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夏夜鸣蝉
深秋的山上本只有枯黄的草叶,高大的树木在辽军攻城时砍伐一空,如今是一片开阔的平地,而这片平地成了所有辽兵的噩梦。
耶律隆绪看着那巨大的有着铁灰色外壳的怪物转着它的轮子在平地上横冲直撞,它的身后冒着象征不祥的黑色烟气,没有咆哮的兽吼,只是沉默着碾压。
躲避不及的辽兵被撞倒,有的运气好些,只被压到了手或腿,他们在地上翻滚嚎叫;有些不幸的,竟被压得面目全非,尸骨无存。还有些离那怪物比较远的士兵,他们被周军的骑兵驱赶着,就像牧羊人驱赶着他们的羊群。整片平地上都是他的子民哀嚎的声音。
“传令,集结队伍,回上京!”耶律隆绪抖了抖嘴唇,下令道。
“他们跑得到快!”站在城墙上的柴荣冷哼一声,“德华那小子还不舒服呐?”
“江宁侯是斯文人,这场景也实在是……”旁边一位官员也是白着一张脸,不太敢看城楼下那一片人间地狱的惨状。
“罢了,你们下去休息吧,众位将军随朕一同迎接凯旋而归的将士。”柴荣也不多说什么,只在心底鄙视了一番文人的胆气,招呼将军们下去。
那巨大的怪兽在将辽军驱散之后便调了头,施施然地回到了城里。在它的两侧是控马齐行的控鹤军将士,他们的步伐整齐,精神昂扬,竟不像是刚经历过一场大战的人。
范知远派了一些小卒去收拾战场,而他和其他的将军一起聚在城楼边上。等那钢铁怪物停稳,里面的人白着脸钻了出来,才一个个兴奋地上前去,一会儿摸摸它那长长的轮子,一会儿敲敲它坚实的外壳,像张永德那样性急的,就打算直接爬到那刚出来人的口里去了。
“这法宝不知是哪位仙长所炼啊?”柴荣一眼将张永德瞪回地面,同时问在一旁垂头念着经文的陈抟以及他身后的那些道士们。
“是,是贫道。”从人群里走出来的人是种放,此刻他的脸色苍白,眼睛都不太敢看向那还粘着血肉的车子。
“仙长好手段啊!不知此物炼制是否困难?再制一只需要多少时间?”柴荣装作没看到他脸上的神色,和气地问道。
“陛下,此乃国之重器,”种放避重就轻地说,“自古忘战必危,然则好战必亡。不算外面的铁壳,光这内部的机械就让白云山下的铁匠、金银匠们通力合作了快两年,这样的国之重器做起来实在是劳民伤财,得不偿失,不宜准备太多。”
被战场惨象惊得有些怔愣的种放极委婉地表达了一下自己的想法,又低下头去,念着不知什么经文。
“朕知道了。”柴荣有些不乐意地说。
柴永岱有些犹豫地问道:“皇爷爷,孙儿一会儿能进去试试吗?”
“殿下,这里面气味有些不雅,您是个尊贵人,还是别了吧。”刚才在里面操控机器的一个小校连忙阻拦道。
不信邪的柴永岱在那小校的指导下钻进了这个铁壳子里,闷得如同蒸笼一样的舱里,硬实的坐椅,身边管子里轰鸣的声音,地面的每一点凹凸不平都反馈到自己身上的颠簸,柴永岱甚至连关内那条小路都没开完,就退了出来。
“永岱不错!”柴荣只看了一眼柴永岱的情况,便知道那舱里真不容易,立即赞赏道。
这巨大的钢铁机器本来是种放研究自动旋转发电机时,测试各种动力源的一个副产品,主要是用来运输道观里各种各样的器材。
到了娘子关,年轻气盛的种放觉得缩在城里隔空打敌人这种事实在是太没气势了,在崔瑛不小心提了一嘴之后,他便伙同几个匠人,结合冲车的原理,打了一个厚厚的铁壳,将这机器彻底地改装了一下,烧煤油的机器动力可比烧煤的要厉害得多,一出关便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
“仙长,此宝可有名号?”柴荣笑呵呵地问。
“福生无量天尊,贫道不曾为此物取名,有劳陛下了。”种放白着一张脸,恨不得将所有的干系推得干净。
“如此,此宝便叫蚩尤战车吧。”柴荣说道。
战车需要烧煤油,那东西现在还只是在白云观里尝试性地提炼了一点,从汴梁跑到娘子关,今天又出去了一天,所存留的已经不多了。将军们用炽热的眼光又“抚摸”了一会儿这巨大的怪物,才终于恋恋不舍的离开——战争就算是胜利了,后面也还是有很多后续工作的。
“陛下,这耶律小儿还曾到过我朝,我朝均以礼相待,谁知他刚刚登基便要翻脸,实小人也,臣请继续北征,除恶务尽!”张永德请示道。
“陛下,天下承平不久,百姓尚需要休养生息,我朝又没有太大的损失,臣请陛下以慈悲为念,莫要赶尽杀绝。”一个文臣反对道。
“不必再说了,这耶律小儿既然敢不知天高地厚的伸爪子,朕不教训一番,心头难消旧恨!”柴荣沉着脸,“若非北征燕云,遭了辽人的冷箭,朕的皇后也不必年纪轻轻便离了人世,杀妻之仇,朕若不报,枉为人夫。”
柴荣此话一出,所有大臣都不再吭声了。
“陛下,打天下易,守天下难,北方胡人与我中原语言相异,风俗不通,若贸然攻打,只怕契丹如三代之犬戎、汉唐之匈奴,杀时如鸟兽散,却又会迅速聚集,如野草,火烧不尽,风吹又生。”崔瑛想了想,还是提醒道。
“这是皇儿的事!”柴荣摆摆手,“朕打天下,他与永岱守天下,朕若为子孙留一强敌是朕之过,至于怎么治理,不是还有诸位贤臣可与我儿共同谋划嘛。”
这话说得实在是太有道理,崔瑛简直无言以对,更可怕的是,周围的大臣们还一副与有荣焉的表情。弄的崔瑛也只好闭上嘴巴,暗暗发愁。
事情进展比崔瑛想象的要顺利很多,契丹虽然是一个民族,但和其它的游牧民族一样,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是依部落生活,对部落首领的认同感比对皇帝、国家、民族的认同感要高的多。大周的强盛,那些生活在周辽交界处的牧民是最清楚的,请求内附的大小部落比比皆是,形式好的简直让人觉得大周已经德布四海了。
娘子关的守军和控鹤军的士兵以小队为单位四面出击,防止散兵游勇袭扰百姓,主力军则由柴荣指挥着追击耶律隆绪。
崔瑛没再跟着主力军队北上,他实在不太能适应这个时代的战争。他和见识过战事的柴永岱一起,负责起整个北方的防御工作。
水泥路的修造,城墙的修缮加厚,边地村镇的保甲训练,甚至户部和工部已经规划好了从汴梁到长城沿线主要关卡的“龙途”,只等将最新一批学堂的学童教出师来,分配到各个铁矿地建设高炉,炼制铁轨。
耶律隆绪此时极为狼狈,原本精致的貂皮大氅被泥灰抹得不见光华,引以为豪的髡发散开,露出青色的头皮,手上腿上都是细小的伤口。
跟在他身后的亲卫已经不多了,收拢人员时有一批被吓破胆的直接请求内附了,还有一些普通士兵只要听到一个“周”字都要哆嗦半天。曾经赫赫扬扬的大军最终如鸟兽散,耶律隆绪所认得的,百不存一!
而等他们逃到上京附近时,关于南国皇帝是黄帝重生,能御使蚩尤的传说已经散布到了整个草原,所到之处,人心惶惶。
“舅舅,”耶律隆绪坐在军帐前,眼睛直直地盯着面前的一堆篝火,“事情怎么就成了这样呢?我们怎么可能连一道关都攻不进去?南国的援军为什么会到的那么快?我……是不是……做错了?”
“陛下,事已至此,还是想想往后吧。”萧思温劝道,“柴家还算是个仁厚的,不管是南唐的李重光也好,还是吴越的钱氏也罢,如今在汴梁城的生活都说不上太差,我们上次也是打听过的……”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心绪也极为复杂。
契丹立国可比大周要早得多,契丹的军力也一直是他们的骄傲,如此迅速、如此彻底的溃败他们便是一向持重的萧思温也不曾想过。
“那,朕若想做拼死一搏呢?”耶律隆绪的眼光如利剑一样射向萧思温,“不知舅舅可否愿意助孤一臂之力?”
“萧家与皇室世代联姻,自然是生死与共,臣也会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是吗?”耶律隆绪口中喃喃,然后又沉默起来。
耶律隆绪还是想尽力一搏的,可当他点校兵马时才发觉,在他即位之初,这样一场战败在尚武的契丹会产生多大的影响——除了他自己那少得可怜的亲卫,所有部落和大贵族的属军他完全无力指挥。更糟糕的是,大周的军队很快将上京包围了。
“众叛亲离”,当耶律隆绪在他的大殿上听到周军围城的噩耗时,当他看着殿中零星的几个汉臣,当他看着空下来的各个部落贵族的位置,他的脑海中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这个词了。
“为……什么?”耶律隆绪有些绝望地问萧思温,“其他人上哪里去了?”
“内附、西迁、北上,能逃的都逃了。”
“朕明白了,朕总算知道为什么父皇想要汉人的规矩了。”他悲凉地笑一笑,“舅舅,既然要归顺,那就按汉人的规矩来吧,白衣出降对吗?去准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