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罪 第110章

作者:液液液液液 标签: 年上 近代现代

从一早开始,北风夹着雪花就开始在天空中飘着,但是温度又算不上低,落在地上就都化了。

南方是“清明时节雨纷纷”,到了位于北方的随江,就变成了“清明时节雪飘飘”了。原本订好今天去祭扫的,并没有因为一场雪而取消掉,只是因为龚月朝和秦铮铮他们这次回来还有一些其他的事情得办,就不好改时间了。

明明他们两个人回随江当天还是晴空万里,春意盎然,天气好的一塌糊涂,偷懒谁也没带厚衣服。而这突如其来的降温实在让人措手不及,秦铮铮倒还好,年轻,抗冻,可是龚月朝太瘦,一件大衣怎么可能抵挡严寒,于是秦铮铮翻箱倒柜的把自己的警服棉袄找了出来,裹在了稍有些抗拒的龚月朝身上。

龚月朝又瘦又高的身材,罩着这件极其宽松肥大的棉袄里,走路的时候衣服都在身上晃荡,他当即就产生了一种想把这衣服脱掉还给秦铮铮的打算,另外还有些心理上的抵触,总觉得自己和那个袖子上的警徽实在是不搭调,秦铮铮却伸手把警服棉袄的大毛领翻起来裹住了龚月朝的脖子和脸,捧着看了好一会儿,笑了,说:“老师,你穿这个挺好看的,暖不暖?”

暖是暖的,毛茸茸的黑色的领子,散发出一股夹杂着樟脑球味道的热气,烘在脸上,一点温度都散不出去。大衣的布料又厚又抗风,里面的夹棉也特别的保温。可他还想说什么,这时候,秦母抱着放在阳台上的花束路过,看见了这副形象的龚月朝,还顺嘴赞扬了一句:“别说,月朝穿着这衣服还挺精神,是得多穿点儿,外面冷,铮铮,你也别得瑟,套一件毛衣。”

秦铮铮朝龚月朝吐了吐舌头,又跑回卧室加了件毛衣,龚月朝把毛领放下,脖子那里已经有些汗意了,这会儿二饼绕在龚月朝脚边叫了两声,也在夸赞似的。——他们把二饼带回了随江,这家伙在这个秦铮铮家里丝毫不认生,作威作福的显然成了家里的小霸王,昨天晚上打碎了秦铮铮妈妈种的**兰的花盆,非但没挨一顿揍,“被害者”还袒护它说正好要换新花盆了,碎就碎吧,现在可真是出息了。

做好了准备,三人出了门,车开在路上,密集的雪花不一会儿就会盖住车窗,只能间歇性的打开雨刮器清掉,龚月朝坐在副驾驶上,时不时就要提醒一下秦铮铮慢些开车,生怕出什么问题来。好在这种恶劣天气,路上的车比较少,顺利的到达了墓园之后,原本下得正热闹的雪竟然停了。阳光透过云层照了下来,把堆在松树上的残雪映得格外的洁白光亮。

“这鬼天气,我看雪是专门给咱们下的。”下车后,秦铮铮抱怨了一句,走到车后面,打开后备箱,准备把花束和扫墓用的工具拎出来,龚月朝也跟过去,拿了一部分,拎在手上。抬起头来,迎上了秦母和蔼的目光以及温柔的笑容,龚月朝也跟着笑了笑。

长辈的慈爱,是他从小几乎就没享受过的东西,他总是被动而又生硬的接纳着,有时候还有些不自在,甚至不知道怎么去回馈才好。

一行三人说着话上了山,石阶上的残雪踩上去“咯吱咯吱”的响,路两旁的树枝上的雪还会在太阳的照射下一边化一边掉落,山路蜿蜒,百转千回的,走了差不多十分钟,才终于来到了位于半山腰的一处墓碑前。

墓碑大约有半人高,用汉白玉雕成的栅栏围了起来,两侧分别种了两棵松树,有三、四米高,在原本墨绿色的枝子上伸展出一些嫩嫩的新枝,显得生机勃勃。树枝上挂着雪,风一吹就会有雪花飘落在四周,和散落的松针混在一起。

原本一脸轻松的秦铮铮,在来到这里之后,神色突然间变得凝重起来,弯下腰,用带过来的小扫把准备把堆积在栅栏里面的松针和灰土清扫干净。倒是秦母还是往常的样子,拿出抹布来,用带来的水沾湿了,擦着墓碑上的灰尘。只是他们谁都不说话,让龚月朝这个外人有些不知所措。

龚月朝想起自己从未给去世的父亲做过这些事情,他不知道那个性格暴戾,不讲道理,带给他很多痛苦的男人葬在了哪儿。因为从小到大,他都从来没给这个男人上过一次坟。

他不好站在那里看那对母子干活,便从袋子里拿出了准备放在墓碑前的鲜花以及供品,等着清扫工作完成之后,再帮忙摆上去。

这时,秦铮铮开了口,对他说:“我爸刚走的时候,墓碑旁的两棵松树才刚种下去,转眼都长这么高了。”他比划着,脑子里却不断的闪现出入冬时的那场大雨带给他的悲痛。

龚月朝看着他,似乎很想给他点安慰,却突然间想到,不知道秦铮铮的父亲如果活着,能不能同意他们两个人的事情。

秦铮铮忙完了,接过龚月朝怀里捧着的花的时候,四目相对,两人的目光交流了片刻,秦铮铮似乎立刻懂了龚月朝所想,委婉一笑,弯下腰,把花摆在正中间,碎碎念着:“爸,你看,我带谁过来了?你还记得他吗?我之前还跟你说过的,他就是你曾经帮助过的那个小男孩儿。你看,他现在都长这么大了,很帅对吧?我们两个在一起了,妈妈也没反对,你也不会反对的吧。”正好这时,刮来一阵北风,把树上的雪吹落了一些下来,掉在了秦铮铮的脑袋上,凉得他一个激灵,就好像冥冥之中,那个和善的男人在回应。

秦铮铮笑了,又说:“就知道您不会有意见的,他特别好,特别厉害,以前是我的老师,现在是张州一家特别好的公司的骨干力量,您还在的话,肯定也会喜欢的,哈,他还能陪您喝两盅的。”

龚月朝看着秦铮铮和他父亲对话的样子,陌生而又亲切,眼泪在眼圈转着。年轻人太过于懂他,把他的心思摸个通透,三言两语的,解开了他心底的结。

他有些羡慕这样的父子关系,甚至因为自己从来没享受过而稍微有些嫉妒。

秦母在旁边说:“月朝是个好孩子,就是命挺苦的,虽然最开始是咱们儿子一头热,可现在两个人也好着呢,你呢,就放心吧。哦,对了,你儿子也出息了,去年考上张州市公安局了,前不久还破了个大案子,上头要给整个警队记功的。”她用手指抚摸着墓碑上的名字,“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在的话,就更好了,能亲眼见证你儿子的成长。”说着,她抽了一下鼻子,另外一只手蹭掉了眼角流淌出来的泪。

“阿姨,他能看见的。”龚月朝安慰着。

秦母回头,笑着对他点头,说:“是啊。”

一切都收拾妥当,秦铮铮拉着龚月朝的手,对着墓碑鞠了三个躬,就像一种庄严的仪式,在这位逝去的长辈面前许了承诺。

从山上下来,天已经彻底放晴了,早上飘的那些雪大部分都化掉了,空气中飘散着冷冽的湿气,墙角的小草冒出了一丝丝的绿意,这会儿墓园的停车场已经停满了车,他们来到自己的车前,正准备上车,龚月朝却怔住了。

远远看见继父骑着一辆电动车,载着自己的母亲,正往里面开。

秦铮铮认识他们,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龚月朝,龚月朝点点头,说:“你和阿姨先上车,我打个招呼。”他不准备让自己的母亲和秦铮铮的母亲碰面,也不好解释自己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因为他回随江,还没来得及跟那一家子说,原本是打算明天过去看望一下,下午就和秦铮铮一起回张州的,这可好,计划一下子就被打乱了。

他们也看见了龚月朝,在他们这边停下来,一脸愣怔的望着他,似乎想问他怎么回来了还不说一声,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出现。

龚月朝先开口与他们打招呼,“妈,谢叔叔,你们也来了?”

“月朝,你怎么……”

龚月朝指指自己身后的那辆车,说:“陪我朋友过来。”

“哦……”女人迟疑着,到底没把心里的疑问问出来,指着不远处的骨灰盒寄存处说:“我过来看看你爸,你,你要一起过去吗?”她小心翼翼地问龚月朝。

龚月朝出狱这几个月,她已经感受到了儿子对他们的冷淡,她更是在后来听说了儿子年前遭遇了什么,毕竟张明峰案的社会影响太广了,她内心的愧疚似乎又增加了几分。

龚月朝把手插在衣服口袋里,看着眼前这个被岁月摧残得不成样子的他的母亲,想了想,说:“好,等一下,我跟我朋友说一声,让他们等我一下。”

女人点点头,说了声:“好。”

他敲了敲车窗,秦铮铮从里面探出头来,先与长辈打了声招呼,又问龚月朝怎么了。

龚月朝说:“没想到,我爸也在这儿,既然来了,我去看一眼。”他的手搭在车窗上,表情没有什么变化。

秦铮铮似乎有些担心他的情绪,从车里抓住了他的手指,说:“我和我妈等你。”

“嗯。”龚月朝笑着点头,又跟后排的秦母说了一声,这才转过身。

他的母亲满是期待的看向他,龚月朝扬扬头,道:“走吧。”

这么多年,他竟然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那个混蛋在这里,他始终没有入土为安,一把骨灰就放在那个小盒子里寄存着。

盒子上面有张黑白的照片,照片上那张脸,让他一下子回忆起过去。——父亲在残疾之后,对他恶毒的咒骂,与他粗鲁的举动,甚至是他在生命终结时那张让人憎恶的脸……

他以为自己忘了,可这一切却像被什么激活了一样,一股脑的涌了上来。

如果在张明峰案尘埃落定之前,他或许还会情绪崩溃,可如今,那个案子虽然没判下来,他却放下了笼罩在心头的梦魇。他就这样面无表情的与那个已经不存在于人世的男人照片对视了良久,最后挺直了自己的脊背,对他说:“爸,托您的福,我还活得好好的,你口中的那个窝囊废,已经不再是过去的那个任人宰割的孩子了,你是不是有点失望?失望我没有变的和你一样的糟糕,你死之后,我活得不容易,熬到了今天也全靠我自己,我只是希望你下辈子不要再造孽了。”

说出这些略大逆不道的话来,他竟然感觉无比的轻松,嘴角的笑意越扩越大,还带着一抹戏谑。而他的母亲,就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颤抖着对他说:“月朝,别这样对他说话。”

“其实我和他都没什么话好聊,能来看这个混蛋一眼,就算进了儿子的本分。”龚月朝冷冷的看了母亲一眼,甚至没有怨恨,“您慢慢跟他聊,我出去抽根烟。”

继父在外面,倚着自己的电动车在等母亲,他陪母亲上坟的这个行为似乎一直持续着,并且成为了一种习惯,几年前,他还在当老师的时候两个人喊他一起过来过,但是被他拒绝了。这个男人有很大度的胸襟,包容过去的一切,龚月朝也挺庆幸,受了大半辈子苦的母亲能够遇见他,尽管他们对他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坏。

龚月朝走过去,从口袋里摸出烟盒和打火机,分出一根来递给他,男人看了他一眼,接过了那根烟,龚月朝帮他点上。

“这么快?”男人问他。

“没什么好说的啊。”龚月朝抽了一口烟,吐出一个烟圈来,正好这会儿,秦铮铮从车窗里探出脑袋看他,他跟年轻人摆了摆手,笑了笑,秦铮铮也回应给他一个笑。“我能去看一眼就不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