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夏夜鸣蝉
最先张口的是柴永岱,之前那个一手伤痕的小女孩儿给他留下了太深的印象,“阿瑛,那个女孩儿好似并不在乎那个会留下疤的伤?为什么她受了那么重的伤,”柴永岱回忆起那被掀掉指甲而只剩下嫩粉色的指尖,轻轻一颤,“却好像很喜欢冯家的样子?”
“是感激,”崔瑛见柴宗训向他点头示意,便细细地讲解道,“殿下还记得去年咱们做到一半的调查么?”
“如何增加人口,妇人年幼生育容易母子皆亡,带下之症查了一半,溺婴的原因没查。”柴永岱沉重地点点头,那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参政,也是那次之后,皇爷爷在教父王理政的时候开始带上他,他才慢慢接触到除了权贵以外的其它世界。
“臣在六安做完了全部的调查,”崔瑛面色平静,这份调查有一小半是他初到六安跑遍全县的那半个月了解的,一大半是依靠到各乡各村去教书的县学生和最近才开始进入各村进行宣讲的衙役们统计上来的,“殿下想听听结论吗?”
不仅柴永岱,便是柴宗训、赵匡胤都很感兴趣,叶知秋还给不可思议地看了他一眼,显然,他都不知道这件事。
“在推行了新的户婚律之后,按律婚嫁的人家,母子皆安者七成以上,母子一存一亡者二成,母子皆亡者不足一成,未按律婚嫁者母子皆安者不足五成。”不理他们听到未按律婚嫁时挑起的眉头,崔瑛接着说,“其余人家父送十二至十六岁女童为婢妾者,比往年增加三成。”
“什么!”柴永岱惊讶地喊出声来,柴宗训、叶知秋也皱起了眉头,倒是赵匡胤表情没什么变化。
“十六岁以上女子成婚,索要聘金数额增加五成至翻倍不等,索而不得者多将女孩儿嫁给年长富户。”崔瑛垂下眼,继续说道,“义父离县而我未到时,全县女婴出生人数下降了一半。”
一屋皆静,过了半晌,柴永岱才抖着嘴唇问道,“是我们做错了吗?”他的声音里隐约带起了一丝哭腔。
“我还没说完,”崔瑛安慰般地看了他一眼,柔下了声音,“使用酒精后,妇人因生产而得带下症者降低两成,大力传扬蒋草儿替富户盘帐的事迹后,中等人家娶新的聘金翻了一倍还多。”
“可终究还是穷苦人家居多。”柴宗训叹道。
“可是当赵家需要大量的妇人清洗葡萄,”崔瑛看了一眼赵匡胤,“冯家专雇妇人去棉籽纺棉纱后,女婴出生人数回归之前的水平,全县人口增长速度提高了一成。”
见几人都松了一口气,崔瑛在和声解释道,“冯家去棉籽的活计不难,六七岁的小孩儿帮着摇轮扯絮也是可以的,所有在他家做活的小女孩儿人头税都由冯家代缴了,当然女童的工钱要比成人少不少,大多是包一顿饭再给个两三文糖钱就是。可这样一来,女儿在成婚前就不是赔钱货了。”
见柴永岱还有些不解,崔瑛再更具体地解释道,“你说的那个孩子我也知道,全六安能拿刀逼着刘老退钱的也就这一家人了。”他浅笑着说,“这家原先虽算不上殷实,但也小有积蓄,这当爹的挺疼小丫头的,偶尔挣些外钱也会给她一两文搅点饴糖吃。”
“那这孩子哪需要去做这活呢?”
“但年初他们当家的生了场重病,不仅把积蓄全送掉了,还欠了一些债务、耽误了一季庄稼,等病好时,全家就连借债的地方都要没有了。”崔瑛慢慢地描绘一个小康之家因病返贫的悲惨生活,“夏税秋税等着要交,家里还有一个刚会走路的奶娃娃,然后一个殷实人家要娶这个小女孩儿,原话是‘先当买个使女伺候儿子,到年纪了就正式摆酒进门’,而那家少爷已经快三十岁了,连话也不会说。”
三人都面露不忍之色,今天所见那个女童是个十分讨人喜欢的孩子,笑靥如花,若一生跟随那样一个丈夫实在是人间惨剧。
“然后冯家招人用轧棉纺纱,赵家要人做葡萄架子,一家里除了那个奶娃娃外都有地方吃饭,还有钱挣,这门亲事自然就不了了之了。”
“殿下您说,”崔瑛看着柴永岱,“这个女孩儿该怎么选呢?”
“我明白了。”柴永岱赞叹道,“阿瑛你好厉害!”
“穷我一人之力能救几人呢?”崔瑛轻轻摇头,“全县各出其力,六安才有此时之景。”
“乡有乡贤,吏有良吏,官是清官,六安再无不安之理。”柴宗训夸道。
“殿下过誉了,这大半年不过是疲于奔命,一环扣一环的解决问题罢了。”
“说说你是怎么想的,后面打算怎么做?”柴宗训看似闲聊,却集中了精神,这是他离京前,皇帝柴荣特意交待他的事,一是看清六安现状,若是不佳那不必多说,直接调人回京,若是真如叶知秋信里所说那样富裕安定,那就摸清崔瑛后面的计划,若有创想就只好留他在六安继续折腾,或者调他入京管理京畿赤县,若是江郎才尽,那便派一能吏来此萧规曹随,调崔瑛入京研究千里传音之术。当然若千里传音是杜撰——可能性极小,那自然要狠狠训斥崔、冯两人一顿。
崔瑛当然不知道皇家这两尊大佛是他一时口快吹来的,他只当是改革的中期审查,就和当年做课题一样,稍微理了理思路,才张口道,“前面义父已经打下了一个挺好的底子,县里官吏基本清廉,除了个别吏员衙役之外,县中人事我基本没费心。”
他这话一说完,一直默不作声的叶知秋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出来。
崔瑛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当没听见,“主要思路其一是增加粮食产量,减少用人数量,让更少的人生产更多的粮食,这能保证全县的稳定,有王虎在,这一块我没操太多心,只在耕种方法这一块发动了蒙学生们到各家去普及。”
“嗯,排云将你编写的农谚送到京里了,很好,父皇已经让司农寺根据各地情况编写新的农谚了。”
“税收户等积分法是一个比较大的改变,等于是将朝廷的五等丁田薄分得更细,也更公平些,但这需要一批既熟悉情况又能算清帐的人才,若不是我那弟子张雷这两年不停得培养蒙童,这一条我不是自己上然后到秋税时才能用上,就是只能停滞,推广时恐怕对吏员的要求比较高。”
“到现在户部的大臣们还没弄清楚你那个什么‘税收公式’呢,要推广,估计还有的等。”柴永岱小小声地说起京里那帮人,“卫十六最近拨算盘拨得手指尖都秃噜了。”
崔瑛好悬没乐出来,强忍了笑意,正经地说,“我会再写个细致些的方略来,户部的前辈最好多请两位熟悉农事的同僚来帮忙。”然后继续道,“衙役训练和文吏招考其实都算澄清吏治的手段吧,以便之后减少在这方面的心神,专注于其他事务的处理。别的就没什么了。”
“县学的印刷,琉璃器,轧棉机,你捣鼓出那么多东西来怎么不说?”
“那些合起来也就是四个字,”崔瑛看着柴永岱,“自食其力。”他顿了顿,又接着解释道,“使民想自食其力,能自食其力,可自食其力。比如县学,要让县学生们想挣钱养家,不要指着学里那点子廪食,这是想自食其力;让孩子念书,能到外面去帮人算帐,这是给他们自食其力的能力,使其能自食其力;冯、赵家招人用工,我那罐头厂、琉璃坊、杜仲田也要不少人,这些人才可在种田之外有另一条自食其力的路子,才有自食其力的可能。”
“好一个想自食其力,能自食其力,可自食其力,此言不弱管夷吾仓廪礼节之论。”赵匡胤拍案叫绝然后向柴宗训恭身行礼道,“臣为殿下得一管乐之才而贺!”
“赵将军……”崔瑛觉得这夸赞有点让他脸皮发烫,自比管乐或被人比作管乐之才真是挺尴尬的。
“德华还年轻,赵叔莫捧杀了他。”柴宗训含笑打了个圆场,继续追问道,“那之后呢,还要继续弄出新东西么?”
“不必再刻意弄新的东西出来了,下面除了一些疏浚河道,劝学劝农之外,应该不会再弄更多商贩感兴趣的东西了。”
“为什么?没东西可弄了?”
“是市场饱和了。”
“市场饱和?”柴永岱快嘴一接,“我看城门外的市集还能朝外再摆个一里嘛。”
“不是实指市、场,而是六安对人力、物资的需求到位了。六安在籍一万一千多人,除幼童和学童及老弱不堪者外,人人除农忙外都有活做,秋后还需要临时招一批短工。若再弄出新东西来,现在的人手便不够了,人力上涨会使粮食、布帛所有的一切价格上涨,得不偿失。再有新人进来,六安城里也住不下了,六安能种出的粮食也供不了这么多人,再从外地调粮,容易出事。”崔瑛将最简单的宏观经济学的内容用最易懂的方式向两位帝国未来的主人解释,“臣测算过,以六安目前的粮食产量,差不多到城市极限了,非是州治、京畿这几个作坊也就够用了。”
柴宗训与柴荣来之前设想过种种情况,还真没想过有一种是城市本身约束了崔瑛的发挥,他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便与崔瑛约了明天一早到六安四处看一看,顺便说说修补桥梁的事,将崔瑛打发走后,便与叶知秋、赵匡胤商量,该怎么写这封信给柴荣,自己又应该表达什么意见。
而崔瑛可不知道自己可能又要换地方,他正满心盘算着明天怎么和喻皓交流,将物理理论与建筑实际结合到一处去,不知道能不能将这个建筑大师带歪成物理学家。
第56章 建桥
柴宗训与崔瑛约好了,他们第二天早餐过后在城南门下碰面,去看要修的桥和六安乡村的情况。
六安的深秋不是特别寒,但濒临淮水,湿气重,很有些阴冷的感觉。柴宗训他们一伙子昨天晚上睡的是已经烧起地暖的房间,在房间里只穿一件绸衣就行了,然而出门之后他们便被冻得缩头跺脚,只好大清早敲开成衣铺的门,现买了大棉袍裹在身上。
第二天一早,崔瑛穿了一件修身絮棉的锦袍走到南门口的时候,便看到四大一小五个人,一水儿的深蓝麻面厚棉袍,有点像现代那种军大衣的款式,只袖口稍收一点,领子略高一些,坐在一个朝食摊子上,正笑呵呵地朝他招手。
崔瑛见他们这姿态,差点儿没乐出来,叶知秋嘴角抽了一下,使劲地抿一下嘴角,眼睛往下一垂,看左看右看行人,就是不看他们。
“阿瑛快来,阿爹替你们俩也点了。”柴永岱欢快地朝崔瑛唤道。
崔瑛不得不庆幸,他除了刚来的时候到处跑之外,其他时候都是缩在某一个固定的地点,认识他的人实在不多,要不然,县里的百姓还不知道要想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