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夏夜鸣蝉
“走,看看去!”最有兴致地反而是柴荣,他正看那些乱七八糟的申论答案有点心烦,这东西看个一份两份是个乐子,看个十份八份就有点烦人了,若是看上一百多份,参考一下语文老师有多讨厌改作文就知道了。尤其是这些作书吏的,也就只能算是文从字顺,文采?那东西根本不存在。本来这该是柴宗训和开封府吏员的事儿,柴荣一时兴起接了过来,当观察民生百态了,这时正有些后悔,来了一个借口,哪有不抓住的道理?
崔瑛、皇家爷孙三人再加上今天跟着柴永岱的王偃,一行人连同侍卫走在一处那也可以称得上是浩浩荡荡了。
一行人赶到的时候看热闹的百姓还在远远地看着,只是不敢靠近。军营门前除了常规的拒马之类的东西并没有新增什么防御设施,门前堵了一群马车,只看车厢,不少人来头可不小。
人群中间传出来张永德中气十足的声音:“怎么着?这嘴皮子说不过当兵的娃子,打架也干不过,就打了小的来了老的,开始比老子的本事了?我还就告诉你们了,咱们控鹤军的娃娃,个个都是宝儿,你们一个也别想碰!”
“这个老张,火气还是那么壮。”柴荣笑笑,也不忙着进去,扯过一个明显把热闹从头看到尾的小贩,丢给他几个大钱道,“小哥给咱们说说,这事儿是怎么一回事?”
“说起来也挺有意思的,咱们控鹤军的娃娃最近一直绕着汴梁城到处踅摸,有时候会捡点树叶子、捉几只小虫子什么的带走。前几天好像有人逮着一只带着螟蛉子的蜾蠃。说是观察一下。今儿就是在田梗上,一个小孩子说蜾蠃带走螟蛉子不是为了当养子,而是给自己的孩子提供食物。”
“哦,这个可有意思,那他们是什么闹起来的?”柴宗训追问道。
“嗐,他们不是在田梗上说话的嘛,正好给一群出来踏青的小公子听到了,便说那个小孩是胡说,因为《诗经》里面就记载什么蜾蠃负子的事儿。两边一个说我亲眼看见的,一个说书上写得没有错,这不说吵起来了。”
人群里面还在吵,这回说话的好像是那些国子学学生家的大人了,只听到一个斯斯文文的声音气愤地说:“我家孩子好心教导这些兵娃子圣人言,哪知道你们不仅不听教化,反而动手打人!”
“阿瑛,你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儿么?”柴荣问崔瑛道。
“蜾蠃和螟蛉的确是两种动物,蜾蠃抓螟蛉子,将虫卵排进螟蛉的身体里,过些时候,蜾蠃的幼虫便会孵化。山中宰相陶弘景专门记载过这件事,咱们禁军的孩子没说错。”这个崔瑛的生物老师专门讲过,他还有印象。
“那就难怪了。”柴荣点点头,示意大家一起进去。
除了张永德在军营门口和国子学来的人对喷,其他士卒都沉默地站在自己的岗位上,不动如山。
“行了,还不够丢人的呢,两个加起来都一百多岁的人了,还在大门口丢人现眼,都进营说话!”柴荣靠近之后,气哄哄地吩咐道。
“见过陛下!”众人纷纷行礼,然后在柴荣的带领下直入军营。
“请陛下为臣等主持公道!”
“什么公道?就许你们骂人打架,别人不能反手?”
一到了大帐,两方人马又掐了起来,一个抱着圣人之言,一个说自家孩子亲眼所见,吵得不行了。
“谁说这是圣人之言了?”崔瑛见他们从头到尾都是车辘轳话,两边的小孩子各自愤愤不平地互相瞪视着,恍然间有了他在办公室里处理无理取闹的家长和他家熊孩子的错觉。
“蜾蠃负子的典故出自《诗经·小雅》,怎么不是圣人之言?”
“这首诗是出自《诗经·小雅·小宛》,但它和圣人之言有什么关系?这诗的作者是周公还是孔夫子?不过是周时一士大夫耳,就成圣人之言了?”
对面那个静默了一会儿,“先人的话总是没错的。”
“有巢氏的时候人还住树上呢,没有嫘祖,你还穿树叶兽皮呢,你的日子要总和先人一样,先人能给你气活了。”崔瑛气道,“我们要学习的是先人筚路蓝缕创造生活的精神,谁告诉你先人的话一定不会有错的?”
若是在明清,崔瑛自然是不敢说得如此明白的,不过唐宋的时代,儒学开始和道家、佛家汇流,这时候各家学派多得很,“六经注我”也好,“我注六经”也罢,人们信古的有,疑古的也不少,整体地学习气氛很开放。
对面那个嗫嚅了一会儿,才好像终于发现自己犯了错似的,向崔瑛和张永德拱手致歉。
崔瑛以为这事儿就这样结了,除了皇帝一家三口又在军营里消磨了半天时光之外,不会再起什么波澜了。结果他才在学堂里坐了两天,便听说自己被言官弹劾了,理由竟然是不教士卒的孩子学习圣人之言,只学实务,败坏风气。
崔瑛觉得,自己应该好好教教这些人,什么叫自然科学,什么叫知识就是力量了!
第75章 格物穷理
准确点说,被弹劾的并不是崔瑛,言官弹劾的是殿前都点检张永德。崔瑛此时只是个禁军的教头,要说品级,可是连从七品的县令都大大的不如,还真够不上被言官弹劾的标准。
“崔家小子,你且准备准备,与老夫一起上殿辩驳辩驳,你放心,辩得成了最好,辩不成嘛,转头我就把他家弄成粪坑。”张永德气哼哼地告诉崔瑛这个消息,顺便告诉他自己会为他撑腰。
“老将军,您至于嘛?”崔瑛听张永德前面的话还正常,可后面的话就有些让人哭笑不得了。
“这有什么?如今全汴梁城的夜香都是咱们控鹤军包的,如果他们叫咱们娃儿学习圣人之言,不要做实务,那得,他家拉的东西,他家自己处理去。”
“我是说,一担夜香好歹能催出二斗粮食来,有必要浪费在他们家吗?”崔瑛笑笑,用一句俏皮话化解了张永德的怒火。
这事自然是不会放到大朝会上来谈的,便安排在了经筵的时间。经筵本来就是翰林官给皇帝讲课的时间,用来辩难也算是恰如其分了。
经筵总是设在皇帝处理完急务的时候,每月固定在逢二的日子里,这一场架是在九月末打的,离十月初二的经筵也没剩几天了,崔瑛用起曾经在大学里参加辩论赛的经验,整理好材料,又打听弹劾他的人是谁,有什么特点,甚至还准备了几个物理化学实验用的材料,然后才万事具备,只等经筵。
“你明天穿这身书生袍去经筵,免得那些老倌儿瞧不起你,今天那个丘御史最是言语刻薄,听他戏谑别人是件有意思的事儿,可要说到自己头上,那滋味可实在不怎么样。”柴永岱今天又来察看控鹤军里那些作坊的生产了,进了十月就快入冬了,作坊里的棉衣今年头一次供给军中使用,可不能出差错了。顺便也来给崔瑛撑撑腰,让别人知道,崔瑛可不只是个抱了吕蒙正大腿的小流民,他也是正经考出来的进士。
“哪儿就是至于这样啦?”崔瑛笑道,“前辈们好歹也是读书人,哪有先敬罗衣后敬人的道理,我若穿了这一身去,反而显得张狂了。”实话是崔瑛对柴永岱带来的这件艳丽的锦袍实在敬谢不敏,这大周如今的审美还是比较偏唐代,色彩浓郁、夸张,在崔瑛这个习惯了黑白灰三件套的现代人看来,实在可以称得上艳俗了。
当天早上,崔瑛穿了一身浅青色长衫,扎了一块同色的逍遥巾,什么荷包、玉坠一率不带,就这么素素净净地进了皇宫。
讲筵还是设在考神童试、殿试的崇文殿里,崔瑛跟着一身戎装的张永德到将军到时,已经有几位穿着青绿官袍的翰林官、戴獬豸冠的御史坐在了偏厅了。
见张永德进来,他们倒还站起来,几个御史颇为敷衍地拱了拱手,翰林们则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毕恭毕敬地行了礼。至于崔瑛,好像并没有人看见他。
崔瑛乐得清闲,笑眯眯地缩到一边去坐着,闭着眼睛,在脑海里默默地梳理一会儿要说的要点。
巳正的时候,柴荣带着参知政事和六部尚书来到了崇文殿,崔瑛隔着刚装的玻璃窗看一眼他们的神色,御史大夫脸色阴沉,六部尚书看起来就像是来看热闹的,在一起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崇文殿里已经不再是跪坐的家具了,柴荣也没搞抽凳子的那套,众人行了面君礼后便依次坐了下来,而崔瑛理所当然地坐在了最靠门边的下首座位。
“臣弹劾殿前都点检张永德玩忽职守,纵容崔瑛重艺轻道,重钱财轻道德,轻慢圣人之言,致令禁军子弟言不称先贤,只听信自己所见所闻,致使风气败坏,人心不古!”一个三十多岁看起来快四十岁的獬豸冠站起身来,端着笏板,拖着长长地声音说道。
崔瑛突然有点理解他那些沉迷于网络的学生们所讲的“槽多无口”是个什么感觉了,他觉得自己准备那么多东西就用来对付这么一个说话一点逻辑都不讲的人,简直浪费!
“老夫不稀得和你磨嘴皮子,”张永德连个眼神都没施舍给他,他颇为嘲讽地看了一眼御史台的头头,歪了歪脑袋,“德华你和他们说说,老夫给你们压阵。”
崔瑛有点黑线,别以为他没看见,坐在台阶上面的柴宗训和柴永岱肩膀都在抖,绝对是在偷笑。
“下官请问丘御史,”崔瑛站起身来,先朝上面一拱手,张口问道,“什么是艺,什么是道?”
“形而下者器,形而上者谓道,器即是艺。”
“也就是学习具体的事务就是艺,是器,找规律的事物就是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