能改变柳云若,他终于还是选择为高煦而死。

宣德缓缓在太后脚下跪下,轻声道:“母后,这是儿子的一点私心,请母后成全。”

太后轻抚着他的脸颊,目光中有哀伤:“你忘了为娘的话。”

“儿子没忘!也不敢忘,只是……”他眼中的泪涌了出来,“我不能让他死,不能!”他的声音有哽咽,却是非常地坚决。

是,不能让他死。

柳云若在他身边的时候,可以因为他思念高煦而嫉妒,可以因为他违背自己的心意而打他,却是不能让他死。他第一次,这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生命里不能缺失这一份感情,当这份缺失可能再也无法复原时,他的感情才如高原上堤坝的崩溃,如洪水无可阻挡地泛滥。

太后叹了口气:“哀家来,其实是想劝你,放过他,也放过了自个儿。”

宣德有些茫然:“放过……”这话好耳熟,柳云若在酷刑之下,也哀求他,让他放了他。

“是,放过他,赐他一死。”

宣德悚然而惊:“母后!”

太后摇摇头,拉他起来:“你听娘说,做臣子的,讲究国士待之,国士报之,做女人家,也说从一而终。其实男人和女人,道理是一样的,都是认定了一个人,为他动了情,就犯了痴……柳云若对高煦,是不惜拿性命相报的,当初你那样羞辱他,折磨他,他都忍下来了,为什么?还不是为了高煦。娘一直反对你留着他,不是嫌他是个男人,是这个人,痴得让人害怕啊!”

痴……柳云若所有的痴,都给了高煦么?宣德觉得嘴里发苦,也许这就是真相,所有人都看见了,他也看见了,他只是装作不知道。

他是不是也犯痴了?

太后继续道:“像他这样的人,不是你对他好,或者给些什么富贵恩惠可以拉拢的。当年的方孝孺,成祖爷低声下去地去赔不是,一样不肯归降。有人跟成祖爷说,杀了方孝孺天下读书种子就绝了,成祖爷还是杀了。不是成祖爷气量小,其实一个文弱书生,杀了和囚起来没有区别。我亲眼看着方孝孺被绑出宫去的,那脸上还带着笑,成祖在他身后叹了口气,说,遂了你的愿了。说白了,能为建文帝死,是方孝孺的愿望,死了就定了案,不用再害怕自己变节。你杀了柳云若,让他为高煦死,也就成全了他的心意。”

宣德听得身子都颤抖起来,他想说柳云若和方孝孺是不一样的,他想说他也是爱朕的……可是他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口,因为他突然发现,自己不知道柳云若是不是爱他。

他的心愿只是为高煦而死……那么这一年多的相处又算什么呢?那一句“皇上救我”又算什么呢?

宣德极缓极缓地摇着头:“不,不行,他不能死。”

不管太后说的是不是真的,都要让柳云若活下来,哪怕这对柳云若是一种折磨,哪怕这只是他一个人的贪恋不甘。他唯一肯定的,是他爱柳云若,爱总会使人有太多期许,希望长久,希望胶着不会分别,希望占有和实现。

太后有些悲哀地望着自己的儿子:“你要救他,也不是不行,你是皇帝,这天下终究是你说了算。但是,后世会怎么记载你,你不后悔么?”

宣德咬了咬牙:“不后悔!儿子愿一生勤政爱民以补过,请母后容儿子任性这一次!”

太后似是累了,闭目沉思片刻,淡淡道:“其实,要赦他,也不是什么难事。”

宣德的心猛得一提:“母后……您……有办法……”

“也说不上是办法,就一个字:拖。”

“拖……可是拖下去,总不是了局……”

太后笑着揉了一下宣德的耳朵:“我的儿,你真是累得不会想事儿了!只要能拖,你找个大赦天下的机会,不为赦他,也赦了他,大臣们也没话说。”

宣德其实不是累的不能想事儿,而是关心则乱,尽想着怎么从一帮大臣手里把柳云若救出来,却忘了能自己创造机会。被母亲一提醒,他脑中灵光一闪,大叫道:“太子!立太子!”

只要有一两个月的时间,筹备好立太子的典礼,就可以借着立太子的名义大赦天下!只是这两个月怎么敷衍魏源等人……他正拧眉思索,太后又笑了,那笑容让宣德觉得感激又安定,也许母亲一开始就知道了他的心思。

张太后笑道:“你去找皇后(现在已是孙贵妃了),让她下一道懿旨,说柳云若是宦官,事涉后宫,不宜交付司法,就由东厂审理。另外再派个钦差去彰化调查赵王,彰化离着北京这么远,让他走慢一点,审回来你不满意还可以打回去重审,这么折腾两趟,几个月就过去了。”

“娘……”宣德紧紧攥着母亲的手,心中百感交集,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太后却是没他那么激动,慢慢靠到椅背上,幽然长叹:“痴儿……”

三十二、皇恩浩荡

宣德三年三月癸未,立皇长子祁镇为皇太子。以太子立,大赦天下,停本年勾决。

已经闹得满城风雨的藩王谋反案,被更辉煌的立太子大典盖了过去。等到一干大臣们反应过来,皇帝已迅速结案,赵王那里派大臣于谦前往训斥,再写自弹奏章谢罪。柳云若虽判了凌迟,但因为大赦天下的缘故,他的名字也赫然出现在了减刑的名单里。

刑部官员卯足了的劲儿,就这样无声无息被放了,却又不能说皇帝是偏袒柳云若——毕竟按律今年所有的死刑犯都要降等。魏源气得几乎掼了乌纱,最后一道奏疏上去,确实免了柳云若的死罪,但改成了流放辽东。

折子到了内阁,先看到的还是夏元吉,他知道这是刑部官员心里有气,故意要皇帝难堪。宣德当然不肯流放柳云若的,若是把这奏章送上去,皇帝一批驳,其实是中了魏源的计策。夏元吉还是向着宣德的,也知道宣德向来自律,倒不担心会让柳云若干政。想起来从东汉以下,皇帝有断袖之好的多已,宣德对一个太监好些,也不算很过份。

夏元吉三朝老臣,不久就要致仕了,决定临走前帮宣德一个忙。永乐四年魏源中进士时的主考官谢缙还是他的学生,有门生一层关系,便穿了便服来到刑部衙门,算是以太老师的身份来拜访了。

他是三朝老臣,论资历朝中谁也不能和他比,魏源再强硬,也不能不卖他一个面子,沉默半响两手一摊,笑道:“那太老师说,连谋反这样的大罪都不处置,学生这个刑部侍郎没法干了。”他直接摘下衣襟上的一块玉田,这块玉牌,上刻姓名,是出入宫城的凭证,即是汉朝的所谓门籍。夏元吉知道,这块牌子只要摔在了桌上,就是表示辞官不干了。

夏元吉知道这个魏源,当年也是一个小神童,十六岁就中了进士,成祖喜爱他,留他在宫中又读了几年书才许他出仕。如此正牌的天子门生,当年又曾力保仁宗,恃才也罢恃功也罢,骨子里极为高傲,一心要做名臣,当然不怕顶撞皇帝——何况宣德也不敢担一个杀谏臣的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