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朝 第99章

作者:公子优 标签: 近代现代

“你记不记得那篇文章的结尾?”李惊浊回忆着,说,“当时鲁迅的父亲已经在弥留之际,鲁迅在病床前守着。亲戚就催他,说:‘叫呀,你父亲就要断气了,快叫呀!’鲁迅便一遍一遍地叫父亲,每每将沉睡过去的父亲又叫回来,父亲面色痛苦,要他不要再嚷,可他还是继续叫,一直叫到父亲咽气。后来鲁迅回想起来,认为那是他一生中最对不起父亲的一件事。”

柳息风没有讲话,只默默听着。

“今天老人的子女都在,要我们一遍一遍地抢救明知救不回来的老人。”李惊浊说,“我很想告诉他们,不要这样,没有用,这样只是徒增痛苦。但是我不能。我还得去一遍一遍地让他从痛苦中醒来,直到咽气。”

“其实……”李惊浊低下头,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就勉强对柳息风笑了一下,“也不算是难过吧。我就是总想起这个事。”

卧室里静了许久,柳息风才开口:“……你今天的事,与鲁迅写的,还是不一样。有时候,人们只是因为太舍不得,所以期待一个奇迹。微末的希望。希望让人自私。希望让人眼睁睁看爱的人受苦。希望让人忍受一切。”

李惊浊应了一声,发了一会儿呆,低头去看手里的书。

“好了。”柳息风把李惊浊手里的书抽走,“不要想了,早点睡觉。文学这个东西……让活得单一的人经历不同的人生,可你在医院把人世间都看尽了,回到家里就休息一下,什么都不想,好不好?”

“嗯。”李惊浊呼出一口气,点点头。

两人躺下来,相拥而卧。

正要入睡之际,李惊浊脑海里忽然闪过什么,于是低喊:“柳息风。”

“嗯?”柳息风在李惊浊唇边吻了一下。

“医生永远有故事可以讲,像今天这样。”李惊浊说,“我在医院,就可以一直给你讲故事。你高兴么?”

柳息风听了,过了一会儿才开口,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什么意思?”

李惊浊说:“我的意思是,如果不在国内读博,我就不会一直在医院里。我的导师对我并不算差,可能他自己也有身不由己,因为环境……一直都是这样。我见过不少案例,学生跳楼,也没法撼动一个教授。其实教授也一样,一个教授,也没法撼动……固有的一些东西。大家都要安稳生活,所以也就都缄默了。我求不了所有人的公平,只能求我自己的。我不想论文再被署上别人的名字,所以要出去读博。”

柳息风问:“国内就没有一块好地方吗?”

“也不是。”李惊浊说,“可能你不了解。一些医学院的教授、医院的科室主任,就是这个行业的大佬,如果你想在国内改读同专业其他教授的博士,就会混不下去。我只能出去读博。其实之前就有同学给我发过邮件,里面有不错的项目,我想去,只是在等毕业。”

柳息风说:“既然你想,那我陪你。”

“会很枯燥。接下来几年我要去做医学研究:看文献,做实验,写论文……”李惊浊在黑暗中看着柳息风的脸,说,“你会不会觉得那种生活没意思?我真的会变成一个没有故事可讲的人,时间久了,你……会不会不高兴?”

“啪”的一声,柳息风伸手把夜灯打开。

突然的光线让李惊浊微微眯起眼,过了几秒才看清柳息风的神情。

“你还是不放心我。”柳息风叹息一声,眼睛里浸满了酸软的东西,“我现在再出去跪一晚上,有没有用?”

李惊浊心里一软,嘴上却说:“跪得一身泥水,让我给你洗澡吹头发,你是不是很得意?”

柳息风说:“嗯。”

李惊浊说:“还嗯?”

柳息风又“嗯”了一声,然后压到李惊浊身上,低头看下去,说:“放下心,好不好?”

李惊浊看着柳息风的眼睛,说:“我很想放下来。我在努力。但……就是会有反复。”

时而喜欢得什么都忘了,时而生出许多怀疑,不由自己。

他又摸了摸柳息风的嘴唇,说:“对不起。”

“不要对不起,没有对不起。”柳息风抓住李惊浊摸他嘴唇的手吻了吻,“就这样,就这样就很好。反复也很好。我喜欢这样。”

次日清晨李惊浊醒来的时候,柳息风已经做好了早点。

李惊浊发现他给柳息风准备的秋裤还叠在床头,去吃早餐时就问:“你怎么又没穿秋裤?”

柳息风很无辜地说:“我穿了啊。”

“秋裤还在床头。”李惊浊一脸不信任。

“我没看见床头的。我早上去柜子里拿了一条。”柳息风提起自己的裤脚,不仅有秋裤,秋裤还扎在厚袜子里。老先生一般的做派。

李惊浊“哦”一声,低头夹了一只锅饺,在香辣碟子里蘸一下。

柳息风凑过去,在李惊浊侧颊边说:“怎么样?我是不是很老实?”

李惊浊斜眼看柳息风,怎么都没法把这人跟老实二字建立联系。

“过来。”柳息风指了指自己的嘴唇。

李惊浊说:“做什么?”

柳息风脸皮极厚地说:“以后你每错怪我一次,都要补偿我一下。”

李惊浊心里在笑,脸上却一副烦得不行的样子,粗鲁地把锅饺塞进柳息风嘴里。

柳息风嚼着锅饺,口齿不清地说:“这次就算了……下次不要想用饺子打发我。必须本人来。”

一次又一次地,信任就这样生长起来,虽然很慢,但是至少也在生长着。

日复一日。

他们还年轻,有的是余生。

冬月初十正好是周日,李惊浊一早准备好了礼物,正在想那一天假期怎么给柳息风过生日,祖父就打了电话过来。

“惊浊,你要小柳听电话。”李老人说。

李惊浊看了一眼正在地毯上玩猫的柳息风,说:“爷爷有话跟我讲吧,柳息风在洗碗。”

柳息风抬起头,指了指自己:我,洗碗?

李老人说:“洗什么碗?你找个时间把人带回来再给我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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