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四下里
车厢内没有点灯,两颗夜明珠照得周围珠光温润,光线倒是足够了,宝相龙树看着师映川不紧不慢地吃饭,脸上笑容愈深,其实他也不明白自己怎的就对这貌不惊人的小小少年动了心思,但此刻与其相对,却分明心中只觉得欢喜,就连对方那平淡的眉目五官看在眼里,也觉得可亲可爱起来,相比之下,那左优昙虽然绝色,却丝毫引不出这种感觉。
师映川却是只觉别扭得要命,吃饭的时候一个大男人眼光炽热地盯着他,让他简直有点食不下咽,师映川好容易吃完了饭,侍女来收了杯盏残羹,宝相龙树将一个婴儿拳头大小的玉盒子递来,道:“若是早知道你对那鲛珠有意,何必让你耗费一颗造化丹,我买下给你便是了,如今你没了造化丹,这里有一颗凝血玉华丹,虽然比起造化丹有所不及,倒也是遇事可以保命之物,你拿着。”
师映川愣了一下,就见宝相龙树开了盒子,露出里面一颗血红的丹药,晶莹剔透,乍一看去,倒像是玛瑙一般,师映川虽然一向秉承着‘有便宜不占是王八蛋’的原则,但他更知道这东西烫手,若是自己拿了,这宝相龙树指不定还以为有什么机会,到时候可就头痛万分了,想到这里,师映川随手扯下衣袖上的一截线头,皮笑肉不笑地道:“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可不能要。”
宝相龙树却是执意要给:“些许心意,川……剑子又何必见外。”师映川一手挡住玉盒,道:“这又不是什么针头线脑,我是不会收的。”两人推推攮攮,一个要给,一个不肯要,到后来推拒得紧了,两人动作幅度也大起来,宝相龙树瞅准了时机,竟是一个不防便将师映川推挡的手抓了个结实。
师映川顿时臊了面皮,火烧屁股一般,没想到自己居然有一天会被人这么赤裸裸地调戏,当即恼火道:“麻烦你自重些!”一甩手脱了对方的掌握,捞起身旁的宝剑横目冷对,宝相龙树回味着掌心里刚才那奇异的感觉,对方的手不大,肌肤却出乎意料地光滑细腻,他有点禁不住暗自好笑,自己见过多少美人,红罗帐内也不是没有尝过男女之欢,怎么眼下只是握了这男孩的手,就满心地火热了起来?又见师映川恼火以对的模样,当下便歉然一笑,道:“……失礼了。”
师映川甩袖一哼,暗暗磨牙,想了想,到底没怎么样,他其实感觉得到宝相龙树没有恶意,否则又岂会上了对方的车,当下索性眼不见为净,开始打坐,宝相龙树见状,含笑倚在一旁看着,马车继续前行,外面繁星满天,春风柔和。
如此一路行去,一日复一日,终于渐渐看见连绵的常云山脉,师映川探头看向车外,面上情不自禁地就流露出笑容来,回头便掇起包袱和剑,招呼拉门外的左优昙道:“马上就要到了,你收拾收拾。”一旁宝相龙树看着他脸上的喜悦之色,忽然轻叹道:“……不知我却能不能去你那白虹宫讨一杯茶喝?”师映川脸色古怪,道:“这……还是改日罢。”宝相龙树也不愿惹厌,笑道:“好罢,那便改日再行叨扰。”
远远到了山脚下,师映川带左优昙下了车,忽然宝相龙树却掀帘露出脸来,点头笑道:“我们总还会见面的。”师映川干笑一声,忙不迭地拉着左优昙就走,宝相龙树嘴角笑容鲜明,既而吩咐队伍离开。
此时师映川已经给左优昙服了解药,让他恢复功力,左优昙眼下无处可去,断法宗反而是他最好的去处了,因此师映川也不怕他逃走。
一时回到宗门,来到大光明峰范围,师映川唤过一个大光明峰弟子,让此人将左优昙带到自己的白虹宫,叫宫内管事的寻个合适的所在把左优昙安置下来,师映川一吩咐完这弟子,自己却是仰首呼哨连连,将那盘旋在半空的白雕唤了下来,跳上雕背就飞向峰顶。
到了峰上,却见一株老榕下一个长身玉立的青年正倚着树身,一头乌黑长发束在玉冠内,嘴角微微轻挑,有几分笑意,师映川笑吟吟地跳下雕背,微微欠身,不伦不类地作了个揖,道:“师兄。”
白缘脸上笑容和煦,手里拿着一把红骨细洒金铰川扇轻轻摇着,道:“方才就听有人传信,说是你已经回了宗门……此次在外面可还顺利么?”师映川挠头一笑:“还好罢。对了,师父呢?”白缘洒然一合扇子:“莲座应该已在等着你了,快点去罢。”师映川嘿嘿一笑:“那我去了。”
师映川一路穿花过廊,一连找了四个人问过路,才得知男子此时所在的位置,他走了半晌,来到一扇门前,推门跨进去道:“……师尊,我回来啦。”
室中香气融融,似乎是花香,又似乎不是,金松鹤纹的薄纱帘子后面隐约有人在盘膝打坐,腰背挺拔,气息绵长,师映川从包袱里取出那铁心木做的盒子,里面的一枝桃花鲜艳如初,半点不见萎靡,师映川站在帘外,笑道:“东西我已经取回来了,师尊看看。”说着,掀了薄纱帘子,进去把木盒放在对方身前。
男子面庞平静,闭起的眼眸却微微张开,一瞬间突然就给人以锋锐无匹的感觉,但下一刻,这种感觉却仿佛从来都没有过一般,唯见一双眼睛漆黑浩瀚,气息平和。
男子扫了一眼身前的桃花,对师映川道:“……此次下山,你可有耽误功课?”师映川笑嘻嘻地道:“自然是没有了,我一直都不忘修行,师尊放心就是。”想一想,又把自己用造化丹换了左优昙之事说了,男子却仿佛根本不放在心上,只道:“造化丹既已赐你,如何使用便是凭你自己心意,无须向我说明。”
师映川笑着应了,一时掇了个绣墩在男子下方坐了,从怀里摸出贴身放的那只小小白玉盒子:“师尊,我出去这些日子,你可想我了不曾?徒儿我可是想你啦,只是路上没什么稀罕物买来带回山上,好在我倒是机缘巧合得了个宝贝,这便孝敬师尊了。”
盒子打开,一股淡淡的酸气溢了出来,师映川献宝一般地炫耀着拿到男子面前,男子看了一眼,倒也有些出乎意料:“……阴九烛?”师映川笑得活像一只偷了母鸡的狐狸:“运气好,纯粹是运气好。”这阴九烛虽然极为珍贵,给了别人实在肉痛,但面前这人对他是有大恩德的,师映川倒不是没心没肺的凉薄之辈,因此东西虽然好,也到底舍得对师父孝敬出来。
此时外面却有人道:“……莲座,弑仙山有飞鸽传书。”男子道:“呈上来。”一个侍童进来,双手将一支细铜管送上,这才退下,男子从铜管里抽出纸卷,缓缓展开,师映川在旁咕哝道:“是纪妖……纪前辈?”
男子没理会,看过之后轻轻一捻,那纸就化作了细屑,师映川支着下巴,撇嘴道:“不会是那个秃眉毛的要来罢?”那人可不是一个善茬子,心狠手辣,师映川对其没有什么好感,当下起身伸了个懒腰,道:“师尊,那纪前辈么……我瞧他不是好人,凶蛮霸道的。”男子右手朝身前一拂,面前的桃花与阴九烛便被收入袖中,说道:“……若是无事,你眼下便可以回你的白虹宫去了。”
师映川却没走,他犹豫了一下,便将路上与燕芳刀一行人冲突之事说了,末了,道:“师尊,你曾经说过,我生母是青州燕家的人,所以我这才没有杀那燕步瑶。”男子似乎看出他心中所想,淡淡道:“你是想知道自己身世?”
师映川有些讪讪地摸了摸鼻子,道:“也不是非要知道不可……”见男子脸色平静,就硬起头皮问道:“那……我父亲又是谁?”其实他很想问‘我父亲是不是你’,但这话在嘴里转了一圈,到底还是没吐出来,却换了个话题轻轻掩过:“师尊,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没人跟我说过。”
这倒是实话,师映川在断法宗这些年来,但凡有人提起男子,只作敬称,师映川还真的不知道自己师父姓甚名谁,而他身为弟子,又总不好大剌剌去问别人你可知道我师父叫什么?因此倒是搞出做了三年的徒弟,还不晓得自家师父姓名的乌龙事情。
男子听了这话,微微扬起剑一般直厉的眉毛,目光在师映川面上一掠,平平说道:“……我名,连江楼。”
此话一出,师映川先是没觉得怎么样,但是突然之间猛地却联系起一事,心中仿佛闪电划过,顿时一惊,脑中好似有一个惊雷炸起,心中翻来覆去只有自己那几乎被淡忘的乳名,随之而来的,却是一句:南浦蒹葭疏雨后,寂寥横笛怨江楼!
第21章 寂寥横笛怨江楼
……南浦蒹葭疏雨后,寂寥横笛怨江楼!
师映川脸色微变,当初燕乱云给他起那‘横笛’的乳名时的一幕还在眼前,那样满腔怨意,不平不甘的样子,他现在还能够记得,此刻心中的那点惊悸确实不是假装,他原本就怀疑自己的身世,眼下更是多添了三分疑虑,脸色就不由得阴晴不定起来。
——寂寥横笛怨江楼。这样一个‘怨’字,似乎已道尽了那女子当年的心事。
连江楼见他如此,似乎并不觉得意外,只看着自己这个徒弟,师映川微滞了片刻,终于苦笑道:“师尊,我乳名就叫横笛,而你这名字……寂寥横笛怨江楼,寂寥横笛怨江楼!……你说……我实在不能不往那个方面去想啊。”
师映川说着,有点苦恼地咬了一下嘴唇,迟疑地看着男子:“那么师尊,你……你是我……是我父亲么?”
连江楼面色平静地看着男孩,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师映川一呆,眼睛愣愣眨巴了几下,忽然又笑了,叹道:“也对,好象这事情……也没什么重要的,我爹是谁其实都无所谓……”话虽如此,到底心里添了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似乎有些怪怪的,连江楼却道:“……随我来。”
师徒两人出了房间,一路不紧不慢地走着,连江楼一身秋葵黄的长袍,外罩黑色对襟软罗甲,上面金线勾勒的莲花图案一直延伸到两肩,额头上也有一朵极小的薄薄金箔莲花,师映川却青衣素簪,打扮得像是伺候的侍童一般,垂手乖乖跟在男子右侧略差半步的位置,一副好孩子模样,两人一路走来,连江楼问了一些他下山后的事情,师映川也都拣些有趣的说了,其他的都略过未提。
一时走到一处小池前,连江楼坐在石凳上,发丝浓黑,繁密如瀑,并不是梳理得整整齐齐,而是披散在胸前与背后,周身不曾让人感受到什么凌厉之意,但眼神却深邃慑人,师映川屁颠颠地殷勤替男子捏肩捶背,道:“师尊,我跟你讲啊,我在一家店里吃到他们做的烧卖,真的是老字号啊,那味道……”
师映川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一路上的所见所闻,连江楼平静地听着这些琐事,并没有不耐烦的样子,未几,师映川挠了挠头,忽然就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师尊,我有一件事想问问……那个,我若是以后想成亲,有没有什么限制啊?比如说女方的出身,我大概什么年纪可以成亲等等……”
连江楼有些意外,便没有立刻回答,师映川嘿嘿笑了几声,半真半假地解释道:“这次我下山遇见一个姑娘,很是喜欢她,想以后我大了就娶她做妻子……”连江楼眉眼不动,似乎并不放在心上,只道:“……向来剑子不限婚娶,你想要如何,自己决定。”
说着,顿一顿,却看了一眼师映川,告诫道:“但有一事我自要说与你知道,你如今修习的功法,最忌提前失了元阳,若未到凝真抱元的程度,决不可破身,与人亲近,否则一生成就有限,你要切记。”
师映川唯唯诺诺,自然不会发表什么意见,连江楼又检查了一遍他的进境,看他下山这段时间里是否练功懈怠,紧接着又开始点拨他武艺,等到好容易让自家师父满意了,师映川也累得一头汗,他出了大日宫,唤过白雕,飞回到自己的居处。
师映川回到白虹宫,洗澡换了衣服,一身清爽,这才召来一个侍女,问起安置左优昙的事情,侍女便一五一十地说了,师映川听罢,点点头,便让对方退下,他一路旅途奔波也有些乏了,当下开始闭目打坐,权作休息。
没曾想天渐渐暗下去的时候,外面却忽然有人道:“……大日宫遣人来此,剑子请一见。”师映川有点奇怪,睁眼道:“好,我这就来。”起身整一整衣裳,出了房间,来到一处花厅。
厅中已有一个中年妇人站在下首,深蓝色的褙子,白挑线长裙,发梳高髻,打扮得干净利索,颇有风韵,眉目间却有一抹严肃之色,见师映川进了花厅,便行礼道:“奴婢见过剑子。”师映川在上首坐了,接过侍女奉上的香茶,道:“……师尊是有什么事情要吩咐我么?”
妇人微微一笑,躬身道:“莲座有言,剑子年纪渐长,如今已非幼童,因此特命奴婢前来,教导剑子男女阴阳相济之事。”
“……噗!”师映川猛地一口茶水喷出,呛得连连咳嗽,结巴道:“什、什么?”妇人道:“奴婢奉莲座之命,前来向剑子讲解阴阳合济之事。”
厅中的侍女都私下掩口偷笑起来,师映川老脸臊红,万万没曾想过他那师父却是派人来给徒弟讲男女之事来了,想必因为先前叮嘱他不可提前破身,失了元阳,但又以为他年纪还小,不懂得究竟是什么意思,这就干脆派了人来教导,师映川心中苦笑不迭,自己这师父的想法,果然一向天马行空,让人叹服。
想归想,师映川面上还得僵笑着,干巴巴地说道:“这个……”有心想说不用了,怎么说小爷也是曾经受过信息爆炸熏陶的人,我懂的估计比你还多,但这话当然不能说出来,因此搓了搓脸,起身装作没看见那些偷笑的侍女,对妇人道:“那……随我去里面罢。”
妇人便带了随身的一只楠木箱子跟师映川来到一间静室,箱子里放的乃是一些春意图册以及模拟男女交合的人偶等物,半晌,妇人从室中出来,带着箱子离开了白虹宫,回去复命,师映川脸上多少有点尴尬地出了房间,见外面侍女眼波盈盈,妙目偷觑着自己,不由得咳了一声,横眉瞪眼道:“都快饿死我了,怎么还不送饭来!”说着,袖子一甩,大步去了,侍女知道他并不是真的发恼,不禁吃吃笑着,忙去张罗饭食。
师映川用过饭,就去翻自己的包袱,从里面拿出在路上买的几件小玩意儿,用匣子装了,打发人送去飞秀峰给皇皇碧鸟。
外面月光如水,夜色很是动人,师映川背着手悠闲走着,闻着空气中的花草清香,十分惬意,他走到不远处的水池前,忽然发现原本只种着莲花的池子里却多了许多红色的影子,火红如焰,衬着清凌凌的碧水,十分好看,便唤过一个侍女,问道:“谁在这池里养了鱼?”那侍女道:“……前些日子大周容王派人运来一百尾火绸鲤,说是剑子喜爱,便送了来。”师映川眉毛微凝,摆一摆手示意她下去:“我知道了。”
夜晚微风习习,师映川坐在池边的石凳上,跷着二郎腿赏鱼,好不惬意,忽地,却抬头向远处方向笑道:“师兄,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月光如水银一般,铺满大地,白缘修长的身段裹在一袭绯红暗花立领袍子里,手执折扇,笑意淡淡,道:“……寻你闲聊来了,莫非不欢迎?”师映川起身笑道:“不欢迎谁也不能不欢迎你啊。”便叫下人去拿茶水果品,白缘在石桌前坐了,将折扇一搁,道:“在外行走这一趟,可曾有什么有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