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原乱 第254章

作者:四下里 标签: 近代现代

一时兄弟两人见面,自然十分亲热,就在廊下说起话来,季平琰也将方才师映川对自己说的话都对弟弟讲了,末了,季平琰手扶朱栏,面色还算从容,只是语气之中却透出少许的不平静:“父亲这些年,越发威严了,我面对父亲之际,只觉得压力甚大,原本事先还想着在父亲面前提及阿父,希望能见阿父一面,更想见师祖一面,没想到与父亲当面时,这话却是说不出来了。”

师倾涯听了,神色微动,眉宇间就有了几分肃穆,道:“大哥没有说就对了,否则只会惹得父亲不快,这些年来,莫说大哥,就连我也不曾见过师祖与阿父一面,就连想要私下让人照拂一二,都是不能。”季平琰叹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你我二人也只能旁观了。”

却说季平琰出去之后,师映川在殿内坐了一会儿,忽然却见一个小脑袋自门口探进来,却是纪桃,他就笑了笑,招手道:“丫头,鬼鬼祟祟的在做什么?来,到祖父这里。”对方听了这话,先是吓了一跳,接着就犹犹豫豫地走了进来,觑了一眼方榻上的师映川,见他没有丝毫不高兴的意思,这才放下心来,上前行了礼,乖巧地站在师映川面前,师映川拉起她的小手,道:“兰督呢,你这做姐姐的,怎么倒把弟弟丢下了。”

纪桃这些年很少见到师映川,自然有些陌生,但师映川和蔼的态度却让她放松了些,尤其不知怎的,冥冥之中仿佛有一种力量让她本能地想要与对方亲近,当下就道:“祖父说得不对,我才没有丢下弟弟呢,是我们刚才遇到小叔叔,弟弟就被小叔叔拉去一起玩了。”

纪桃说的小叔叔自然是师灵修,师灵修与梵兰督年纪差不多,两个男孩玩在一起也是正常,师映川听了,就笑着用手轻刮了一下纪桃白嫩的脸蛋,道:“哦,原来是祖父冤枉香雪海了。”一时见纪桃笑语嫣然的可爱样子,不免微扬了眉毛,淡笑道:“世人大多畏我,连你父亲在我面前也有拘谨,不过瞧你这小小丫头倒有些不同,怎么却不怕我?”

纪桃乌黑的眼睛眨了眨,道:“您是香雪海的祖父,香雪海为什么要怕您?自然是不怕的。”女孩说着,稚气未脱的脸上忽又闪过一丝迷离之色,呐呐道:“而且,香雪海很喜欢您,想跟您多说说话……香雪海也不知道为什么……”师映川闻言,古井无波的心头微微泛出一丝涟漪,他仔细看着纪桃秀美的小脸,看到了小姑娘眼里真切的亲近之色,一时间仿佛就从中看到了当年那个温婉的女子,师映川心中轻叹,就伸手摸了摸纪桃的头顶,柔声道:“好孩子,以后若想见我,随时都可以过来。”

纪桃走后,师映川静坐了片刻,忽然起身下榻,走到外面,这个时节的天气并不喜人,连风都是微微有些焦热的,花香亦是过分浓郁而甜腻,师映川坐在廊下的台阶处,沐浴在阳光中的他被炽烈耀眼的光线照得有些不真实,玉骨雪肌,难以逼视,但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块石头,气息完全内敛,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波动,他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了一只莲花玉佩,指尖缓缓在上面摩挲,此物是从前他还是断法宗剑子时,亲手为连江楼琢磨而成,但这时,却见师映川眸子一凝,眼中闪过一丝冷漠的光,一瞬即逝,下一刻,突然五指一合,温润无瑕的玉佩顿时就被握得粉碎,师映川脸上的平静之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令人凉到心底的冰冷,他缓缓站起身来,沿着白石小路走向远处。

师映川信步走着,仿佛没有什么确定的方向,但他所经过的地方却是越来越冷清的样子,不久之后,周遭已是寂静无人,这圣武帝宫占地面积极大,甚至大周皇宫也是不及,只不过师映川家眷不多,因此帝宫之内大部分的地方是由青元教众人占据,根据分工不同而各司其职,平时绝大多教中事务都是在这里集中处理,保证青元教这个庞然大物的日常运转,不过在一些偏僻之处,却是少有人迹,当师映川穿过一条幽深的巷子之后,没走多远,面前便出现了一处冷清的院子。

四下安静一片,树上的蝉有气无力地嘶鸣着,树叶都被炽烈的阳光烤得有些打卷,不时有一两只缩头缩脑的麻雀蹦跳而过,才给这样死寂的画面带来一丝活气,不过毕竟这帝宫乃是新建不过数年光景,哪怕此处清冷,却也不可能多么破败,院墙屋宇都还是整齐干净的样子,还不至于出现废弃无人的荒败感觉。

周围看起来静悄悄的,安静异常,似乎一个人都没有,但师映川知道,实际上此刻有很多双眼睛都在关注着这里,尽管那人被贬落在这种地方,但仍然一直都有足够的人手在这里看守,各个地方也隐匿着一些强者,不容那人有失,否则,这里没人能够承担他的怒火。

一时师映川的身影出现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这院子原本是给宫中杂役所住,所以虽然简陋,但地方却是足够大,这样才能容纳很多人,师映川站在角落里,看着远处正在忙碌的那个身影,既然是杂役所住的地方,自然不会种多少观赏用的植物,一般都是种些小葱茄子之类的蔬菜,所以原本院子里就被开辟出两块地,只是从前因为尚且无人居住的缘故,因此一直没有用上罢了,而眼下这地里却是一片绿色,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正提水浇灌着这些蔬菜,看那身形,似乎比从前略瘦了些,男子的动作没有丝毫笨拙的样子,就像是一个普通农夫一样,显然是早已熟悉了这种事,身上穿的粗布衣上面沾着些泥土,隐隐透出几许沧桑。

这世间之人往往最是势力,最擅长捧高踩低的,尤其皇宫那种地方,更是如此,圣武帝宫虽非皇宫,但道理是一样的,下面的人见连江楼失势,自然不会趋奉,不过因为师映川两个儿子都与连江楼感情深厚,师映川之妻皇皇碧鸟当初也是出身断法宗,碍于这些大人物,所以这些年,底下的人虽然因为连江楼失势而无人多加照应,但至少也不敢太过分,不会故意克扣折辱,该做的事情还是做到了的,至于季玄婴,毕竟是两位公子生父,所以与连江楼一样,不会被故意为难,不过即便如此,这两人的生活亦是颇为清苦,终究艰难了些。

师映川看着眼前画面,想起从前这人在断法宗那高高在上锦衣玉食的生活,现在却是被打落尘埃,做着粗笨辛苦的工作,在烈日下为了一点收成而费力劳作,两相对比之余,真是天上地下,他漠然看着这一切,可是心中却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痛快,这时一个身影进入到他的视野中,同样是穿着粗布衣,提着水桶,来到另一块地里,开始浇灌菜园,师映川看着那人瘦削的身材,知道对方在这几年里必是吃了不少苦,当初这二人曾经双双背叛自己,如今也算是殊途同归了。

师映川看了一会儿,很快又静悄悄地离开了,离开之前,他再次看了一眼连江楼,这个人,自己不是不爱的,哪怕是此时,此刻,依旧对其有着不曾彻底剥离的感情,但是却不愿意再与这个人朝夕相处了,因为无论是谁,当身边有着这样一个人的时候,只怕都是会觉得恐惧的罢。

就在师映川离开院子之际,此时远在万里之外的摇光城,已长成一名挺拔青年的晏长河正站在门外,眉头微锁地来回踱步,过了一会儿,殿门打开,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被太监送了出来,晏长河见状,立刻道:“大令正,父皇身体如何了?”那老太医掩去眸中异色,躬身道:“殿下不必担心,陛下无恙。”

晏长河神色一松,脸上就有了几分轻快之色,他摆了摆手,示意那太监送老者出去,自己进到殿中去看晏勾辰,此时殿内并无宫人在侧,晏长河来到龙床前,一面将明黄的帐子挽起,一面道:“方才听到父皇突然晕厥的消息,儿子真是吓坏了,幸好父皇无事……”

话未说完,晏长河突然神色大变,他目光死死盯着床上的人,声音中充满着不可置信:“父……父皇?!”

第343章 七星汇聚

晏长河神色大变,目光中满是不可置信,他死死盯着床上的人,惊疑道:“父……父皇?!

只见此时偌大的龙床上,晏勾辰一头黑发已是尽数花白,尤其那原本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模样的年轻面容,此时却仿佛一下子衰老了二十年一般,不但眼角出现了许多细密的纹路,额头上也多了几道沟壑,面部更是不复光泽,整个人看起来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儒雅俊美的盛年男子形貌,分明是年过半百的样子,颇减几分雍容威仪,隐隐透出一丝衰老不振的意味,就连眼中原本流动着的精光也似乎是略倦怠了些,要知道晏勾辰已是半步宗师,内力深湛,纵然再过几十年也还可以维持着一副比较年轻的容貌,怎么会一下子突然变成了这种模样!

看到晏长河的震惊之态,床上晏勾辰却是没有多少神色波动,他稳稳当当地起身坐好,道:“……不必担心,朕无事。”晏长河下意识地一把抓住父亲的手,急道:“父皇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如何却……却突然成了这个样子?”晏勾辰看到长子面上的焦急惶然之色,心中微暖,知道儿子还是十分紧张自己这个父亲的安危的,当下就拍了拍青年的肩头,安慰道:“莫要担心,朕的身体,朕自己最清楚,方才朕突然晕厥,并非身体出现问题,而是晋升之后脱力,只不过此事不能外传,所以只召了你来。”说到这里,晏勾辰眼中闪过复杂之色,他顿了顿,看着自己的长子,语气放得沉缓起来,道:“……长河,朕如今,已是大宗师。”

晏长河顿时心头大震,大宗师!这三个字的分量之重,令他一时间根本难以接受这个事实,他从前虽知晏勾辰因为师映川相助的缘故,资质提高,后来又终于晋升为半步宗师,但也与其他人一样,认为这已经是晏勾辰的极限,这一生在武道之上也就止步于此了,万万没有想过晏勾辰竟然有朝一日能够再次突破,因此眼下亲耳听到对方说出这个消息,如何能不震惊莫名,但晏长河向来是极为聪慧之人,震惊之余,心中念头猛地一转,便已猜到了几分端倪,他望着父亲晏勾辰眼下明显衰老许多的不正常形貌,脱口就将心中所想直接说了出来,道:“莫非……”晏勾辰闭了闭眼,整个人如同夜色下一片波涛不惊的深海,嘴角泛起一丝微微的弧度,有些自嘲又有些落寞地道:“不错,朕现在这个样子,便来源于此……这就是代价。”

殿中静默一片,晏勾辰神色恢复如初,他迎上青年困惑中带着震惊的眼神,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气,这才淡色道:“长河,你可知身为武道大宗师的强者,寿元几何?”晏长河不解其意,但父亲既然问话,不能不答,便道:“根据有证可考的确切记载,宗师寿命大约有两百余年,不过也不排除有一些特殊情况。”晏勾辰倚在床头,微眯着眼,没有立刻开口,借此先稍稍整理一下心中软弱的角落,少顷,才撇出一丝古怪的笑容来,说道:“是啊,有两百余年,一名武道宗师只要不陨落,正常情况下可以有普通人三倍左右的寿命,但是长河,朕现在虽是宗师,但自身寿元却已与普通人无异,原本以朕被提升之后的资质,凭借自身最多可以达到半步宗师境界,寿元往多里说的话,大概会有一百六七十年,但朕这些年强行逆天改命,如今终于成就宗师之身,但是作为代价,朕的寿命不但没有像其他宗师那样长久,反而只剩下与常人一样的七八十年而已,也就是说,朕为了成为大宗师,舍弃了一半的寿命。”

说到这里,晏勾辰神情复杂,他一向示人以平静面目,很少能够有人看到那平静外表下隐藏着的真实情绪,但此刻却是脸上诸态毕现,不知是悔是幸,唇侧勾起一丝不明意义的笑,眼眸里燃烧着幽幽的火,叹道:“以牺牲朕的本源生命力为代价,终于成就宗师大道……也不知道朕的选择,究竟是对是错。”床前晏长河此时听到这秘闻,心中一时乱如麻絮,紧紧锁着眉头,语气微显急迫道:“父皇从哪里得到这种古怪法子,看似诱人至深,实际上却与饮鸩止渴之流有多少区别?至少未必就值得如此行事,儿子不认为这是十分明智之举……”

晏勾辰这时脸容平静,已经看不出丝毫明显的情绪,似乎已经彻底接受了这一切,黑色的眼眸中透露出晦涩的光芒,他想起教给自己这种秘法的那个人,那人毫无保留地将此法的弊端和盘托出,并不隐瞒丝毫,分明是对方当初就早已预料到以自己的性子,权衡之下必会如此选择,这是堂堂正正的阳谋,由此也可以想象此人的心机气度,从前一手毁去偌大王朝,可见一斑……不过如今还不是将此中一系列隐秘对晏长河说的时候,便道:“朕得此法也是偶然,至于究竟是不是值得,这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否则若无此法,朕终此一生也无望宗师大道,又怎会在短短数年之间便修为大涨,达到这个地步。”晏长河面色微沉,看着晏勾辰衰老的容颜,心中不是滋味,郁郁道:“父皇乃是天下之主,个人修为已经无关紧要,大周如今也有宗师强者,又不缺这一两个,父皇又何必如此?儿子只觉得并不值得!”

听到这番言论,晏勾辰忽然微微一哂,他的表情变得漠然起来,淡淡说道:“与其靠别人,不如靠自己,这世间什么都不是绝对可靠的,只有自身具有伟力,才是任何外界变化都不能剥夺的倚靠……朕成为大宗师是必须之事,为此可以付出任何代价,何况这世间之事,没有舍,又哪有得?长河,现在你不理解朕的决定,但日后,你终究会明白朕的意思。”

皇帝说到这里,将长子脸上的表情尽数收入眼内,便淡淡一笑,眼中却又是有复杂之色闪现,幽幽道:“朕方才记起了许多事,那么久远的事情,几乎都要忘光了……”他这样莫名其妙地说了这么一句,却又并不作解释,随即话题一转,就道:“至于说到值不值得……长河,以你映川叔父如今的修为,已经可以说是行走于人间的半人半神的存在,莫非你就不羡慕,不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够走到这个地步么?若是可以的话,想必你定是愿意用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来换取罢。”

晏长河默然不语,晏勾辰看着青年,就笑了一笑,他不由得想起记忆中的那些泛黄的画面,自己想起了这么多的往事,很有向人倾吐的冲动,只不过,现在却是不能说给任何人知道,一时间晏勾辰眼前闪过那个男人君临九天的身影,与师映川绝美的形貌重叠在一起,心中就是百转千回,他想,映川啊,原来我与你之间的关联,又岂只是这几十年来的纠缠这么简单。

殿内沉寂下来,晏勾辰微微闭上眼,似是休息,道:“朕晋升之事,不会外传,今日发生的一概事情,都会封锁消息……”晏勾辰说话间,唤了心腹太监来,吩咐了几句,那太监退下,不一会儿,带了一名中年人进来,这中年人容貌普通,看起来毫无特点,此人将随身携带的一只小箱子打开,从里面取出一些瓶瓶罐罐,晏勾辰下床坐在镜前,中年人便双手极其灵活地在晏勾辰脸上摆弄起来,那太监则是调了一盒乌发膏,用梳子蘸了,慢慢梳理着晏勾辰花白的头发,很快,不过是一顿饭的工夫,原本明显出现衰老之态的晏勾辰便重新变成了从前的样子,基本看不出什么破绽,而目睹了这一切的晏长河站在一旁,面上神色微微变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晏勾辰从镜子里看到长子的样子,俗话说知子莫若父,他自然很清楚对方的心思,便道:“长河,朕知道你有很多话想问朕,但现在知道得太多,对你而言未必是件好事,日后到了该知道的时候,你自然会知道。”晏长河闻言,也只得应道:“……是。”

云霄城。

今年雨水较之往年要丰沛些,在一场连续两日的大雨过后,天气越发酷热起来,明晃晃的太阳高高悬在天上,晒得树叶都打起卷儿来,如非必要,根本没有人愿意在这种天气出门。

周围绿荫浓翠欲滴,奇花异草遍布,更有一些果树已经结了果,颜色不一的果实累累缀于枝头,惹人喜爱,此时草木掩映之下,一间精巧的凉亭中,身穿银袍的人影负手在身后,凭栏而望,似在观赏美景,一截雪白的蛇尾自袍下露出,健韧有力的蛇尾稳稳支撑着整个身躯,微风吹动着宽大的袍袖衣袂,恍恍然如同欲乘风而去,在此人身后,一个年轻人垂手立着,正认真地对其不断汇报着什么,末了,银衣人负在身后的那只手轻轻摆了两下,示意对方今天就到此为止,然后缓缓转过身来,露出一张均匀分布着雪白细鳞的清丽面孔,语气平和中又带几分随意地道:“这趟去洛水,你的差事做得很好……行了,先放你几天的假,且歇一歇罢,你刚从洛水回来,晚上去你阿姐那里,一家人好好吃个饭,也算是给你接风洗尘了。”

这年轻人便是季剪水,他年纪比师倾涯要大一点,当年师映川扶持宝相龙树上位,便将俘虏宝相脱不花与季青仙带回摇光城,那时年纪还小的季剪水便跟随双亲一同上路,到了摇光城之后,师映川便将他交给皇皇碧鸟抚养,可以说是自幼就一直养在皇皇碧鸟与师映川身边的,比起双亲宝相脱不花与季青仙,季剪水只怕对皇皇碧鸟与师映川的感情更深一些,而师倾涯也是由皇皇碧鸟养育,两人几乎可以说是一起长大,名为叔侄,实际上感情便如兄弟一般,这二人年纪渐长之后,就一起参与教中诸事,如今做起事来得心应手,季剪水做事沉稳仔细,虽然还年轻,师映川却已经很放心将一些担子交给他,这次季剪水将洛水那里的事情办得不错,师映川满意之余,再看看面前青年长身玉立的形容,心中倒是忽然动了一个念头。

季剪水听了师映川的话,脸上笑容温煦,说话也随意,道:“这些日子在外头,可是好久不曾尝过阿姐的手艺了,大兄可得让阿姐做两道我喜欢的菜才好。”师映川亦是微微一笑:“这是小事,晚上便让碧鸟亲自下厨,做几个你素日里喜欢的菜。”说着,师映川唇边微勾起一丝弧度,就对季剪水道:“你现在也已经长大了,身边纵有下人伺候,终究不及枕边人贴心,燕氏、师氏之中有几个不错的女子,你不如看一看,若有中意的,就挑一两个在身边服侍,倒不必一定要做正妻,只做侧室也罢了,以后若遇见真正喜欢的女子,再娶妻不迟。”

季剪水对此倒也没有什么抗拒之心,他现在并无心仪之人,所以对这种事情抱有的是无所谓的态度,便道:“一切都听大兄安排就是。”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师映川便让他先回去了。

季剪水走后,师映川便走到凉亭的另一边,那里坐着一个人,从一开始一直到现在,都还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坐在那里,没有半点儿动弹,师映川从怀里摸出一只小瓶,从中倒出一粒清香四溢的丹丸,那人便侧过身来,眼神死寂而空洞,师映川表情温和,摸了摸男子的头发,道:“天气太热,坐久了很闷罢?”说着,把丹丸喂进对方嘴里,这才将其拉起来:“好了,回去我给你洗个澡,宝相,我们走罢。”宝相龙树当然没有回答,只跟着师映川走出亭子,一时回到寝宫,师映川吩咐下去:“召燕步瑶来见本座。”说完,就带着宝相龙树去沐浴更衣。

大约一顿饭的工夫之后,师映川撩起竹帘进到殿中,身后跟着宝相龙树,两人都换上了一件青衫,洗得油亮漆黑的长发披散着,殿内原本坐着已经在此等了一会儿的燕步瑶,见师映川来了,立刻起身相迎:“……步瑶见过帝君。”此女这些年来在燕家已成为举足轻重的人物,在教中也负责着不少事务,能力还是有的,师映川知道此女对自己爱慕之极,当年八大宗师一战之后,自己被囚禁于大光明峰,后来之所以能够偷偷解开禁锢恢复修为,其中就有此女不小的功劳,所以对于这样的人,自然可以信任,他虽然不会纳这燕步瑶入自己的后院,但也不介意令其掌握一些权力,当下就在方榻上坐了,让宝相龙树坐到另一边,就道:“上回与你说的事情,你可留意了?”

燕步瑶如今年过四十,但看上去虽不能说是少女,但至少也是娇艳少妇模样,师映川眼下蛇身狰狞的模样看在她眼里,不但丝毫不觉得可怕,反而一双杏眼从师映川进来之际便一直粘在对方身上,双颊晕红,全副心神都彻底集中在了眼前这人身上,再容不下其他,虽然师映川并没有给她任何名分,但在她心中早已把自己当成对方的女人,这时听师映川问起,就忙道:“回帝君的话,轻药,凇雪,青妆她们三个,都是如花年纪,容貌出众,资质也是不错,帝君若要验看的话,我便即刻命人回青州燕家,将她们带来。”说罢,去取了一条毛巾过来,帮师映川轻轻擦着还有些半湿的头发,师映川微闭着眼,手指在腿上叩了几下,道:“那么,就让人带她们来云霄城罢,让剪水挑出合意的。”燕步瑶笑吟吟地应了一声:“是。”

当燕步瑶离开之后,师映川便斜卧在榻上,敞着怀,散着头发,一手支颔,小憩片刻,彼时微风入窗,轻拂着水晶风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师映川闭目静心,一动也不动,仿佛已经睡着,未几,却听外面有人轻声道:“……君上,奴才有事禀报。”师映川并不睁眼,只漫不经心的样子,道:“说。”那人便进到殿内,垂手站在门口处,先是小心翼翼地觑了一下师映川的脸色,这才说道:“刚才下面的人来报,罪奴连江楼身患热疾,两日来高烧不退,已不能下地劳作,所以请示君上,是否需要找郎中给此人诊治,还是任其如此,不必理会?”

师映川听了这番话,一直闭着的眼睛终于睁了开来,他想说‘不必理会’,但却不知怎么的,话到嘴边就变了一个意思,道:“……叫人去看看,别让他死了,本座要他一直活着。”

那人领命而去,师映川起身盘坐,开始打坐行功,但不知怎么,今日却是有些静不下心来,不到一个时辰,师映川便起身下地,他沉默了一会儿,蛇尾微微轻摆,便蜿蜒游出了大殿。

此时一间简陋屋内,木床上铺着洗得发白的粗布床单,甚至没有帐子,室内只有桌椅等最基本的家具,一股子药气在屋子里还不曾完全散去,桌上放着一只碗,碗底残余着些许褐色的药汁,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躺在床上,只穿着鱼肚白的麻布亵衣和长裤,面色微微潮红。

连江楼昏昏沉沉之间,只觉得浑身都像是着了火一般,不过郎中开的药还是有效力的,渐渐地他还是好受了些,神智开始清醒,觉得干渴,他勉力攒着力气,等到终于清醒些了,才有些艰涩地睁开眼,想要撑起身来,但就在这一刻,全身酸疼无力的肌肉突然猛地一绷,因为视线中却是多了一个青色的身影,于是瞬间,周围的一切声音仿佛都戛然而止,顿成死地。

那是梦中经常出现的身影,所以纵使数年未见,也全然不觉陌生,露在青衫外的肌肤被雪白鳞甲覆盖,面部分布着均匀的细鳞,优美蛇尾自衫下探出,狰狞诡魅中透露出倾国亦倾命的美,连江楼的身体有些僵硬,但他还是强行用胳膊支撑住身体,缓缓直起身来,目光一动不动地罩住床前的身影,即使病中不适,眼前有些模糊,但他仍然看得清清楚楚,自当年一事之后,这还是他第一次于现实中再次看到这个人,对方仍是少年模样,纤长的身子曲线流畅,面上神色平静,眼中也像是蒙上了一层冰冷的光泽,时光匆匆如水,却没有在此留下多余的东西,连江楼已不能从此刻这张雍容淡漠的面孔上找到当年那个痛绝心死之人的痕迹。

脸上忽然有些隐隐作痛,那是曾经被人用一记耳光重重掴到的地方,而眼前之人,也是世间唯一这样打过他的人,即便有时偶尔想起,也会令心底生出别样的滋味,当然,那并不是因为曾经的疼痛……连江楼望着面无表情的少年,一时抚平心绪,深沉的瞳子虽然没有太过明显的变化,但目光却未曾从那张绝美的面孔上移开半点,不过他终究没有开口,也许,他与他两人之间,本身也已经是到了相对无言的地步,只是,彼此之间的恩怨,真的就是彻底了却了么?

在连江楼注视着师映川的时候,师映川也在同时打量着对方,几年过去,自己没有什么变化,这个人也似乎一样,在他的记忆里,这个人的模样也许永远都是那个在风雪之夜,与他在这一世第一次相见时的男人,只是那眉宇间到底还是多了一些风霜沧桑味道,可想而知这些年过得并不舒坦,师映川原本并不想与对方正面相对,只是方才连江楼突然醒转,自己已是来不及悄然离开,此刻与这个男人四目相对,师映川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样情绪翻涌,也感受不到那曾经灵魂也为之悲嚎的痛苦,心底最深处的回忆也不再灼热得让人难挨,一切的一切,都已平静接受,哪怕是刻意如此。至此,他稍稍顿了一下,唇角微拧出一线沟壑,行动比思维更快,便已开口道:“……数年未见,连江楼,别来无恙?”

当‘连江楼‘这三个字从嘴里干脆利落地说出来的刹那,师映川心里陡然就生出一股说不出来的快意,令整个人都轻松地有些反常,当年那些泣血呕心的话仿佛还响在耳边,眼下却连名带姓地叫出他的名字,再不是亲密的称呼,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而已,就已经在彼此之间划下了泾渭分明的界线,或许在旁人听来这并没有什么很大的不同,然而只有他与他这两个当事人最清楚这其中究竟意味着什么,只是一个称呼而已,就已是在对两人之间的曾经一切回忆,有力地作出了最辛辣冷酷的嘲讽,效果绝对不啻于一个足够用力的恶狠狠耳光。

师映川站在床前,没有亲密的表示,也没有敌对的态度,也谈不上多么冷漠无情,就好象是在路上碰到一个陌生人一样,谈不上任何掺有明显感情色彩的倾向,而面对着这一切,连江楼的表情中有几许明悟,至于心中究竟是平静还是夹杂着复杂的情绪起伏,这就不是除他自己之外的人能够得知的了,一时间这个男人突然剧烈咳嗽了几下,等到呼吸渐渐平复下来,这才微微嘶哑着嗓音道:“……侥幸安好。”

他的眼神太过平静,也太过淡漠了些,师映川听着,一面打量着对方潮红的面孔,纯净的红色眼眸当中仿佛没有人类该有的情绪,更没有曾经那些眷恋,只点了点头,嘴角扯出干巴巴的弧度,道:“看你的样子,想来也的确没什么事。”

师映川说着,环视四周,一丝丝的躁动自某个阴暗的角落里升腾起来,无数念头都在脑海中滋生,那是践踏与摧残,沦丧与毁灭等等负面的东西,疯狂交织在一起,但他没有表现出这一切,只淡淡说道:“虽然似乎辛苦了些,不过这种生活,想必这几年你也已经习惯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