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原乱 第194章

作者:四下里 标签: 近代现代

随即就是沉默,他不说话,他也便一直不开口,魔头遥遥看着自己曾经的爱侣,忽然就笑,他掸一掸身上的雪花,沉默片刻后,就终于说道:“我有一句话,一直想问你。”男子颔首:“你说。”魔头的眼神有些幽暗,神色却平静,他看着对面全身上下都洁净无比的男子,说道:“我一直想问你,你可曾后悔与我在一起?”男子没有片刻的迟疑,只摇头道:“与你相识,生子,成婚,相知……这一切,我皆不悔。”双眸如同红色琉璃的魔头听了这话,突然就哈哈大笑,眼神沉醉,已不想也不必再说一个字,其实现在想想,自己……不也是不悔么?

魔头在笑,男子却手抚腰畔长剑,缓缓说道:“千年以来,有‘剑圣’‘剑仙’称誉之人不在少数,然唯有一人可称剑神,今日,我想亲眼见一见剑神风采。”男子说着,不看那一袭青衣,只抬头看着从天上飘扬而下的雪花,眼神平静如海:“……晚来天欲雪,能饮一剑无?”

有着世间最完美皮相也有着最酷毒心肠的魔头听了男子的话,却是闭上了一双殷红的眼睛,凝神屏气,似在沉思,半晌,他睁开眼,眼中隐约浮现出一丝淡淡火焰之色,却不是看白衣男子,而是望向另一处方向,在那里,有人紫衣玉冠,缓步而来,面容清秀,紫衣人来到近前站定,同白衣人一样,与魔头相距百丈,遥望对方,依稀是旧日光景,道:“……我来迟了。”

--当年只是迟了数日,就是永别,而这一次,却是整整迟了千百年。

魔头深深看了紫衣人一眼,只是微笑:“十九郎也是要看我一剑的么?”紫衣人注目于对方,说道:“不,我只是来见你一面。”顿一顿,缓缓握紧掌心里的一枚莲花玉佩,声音散入风中:“……接一剑,也好。”魔头淡淡‘哦’了一声,忽然抬手一招,漫天雪花仿佛被风卷住,汇成一柄冰雪之剑,魔头右手伸出,屈指在剑上轻轻一弹,漫声道:“一剑,一剑就够了。”他含笑看着前方,指尖上聚起风雪,轻声道:“既然你们还没有到那一步,那么我自会将功力压制到宗师以下,来施展这一剑。”魔头说罢,却微微侧着脑袋,眼中有些迷惘之色一闪既逝,喃喃道:“我这一生或许有负于人,却未负你二人……两清了。”又朗声而笑:“我因方梳碧之故,悟出十二式‘桃花劫’,为你二人,则有这一式‘双龙入梦来’……请!”

这一日,没有惊天动地的一战,也没有当初在武帝城所做的天下皆惊之举,有的只是一场旧梦无痕、往事皆休,万剑山这一代最为惊才绝艳的两个男子,一人七窍流血,一人眉心迸开,深可见骨,双双伤于曾经的爱侣剑下,随后那青衣魔头气势如虹,却终究没有再踏前一步,一袭青衣静悄悄掩入风雪之中,至此,整个天下已是风声鹤唳。

大周,摇光城。

眼下已是初五,这是阖家团圆的日子,家家户户高挂着大红灯笼,路上行人的脸上也几乎都带着喜气与笑容,四处都可以看见穿着厚厚新棉袄互相追逐打闹的孩子,一个梳着丫鬏,大概是五六岁模样的小女孩手里抓着几块糖,跟在几个大一些的孩子后面颠颠地跑,只是那些孩子似乎嫌她太小,只顾嬉闹,并不愿意带她一起玩,小女孩见其他人跑远了,心里着急,却因为人小跑不快,一不留神便摔倒在地上,手里的糖也掉了,滚在地上,弄得脏兮兮的,明显不能再入口,女孩见状,顿时大哭起来,这时却有一只手将她从地上扶起来,手的主人是一个素衣男子,衣裳单薄,男子的面容被银色面具覆盖,眼神有些迷离,小女孩看着那一双红得像血一样的古怪眸子,不知为何,只觉得害怕,下意识地不哭了,只是泫然欲泣,男子却一笑,从几步外卖糖葫芦的小贩那里买了一支又大又红的糖葫芦,递给小女孩。

小女孩有点被吓到,痴痴接过糖葫芦,男子眼神恍惚,喃喃道:“我的女儿灵犀若是可以活下来,那有多好……可惜……”小女孩哪里经历过这样古里古怪的场景,咬着嘴唇怯怯地看着男子,男子却只是微笑,他伸出雪白胜玉的手掌,轻轻拍了拍女孩的头顶,既而翩然离去,带起一阵淡淡的寒风,女孩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喷嚏,茫然四顾,却哪里还有男子的踪影?

自从师映川被囚于断法宗之后,偌大的大周皇宫便辟出东部一部分常年搁置的建筑,稍加改建,隔以高高石墙,算是将这一部分割离皇宫,交与青元教作为日常所用,将总教重心搬到此处,占地约整个皇宫的三分之一,其内有白玉台阶九十九级,一袭青衣的男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这里,脸上的面具已经被取下,露出真容的男子下巴微扬,眉宇间带着说不出的野性,更有缠绕不去的冷漠与绝对的强势,令人一眼就会生出强烈的畏迫之感,男子拾阶而上,依稀有君临天下之气,青元教广纳天下教众,不论出身,不论行事做派,只论能力大小,因此很是网罗了一大批狠辣阴毒的人物,放眼天下,往往都是些令人心惊肉跳之辈,然而此时此刻,男子缓缓走上台阶,在场这些大小魔头却尽皆低头,匍匐于地,比最听话的狗儿还要驯服,男子嘴角露出一丝古怪微笑,坐在宝座上,却忽然觉得怀里有些空荡荡的--想要抱着谁?

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他想,然后右手又下意识地放在了腹部,这里已经完全恢复了从前的样子,肌肉分布均匀,结实健美,男子想到之前看见的那个小女孩,如果自己的灵犀可以不死,自己有了一个女儿,一定会比那个女孩更可爱罢,可惜……男子的手握成拳,又轻轻松开,他觉得日后当自己得到一切时,也许可以在折磨自己最爱也最恨的那个人之前,先跟对方再生出一个孩子,想到这里,男子就笑起来,喃喃道:“连郎,你可要等着我啊……”

魔帝归来,万魔朝贺。

四方而来的奇珍异宝源源不断地被送入青元教总部,金银如土,珠玉如沙,美酒成池,珍馐成山,师映川一身真红蹙金的锦春华袍上面被绣上无数盛开的黑色莲花,连绵不尽,一如流年似水,浮生若梦,红玉十六翅的宝冠垂下细细的珠络,上面缀着的每一粒珠子都殷红如血,滴滴伤人,师映川双手抱胸,云袖逶迤,他审视着自己失而复得的一切,突然就笑了起来,发出嗤嗤的低笑声,猖狂而狷介,肆意的笑容在唇边绽放着,如同一朵罂粟点缀其间,多少璀璨华彩都在这笑容面前黯然失色,师映川微垂了眼睑,把自己眼中冰冷的东西都隐藏在其下,这样酒醉迷离的靡靡夜晚,青年怀拥身披薄纱的妖娆美人,放纵欢饮,修长的手指肆意抚弄着美人饱满的胸脯,暗红的眼瞳中有幽火跳动,美丽妖娆的女子檀口微启,含着美酒喂进这凶焰煊天的男子嘴里,师映川眯着眼,笑着喝了,从前二十多年的生命中,他虽然经历过数个伴侣,但基本上并不曾放纵过,大致还算是持身严谨,身边没有什么莺莺燕燕环绕,也不屑于流连烟花之地,但如今到了这个地步,他的心已经再不柔软,变得如同铁石一般,又何必还像从前那样拘束自己?他可以放纵自己去享受人生,毕竟,这已经无关紧要了。

师映川折下身边一朵盛放的红花,插在美人油黑乌亮的发间,似乎有谁当初也曾如此,为他摘花簪发,只不过弹指一挥之间,花开花谢,月圆月缺,当初那些恬和宁静的时光都已渐行渐远,只剩下一些记忆那肮脏污秽不堪的车轮,狠狠碾过,将什么东西碾得支离破碎,心中早已没有了和那时一样的甜蜜,唯有那一日惨烈的画面与依稀鲜红的血色,还深深印刻在脑海当中……师映川微微眯着朦胧醉眼,在心中对这段时间以来一直沉默寡言的宁天谕道:“说起来,我现在也算是真正明白了,其实这世间并没有绝对的错与对,不论是谁,我也好,连江楼也好,赵青主也好,什么人都好,都是这样的,即使一个人所做的事情伤害到了别人,但站在这个人自己的角度来看,难道会说是错的么?就好象连江楼,我纵然恨他如此待我,但作为他个人来说,他追求大道并没有错,他有自己所执着的东西,我们都有各自的道,所以他的所作所为在他自己来看,当然是对的,他没有错,只不过站在我的立场而言,他对我却太残忍,所以是错……哈哈,这世上种种之事,万般恩怨情仇,又何尝不是如此!”

宁天谕没有回应,只是久久如同死寂一般的静默,师映川也不在意,他肆意笑着,推开偎依在自己怀中的妖娆尤物,走了出去,有些事情在这段时间以来,他早已明悟,所以他不急,他要看看到了最后,究竟谁才会是真正的胜利者,谁才会是真正的绝代天骄!

夜风阵阵,吹得枝上的积雪簌簌而下,月光铺洒在地面上,隐约有一种异样的唯美之意,师映川站在廊下,伸手轻轻摘下一枝迎寒怒放的白梅,别在衣襟上,忽然笑起来,喃喃道:“连郎啊,你将我视作踏脚石,而现在的你,如果从某种角度去看的话,又何尝不是我大道之路上的磨刀石呢?互为砥砺,相克相杀,莫非这真的就是你我之间,生生世世也不容改变的命运么……”青年说着,似已痴了,就在这同一时间,遥远的大光明峰上,有人端坐莲花台之间,黑发如瀑,白衣如雪,完美无缺的面容上无悲无喜,如神佛高坐天际,不惹尘埃。

[……连江楼,你何等残忍,原来我的一生都只是一个笑话,我自以为的幸福都总是别人刻意制造出来的假象……原来对你而言,我师映川这一生的意义,我存在的所有理由,却只是用来成就你的大道而已……]青年带着哭腔与绝望的声音在耳边幽幽回荡,盘旋在脑海之中,在心头如雷鸣滚滚而过,男子漆黑的双眼猛地睁开,然而就算如此,那声音却仿佛依旧在耳边环绕,久久不散,男子沉默,他起身来到外面,看着如墨的夜空,想到了从前的事情,他很少有这样心不静的时候,尤其是在打坐时,但偏偏刚才那种情形,已经不是第一次。

雪花淡淡飘落,放眼望去,远处点点灯火闪亮,依稀有一丝新年的气氛,那些高挂的灯笼在黑夜里散发着光与热,仿佛能够驱散寒冷,这样温暖几乎人人都有,亲人在旁,妻儿笑语,于普通小民而言,也是寻常,然而在男子这里,却似乎永远也不会再有……男子没有说话,曾经这些东西,他是可以拥有的,只不过却已经被自己亲手葬送,他的身影被笼罩在檐下琉璃灯所散发出的光芒中,明亮,温暖,然而总有些地方,却是这光照不亮,也照不暖的。

[为什么要现在就动手?]那一日青年流着泪问道,男子当时是这样回答[因为我不知你何时会跨入五气朝元之境,一旦晋升,或许你体内剩下的几道禁制就会被打破,恢复修为,而我,自知不是五气朝元大宗师的对手。]但其实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说……是的,没有说,他其实知道不是这样,不只是这样而已,或许是因为……害怕?也许是因为发现对对方的感情越来越深,也许是因为惊觉自己渐渐已有沉沦的趋势,也许是在害怕若再这样继续下去,到最后便难以再下决心动手,无法再去实施计划,所以已经到了必须动手的关头,不是么?

或许世间的事情其实都是很公平的,只有放弃了一些东西,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另一些东西,而往往这样的选择,是很残酷也很艰难的……男子的右手忽然间抬起,捂住了自己的心口位置,与此同时,两道浓黑剑眉微微拧起,显然是感觉到了一股并不轻松的痛楚,在那里,有一道伤疤,千百年前曾经有人一剑刺入,而千百年后还是那人,还是那一剑。

这痛楚绵绵不短,一如情丝百转,男子伸手折下一枝红梅,思绪变迁,想到那个人亮烈如红梅怒放的笑脸,当他独自一人坐在寂静而空旷的千莲殿中,视线中再没有那人的身影时,他也曾经问过自己,若是可以再次选择的话,那么自己是不是还会决定那样做?而这个问题,没有答案……男子英俊的脸上神色淡淡,看起来如此高傲而无情,也或许并非是本性如此,只不过在踏向世间巅峰的这条路上,早已经逐渐消磨掉了人性中的那些感情,所以能够将他打动的人与事,已是太少太少,一时间男子孤独地站在风雪中,闭上双眼,想到那一日在自己面前炸开的一蓬血雾,以及青年决绝惨然的笑容,记忆里曾经的那些美好,本以为已经被埋葬在了心底,成为了过去,然而此时此刻,在这寒冷的夜色里,却是化作了记忆中被风吹不散的一张流泪的面孔,一声飘摇的叹息,一句决绝的话语,在这天地间……久久不散。

就在男子迎风沉思之际,同一片夜空下,远在万里之外的师映川坐在台阶上,有人手里拎着一壶酒走过来,将酒递到他面前,师映川抬头,就看见晏勾辰儒雅温和的脸,师映川笑了笑,顺手接过酒壶,就喝了起来,月光下,师映川白玉般的肌肤反射出玉脂似的淡淡光泽,晏勾辰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正坐着的青年,眼中仿佛有浩瀚的汪洋一片,但顷刻间又归于寂静,然后他也坐了下来,坐在师映川的身边,一个意气风发的强国君主,一个天下人闻之变色的绝代魔头,就这么好象两个完全不讲究仪态风度的乡下农夫一样随意坐在冰冷的台阶上,师映川把酒壶递给晏勾辰,晏勾辰接过,仰头灌了一口,然后又笑着将酒壶递还给对方,师映川就顺手拎着酒壶,往嘴里倒了一口,冰冷的酒汁入喉,却像是吞下了一口苦与涩,然而也就是因为如此,才让师映川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自己原来还活着,他抬起一只手,雪白修长的手指轻轻抹去了嘴角的酒渍,醉眼朦胧,他看着身旁的晏勾辰,道:“我身边只剩下你了啊……”

师映川笑了起来,他伸手去摸晏勾辰的脸,笑着重复说道:“到了现在,我身边就只剩下你一个人了呢……”晏勾辰任他冰冷的手指缓缓抚摩着自己的面孔,目光看着青年,平静地道:“……我总是在这里的。”师映川就笑,他似乎是真有些醉了,手指摩挲着男人光洁的面部肌肤,醉眼朦胧地说道:“勾辰,你说……你和我之间,存在‘情爱’这种东西么?还是说你我两个人认识的十多年里,我们之间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利益的联系?”晏勾辰闻言,似乎是怔了怔,然后他也笑了,很率性的那种笑容,或许真的是发自内心,他轻吐一口气,道:“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我承认你我之间的确是被各方利益关系紧紧绑在一起,这一点在当年你助我登上皇位的那一天起就已经注定了,不过,说到你我之间是否存在‘情爱’这种东西……”

说到这里,晏勾辰顿一顿,他凝神看着师映川,半晌,忽然就是一笑:“我不知道你有没有,但至少我想,我是有的,虽然不知道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映川,我对你,终究有情。”

风中有雪和花的冷冷香气,师映川静了静,然后他就将身体向后很随意地一仰,躺了下来,两手枕在脑后,看着黑沉沉的夜空,喃喃道:“真奇怪……‘情’这种东西真的很奇怪,不是一个人如何好,就一定会被喜欢,也不是一个人如何坏,就一定不被喜欢……我总以为像你这样的人,什么时候都应该是冷静权衡的,原来却也未必如此……”晏勾辰也躺了下来,哈哈一笑,说道:“情不知所起,情不知所终,缘分这种东西,又有谁能说得清。”

到了深夜,酒已尽,梦已酣,偌大的殿中点着沉梦香,罗帐低垂,晏勾辰在里面已经睡熟了,师映川却还没睡,他坐在灯下一只蒲团间打坐,不知过了多久才慢慢睁开眼,他起身去倒了些茶,一口饮尽,然后来到书案前铺开一张信纸,开始磨墨,不过没一会儿,师映川忽然又停了手,他沉默着,却重新回到蒲团那里坐了下来,继续打坐,这时宁天谕突然出声:“……为何不写了?”

师映川在心中淡淡道:“没有必要。平琰那孩子,我虽然是他父亲,但他从小却是在连江楼身边长大,受其抚养教导,在那孩子心里,他师祖是他最尊敬也最爱戴的人,纵然是我这个做父亲的,也不能相比,断法宗对他而言,才是他的家……”

师映川的面容在灯光下依稀有些模糊,只是眉宇间却有了一丝怅然:“你若是他的话,又会如何选择?何必让他一个少年如此烦恼。”宁天谕道:“所以你不想告诉他真相?不告诉他究竟连江楼是如何对你?”师映川语气落寞:“那件事,我不打算告诉其他人……至少不是现在。”

第303章 平生只有两行泪,半为苍生半美人

师映川语气落寞:“那件事,我不打算告诉其他人……至少不是现在。”他显得有些疲惫,一双原本明亮如同一泓月下清泉般的眼睛也隐隐暗淡起来:“这是我和连江楼之间的事,我不会让别人知道,无论从哪方面来看,至少短时间内我不会让其他人知道那天究竟发生过什么。”

师映川忽然低低冷笑起来,其中似乎又夹杂着深深的叹息:“我永远都不希望平琰知道这件事,因为这个真相对他来说,实在太过残忍了些……他是一个好孩子,不应该承受这些。”

“……我不得不说,无论你在其他方面有什么不好,但至少某些时候,也算是一个好父亲。”宁天谕在沉默片刻之后,忽然说道,这话听起来似乎是有些讥讽之意,但宁天谕的语气之中却完全没有讽刺的意味,反而很认真,师映川笑了笑,淡淡道:“是么?我倒是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了……其实像我这样不称职的父亲,甚至还比不上连江楼对平琰的照顾与教育,从这一点来看,我必须感谢连江楼,至少他对平琰是真心当作继承人来培养,这件事我可以肯定。”

师映川似乎没有了再继续打坐的兴趣,他起身走到窗前,外面已经下起了不小的雪,沸沸扬扬,他看着洁白的雪花在夜色中自由自在地轻盈飞舞,不禁喃喃道:“真美啊……”眼中也仿佛蕴含了无数追忆,宁天谕道:“我能感觉到,你现在的心很静,按理说,不应该这样……为什么?”师映川笑了笑,说道:“这没有什么奇怪的,原本的我是绝望,是从幸福走到了噩梦里,从生走向死,然而也就是在那一天,我也有所改变,想明白了一些事,既然情意已经不再,我又何必去苦苦折磨自己?我应该让自己轻松些,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或许……这才是我的道!”

“不错,不错……”宁天谕忽然哈哈笑了起来,语气十分赞赏:“这才是一个修行者最应该具备的心态,我们来到这个世界,就是要长存人间,永世不朽!除此之外,都是虚幻!”师映川却突兀地道:“这段时间以来,你一直不大说话,我想应该是因为那天听到‘他’的话,受了打击,可对?‘他’潜心谋划几世,最后用我们来完成计划,这样的打击对于任何人来说,都难以承受。”宁天谕冷笑,低声道:“是啊,真是一份异常出人意料的‘礼物’啊……”

师映川面上无悲无喜,他微微侧首,看着自己的影子被灯光投射在墙上的黑黢黢模样,突然就微笑着道:“我忽然想到从前看过的一本书,里面有一句话真的很适合我们。”不等宁天谕有所反应,师映川已徐徐复述道:“用最真挚最美丽的字眼,宣布最悲惨最绝望的判决,用全身心的爱去爱一个最不该爱的人,活着承受身败名裂的痛苦,死后为世人所遗弃……”

宁天谕久久不出声,似已痴了,师映川重新看向窗外,平静道:“一个人可以选择不接受另一个人的感情,这是无可厚非的事情,任谁也不能说什么,毕竟者是个人的自由,然而若是借此去利用别人的感情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就无法让人原谅了。我真的……无法原谅。”他微微闭上眼,沉湎在某种不能与人分享的情绪中,半晌,师映川突然又睁开眼,对宁天谕道:“其实我想对你说,若是以后赵青主真的苏醒,你难道真的还要将他折磨报复一生?虽然我也想抓住连江楼之后,将他永远困在我身边,让他一生都为他做过的事情赎罪,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又觉得或许最明智的做法就是一剑杀了他,杀了连江楼,或者说,杀了赵青主。”

“……不行!”宁天谕想也不想便一口否决,他厉声道:“不行,我决不允许你这样做!赵青主……他必须承担他对我所犯下的罪,他必须为此赎罪!死?一了百了?别想这么便宜!”

“真的是这样么……”师映川不置可否,他轻轻一弹指甲,表情淡淡:“也许你只是不舍得让他死而已……就好象我一样,无论再怎么痛恨怨毒,也仍然难以亲手杀他。”对于师映川的话,这一次宁天谕罕见地没有反驳,师映川望着外面纷纷扬扬的雪花,忽然有点古怪地一笑,道:“其实仔细想一想的话,如果当年赵青主没有背叛宁天谕,他们仍然在一起平静地生活,那么时间长了以后,几十年,一百年,几百年,甚至更久,在时光的冲刷下,一切都会渐渐改变,到最后他们就算是仍然还在一起,或者却也不过只是习惯罢了,只是习惯了而已,如果到那个时候,他再背叛的话,你还会如此愤怒么?不会的……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师映川说着,看上去整个人平静、冷漠,但他却又自嘲地摇了摇头:“不过我虽然现在知道这一点,可是当自己在这局中时,却也还是身不由己,能看透,却依然无法打破这樊篱,怪不得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话真是一点没错。”话说到这里,已觉无味,走到床前脱了衣衫,揭开帐子躺到了床上,晏勾辰这时睡得正熟,师映川侧头看着他,见男子眉目儒雅舒展,又有成熟男子特有的从容之态,虽已是三十多岁年纪,但由于修为不错兼之保养得当,因此面上完全没有风霜之色,半丝皱纹也不见,身上也是皮肤光洁,骨肉密致,师映川嘴角轻轻扯了扯,右手放到晏勾辰腰间,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缓缓闭上了双眼。

新年过后,寒冷的冬季就这样渐渐过去了,而偌大的整个天下,局势也是越发错综复杂起来,在青元教的全力推动下,大周对外积极用兵,陆续吞并诸小国,不仅如此,青元教更是发动战事,灭去一家中型宗派,以助大周吞并此宗辖下的一个小国以及一个中等国家,此宗长老以上几乎全部被屠戮一空,内门弟子以及外门弟子但凡活下来的,统统都被迫服下毒物,自此性命操于人手,完全受制于人,成为青元教的一员,至于其他门人,或是逃散或是战死,青元教倒也并不在意,门派名下所有资源财物被搜刮一空,产业亦被教中派专人迅速接收,此战死伤两万余人,当真是血流漂杵,至此,大周天下第一强国的地位,已是当之无愧。

严寒既过,温度渐渐回转,就到了三月初,空气中虽还有几分料峭,但枝头却已在不知不觉中染绿,冒出了芽苞,更有那爱美的年轻女子不畏春寒,早早就脱下了厚衣,换上单薄轻盈的春装,将自己青春美好的身段展露无遗,此时摇光城当中最高的建筑白虹楼上,有人静静站着俯瞰下方,男子脸上戴着一张精美的面具,花纹诡异而美丽,边缘饰以细碎的水晶,将大半张面孔遮盖住,看不出容貌好坏,但一双红宝石似的血眸中所流露出来的那份强势与霸道之气,却足以令人心颤胆栗,双眼开阖间,俯瞰景致,几乎将整个摇光城都尽收眼底。

在男子身后半步处,立着一个修长的身影,相貌脱俗,黑发梳理得整整齐齐盘在头顶,发髻上插着两支古色古香的玉簪,整个人看起来有着一股别样的魅力,且这种魅力中更多的便是平静,犹如古井一般,却是‘情癫’潇刑泪,如此一来,能让他甘愿立于身后陪侍的,全天下自然只能也只会是青元教教主,魔帝师映川一人而已。

“……潇叔父,本教如今日益壮大,大周国力亦是大涨,至多十年之内,本座欲横扫天下诸国,潇叔父以为如何?”师映川手扶白玉栏杆,淡淡说着,他虽有面具覆脸,看不到神情,但从青年平静的语气之中却隐隐能感觉到那颗高高在上的心,潇刑泪闻言,尽管早已知道青年的野心,此时却也仍然心中微微一震,恍惚中似乎能够清楚地感觉到在某个深处,正有一张无形的网扑面而来,笼罩在此刻所在的天空,潇刑泪微微沉吟,道:“只怕有些阻碍……”师映川回头看他,似是笑了一笑,说道:“潇叔父是担心各大派的反应么?无他,唯战而已。”

青年伸出手,看着下方车流人马,熙熙攘攘,身在如此高度看去,居高临下,看起来那地上的人就如同虫蚁一般,渺小无比,而事实上这些普通人的生命如此短暂,如此脆弱,又与蝼蚁有多少差别呢?师映川忽然五指箕张,从他这个角度来看,仿佛能将下面的所有人与物都统统纳于一掌之中,师映川心中生出一丝淡淡的思绪,悠然说道:“叔父你看,人来看蝼蚁,觉得不过是微末卑贱之物,而我们这样的人来看其他人,又何尝不是如此想法?”

师映川说着,嘴角泛起一抹近似嘲弄的笑容,无比清晰:“自从离开断法宗,重见天日之后,虽然天还是这天,地也还是这地,但我再看这天地时的眼光就与从前有了很大的不同,都不再是以前的模样,对于我来说,这世上还有什么是有意义的?我求的是永恒,长存于天地之间,不与草木同朽,若是不能永恒,即便身前光芒万丈,到头来也只不过是黄土一掊,又有什么用?旁人所追求的权势与财富这样的东西,于我而言都是唾手可得,所以除了长生之外,能让我有兴趣的就只剩下绝对的权力和掌控,其中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这些东西可以助我在这条路上走得更快更远,集天下之力,为我铺就长生之路,否则靠我一个人,终究只是水中月,镜中花。”潇刑泪听着,心中蓦地生出了一丝明悟,仿佛就此触摸到了对方的许多想法,他微微凝神,看着青年的背影,终于缓缓开口道:“教主有鸿鹄之志,我自当竭力以助。”

师映川笑了起来,似乎很是欢畅,只是那笑声似乎并非出自胸中快意,更像是某种发泄,片刻之后,师映川收了笑容,说道:“对了,那边的超度法事应该已经准备好了罢?让人去备车,我也该过去了。”说着,想到自己腹中取出来的那个孩子,心中微痛,喃喃道:“希望她可以投生到一个好人家,不要再遇到我们这样的父母……不求荣华富贵,只求一生衣食无忧,被人疼爱呵护。”潇刑泪听到这里,不知为何,心中亦有怅然,叹息道:“我与教主一起去罢。那孩子我虽未见过,但一想到那是乱云的血脉,就这样失去了,心中难免觉得可惜得紧。”

师映川默然无言,当下再无别话,两人乘车来到一处香火极盛的寺院,此处早早就接到了消息,寺里上下都已准备妥当,这一日也不再接待其他香客,师映川一身黑衣跪在蒲团上,衣袍以黑色为底,显得颇为肃穆威严,只饰以些许鎏金图纹,再无装饰,一时间青年心中默祷,之后拈香上拜,潇刑泪也上了香,不免唏嘘一番,师映川命人点起万盏长明灯,为自己夭折的女儿求福,潇刑泪劝阻道:“孩子年幼夭折,此举只怕有些不妥,易折了来世的福寿。”师映川表情淡淡,抬头看着大殿中的金身佛祖,漠然道:“我的女儿,身份之尊贵远超一国公主,不过是这样一场简单法事罢了,有何不可?真要折福寿的话,就来折我的好了。”

潇刑泪见他执意如此,也就不再劝了,师映川等到法事结束之后,便离开了,他所乘坐的乃是一驾云车,事实上里面空间颇为广阔,相当于一间小小的行宫,由四匹有价无市的踏雪麒麟兽共同拉着,才能保证不影响速度,此时师映川坐在车内,盘膝静静,潇刑泪坐在他对面,两人面前的矮桌上放着一壶清茶并一盘珍异的灵果,两名美貌女子跪坐在不远处,一人小心地往面前一尊釉色如脂的豆青釉瓷炉里添着香料,另一个则身前架着一把古香古色的琴,女子白嫩纤细的手指拨在弦上,琴声悠悠,伴随着一旁瓷炉内淡白的烟气袅袅四散,清心养性,四周笼绛素纱,铺着梅花簟,一盆异种红花开得正艳,虬枝冷干,枝叶疏疏,却没有半点花香,只是不时从花蕊处滴下殷红如血的蜜汁,引得几只与此花伴生的红色小蝶翩翩起舞,煞是好看,又有一盆小小山石摆在近旁,出于天下有名的大匠师之手,清泉潺潺石上流。

师映川闭目打坐,室内二女只觉得他如同一尊雕塑般一动不动,但对面的潇刑泪却有一丝非常奇妙的感应,能够从青年身上感受到一股细微的涟漪向周围扩散,若有若无,若隐若现,对此,潇刑泪心中微微凛然之余,又觉得欣喜,他知道这是师映川功力精进的一种体现,而且决不仅仅只是修为上的,向来踏入宗师境界之后,每一点的提升都是十分可贵也十分不易,师映川不过二十余岁年纪,居然走到这个地步,已不是简单一句‘天赋卓绝’就可以解释,思及至此,又想到自己,不禁暗自叹息,心道:“身为武者,风光只是外人看到的,事实上却是道阻且歧,步履维艰,本就没有多少人能够走得更远,这就是属于我辈的残酷之处啊……”

偌大的云车在路上稳稳前行,车上所绘的血莲图案令所见之人尽皆退避,更有不少百姓见了,当场便是跪地叩拜,这并不仅仅是因为出自敬畏,也是一种爱戴,纵然师映川在许多人眼中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是动辄毁邦灭国的绝代杀神,但在大周百姓的眼里,这个被赋予了太多负面阴沉光环的年轻男人却是为国家带来兴盛与繁荣的人,所谓的杀戮与鲜血只是针对别人罢了,若是没有这个男人,帝国永远也不会拥有如今的一切,不会有如此荣耀,因此无论外界怎样看待和评价,至少在大周绝大多数子民心中,纵然外人视其为魔,但周人依旧视其为万家生佛,这位国师,就是当之无愧的帝国守护神--或许魔与佛,原本就是一线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