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如天儿
商细蕊拿茶杯和他碰了个响:“敬梨园知音。”
李天瑶还在那骇然纠结:“不是,我说……一个大活人呢!就这么给埋啦?无法无天了!还以为是他们爱新觉罗的天下吗!”
程凤台不禁哈哈大笑,岔开话问道:“商老板离开北平大半月,有什么新闻是要告诉我的?”
商细蕊听见程凤台一掷千金为他出头,拜刘汉云做干爹的事就不好说出口了,觉得像是辜负了程凤台的大费周折。李天瑶毫不在意,插言道:“商老板!嘿!我们商老板现在算是半个委员公子啦!”接着把事情讲给程凤台听了。程凤台对于政局世情方面的见识当然比戏子们强得多,听后在心里划拉来划拉去盘算利害,半晌不说话,看不出个喜怒来。李天瑶意识到自己多嘴了,显得讪讪的。程凤台方才玩笑道:“商老板好福气啊,一定得了个大红包了。这一顿你结账。”此外嘻嘻哈哈的也没有再说什么,吃过饭各自小憩片刻再去戏院。单独相处的时候,商细蕊忍不住问:“我认干爹的事情,你怎么说?”程凤台又陷入了沉默,许久才说:“刘汉云一直待在南京,我对他不大了解。倒是他那些干儿子,各行里没有靠山而有出息的后生全被他搜罗去了,单凭这一点,要说他只爱清名没有野心,我不信。政治人物太复杂,商老板不该沾。”
几句话切中商细蕊的隐忧之处,听得他恹恹的不高兴了。他是很有一种昏君脾气,爱听奉承,道理再对,说得不中听就不行。本来还想搂着程凤台胡闹一番,现在也没了心情,盖着被子呼呼大睡了一觉。不过他也有优点,一觉起来,很快就把这些小事忘怀了,照样高高兴兴的要吃要喝。倒是李天瑶对安王府忿忿不平了很久,程凤台开车送他们去戏院,李天瑶就在车里念叨了一路,一直到进了后台,还忍不住向人说:“你知道吗!北平的王府现在还有用活人殉葬的!和棺材一块儿埋了!吓人不吓人?”听的人变貌变色的,连连表示受到了惊吓。
商细蕊只在那无声地咧嘴笑着,亏得他憋得住。程凤台看着可爱又可恶,不禁刮了一下他的鼻尖,低声道:“有没有觉得自己很无聊?这有什么可淘气的呢?”
商细蕊笑得眉梢飞扬的:“我乐意,好玩儿!”
程凤台真想亲亲他。
后台预备上戏紧锣密鼓的,时间过得就特别快。今天一整天也没见盛子云露脸,商细蕊根本也不提及他。程凤台自动负责起跟包的事宜,靠着化妆台指手画脚,说蓝宝石的头面好看,和衣裳颜色配,拿着簪子就要往商细蕊头上插。商细蕊不胜其烦,偏过头躲了一躲:“别捣乱!”。李天瑶在那开黄腔笑道:“商老板,就让二爷给你插一插嘛!”
商细蕊感到很害臊,于是攥起拳头给了程凤台两下子。
在商细蕊上台压轴的时候,程凤台先是捧着茶壶站在幕后看了一会儿,然后坐在商细蕊的位子上像往常那样,一边呷着商细蕊的茶,一边看报纸,和李天瑶谈闲天。李天瑶这段日子也算摸透了商细蕊的脾气,心说等商老板下了台,见你把他茶喝光了,又得挨捶了不是?一时台上丝弦已毕,程凤台往茶壶里兑了些热水,再掺了一盅蜂蜜,慢慢摇着茶壶晃匀了。李天瑶暗暗叹服本地男人的细致,一个少爷家,愣是有着一份服侍人的心思,真真是难得。商细蕊下了戏,一股旋风卷回后台,冬天里汗湿重衣,脸上的妆都被汗水浸花了。他一言不发朝程凤台抬抬下巴,程凤台把茶壶递他嘴边,浇花似的灌溉了一番,问他:“还行吧?”商细蕊道:“凑合吧。蜜多了腌嗓子。”程凤台道:“记着了!”梳头师父帮着商细蕊卸头面,程凤台看那只洗脸盆是众人共用的,手一摸,盆内果然腻着一层脂粉污垢。他嫌恶地皱皱眉,用肥皂狠狠刷洗两遍,然后倒上滚烫的热水,把毛巾也浸在里面,为的是高温消消毒。
李天瑶便是咂摸不透程凤台。要说迷戏呢,刚才商细蕊唱戏,并不见他留心去听;要说迷人呢,捧戏子的诀窍在于排场铺张,能够满足起戏子的虚荣之心,送两个花篮就比送两个金鞋垫合适多了。程凤台又不是差钱的人,在这背地里上赶着当碎催,一套一套的看不见的工夫下在里头,就像给商细蕊垫着层金鞋垫,商细蕊自己察觉不到,外人更无所知,图什么呢?捧戏子居然捧出了过日子的味儿,稀奇不稀奇?
门外一个小打杂的跑进来,慌里慌张地说:“李老板!外面来了个假洋鬼子!嘴里叽里咕噜的英格力士话,直往后台闯!”
接着马上就是李天瑶的大轴,李天瑶是脱不开身了。商细蕊一搡程凤台:“你听,来了个假洋鬼子!你去会会他!”
程凤台委屈了:“怎么商老板,我在你心里原来就是个假洋鬼子?”虽然这么说,仍然向李天瑶笑道:“我会几句外国话,这就交给我应付吧,别耽误李老板上台。”李天瑶冲程凤台连连拱手道谢,匆匆上戏去了。
外头来的之所以是个“假洋鬼子”,因为来人黑眼睛黑头发,面貌偏于秀气,显而易见是个东亚种。青年人手里捧着个盒子,与打杂的你追我赶,一路躲闪,身姿灵巧极了。一旦打杂的发起狠来朝他猛然一扑,他便把盒子高高举起,好像捧着一方玉玺,喊一声:“Oh,my god!”
程凤台上前朝差走了打杂的,向青年点点头,客气地用英文问他有何贵干。青年大概没有想到这个唱古曲的地界真会有个讲英文的,嘴里反而结巴了,表示自己是商细蕊的朋友,来给商细蕊送礼物。问他叫什么名字好进去传个话,他含含糊糊说不出来。程凤台当然是不信他的,戏迷们为了与商细蕊见上一面,假装是他的朋友都不稀罕了,还有假装是他亲表妹亲姑姑的,冒冒失失放他进去见到商郎,万一又哭又笑人来疯起来,拖都拖不走。程凤台向他微笑着,犹豫不信的样子。青年一醒悟,打开盒子给程凤台过目,并解释了几句话。程凤台看见盒子里的物件立刻就相信了八分,又听见青年说:“我和商细蕊先生在燕京大学见过面,是杜若房先生介绍我们认识的。”
杜洛房便是杜七公子的尊姓大名,没什么可不信的了。程凤台带着青年进了后台,商细蕊正在洗脸。程凤台请青年略坐会儿,青年也不坐,一径笑嘻嘻地捧着盒子看着商细蕊。商细蕊脸上还挂着水珠子呢,抿干了眼睛朝青年瞧了一眼,没有认出来他是谁。青年也不急于自报家门,仿佛笃定了商细蕊一定是记得他的。他可料错了商细蕊,假如他是被写进戏本子里的一个角色,不管时隔多少年,商细蕊看见他的脸谱就能报出他的人名。他一个素眉寡脸的大活人,商细蕊还能往心里去吗?此时有小摊贩从后门送了几碗桂花汤圆进来给女戏子吃,商细蕊嗅到甜香,居然两步跨过去探头张望:“你们在吃什么呀?”商细蕊的女人缘这样好,只屑问一句,立刻就得了一碗捧在手里吃起来。
青年再也绷不住了,用一口山东口音说道:“商老板,我是雪之丞呀!你忘了我啦!”
程凤台扭头惊讶地瞅这小子,好像听见了猫儿喊了一声汪,心想你他娘的会说中国话啊?那你跟我装什么蒜呢!
商细蕊往嘴里舀了一只汤圆吃,眼睛瞧着雪之丞。雪之丞知道自己再不验明正身,就要被后台轰走了,急得搁下盒子拿起化妆台上一把折扇,打开扇面做了两个不知所谓的舞蹈动作:“蝴蝶夫人!”
这一招提醒得好,牵涉到戏剧方面,商细蕊就没有记不起来的,哪怕只一个动作一个词,要不然,和他面对面说上一宿都是枉然。商细蕊连忙把碗里剩下的两只汤圆一口气全吃了,擦了擦手:“原来是你!好久不见了!你可变得和原来不大一样了!请坐请坐!”
可不怪商细蕊想不起雪之丞。当年在燕京大学话剧社一见,总有个六七年了。那时候雪之丞一句中国话都不会说,全靠杜七翻译着,给商细蕊手舞足蹈地说了《蝴蝶夫人》的故事。商细蕊碍于杜七的面子,隔日请雪之丞去园子里听戏。雪之丞和商细蕊在那样言语不通的环境下,愣是聊了好几天。雪之丞奉出在中国收集的昆虫标本给商细蕊看,全是大虫子大蛾子,把商细蕊恶心坏了。隔了一天,商细蕊带雪之丞喝豆汁儿吃焦圈儿,也把雪之丞恶心坏了。临别之时,雪之丞还搂着商细蕊掉了眼泪,仿佛友情很深的样子。
“杜曾说你是他的缪斯,是他所有艺术灵感的发源地。所以那一次,我是特意去北平见你的。”雪之丞说:“见到你以后,我才相信杜没有夸张。我学了中国话,就为了有一天亲口告诉你这些。”
原来雪之丞是找了商细蕊的老乡学的中国话。商细蕊不认识缪斯是谁,没好意思开口问,看雪之丞的表情这样神往,想必差不了,是个好东西,于是礼貌地微笑道谢。程凤台觉得非常肉麻,忍不住低头在商细蕊耳边说:“缪斯就是外国的老郎神。他那意思说,商老板您啊就是祖师爷一样的人物。”
这话放在水云楼里面拍拍马屁还好说,出了水云楼,那就是不知天高地厚,让人消受不起了!商细蕊像被火苗子烧了屁股,从椅子上弹跳起来连连拱手:“这是哪里的话!商某万万当不起!”
雪之丞把一直以来保护得很好的盒子捧在膝上,说:“前几天听说你也在上海,我就来找你了,可是你的仆人们阻止我见到你。今天我只能装作外国人,他们对外国人没有办法。”
商细蕊想说你本来就是外国人呀!话到嘴边,雪之丞慢慢打开了盒子,把里面的东西呈现到商细蕊眼前,商细蕊就把话咽了。盒子里面一只蓝蝴蝶安然地栖在金钗上,翅子莹莹闪烁,像绸缎,像珍珠,像映在海面上的一片月光,再名贵的材料也做不出这样动人的光泽。
雪之丞说:“我记得你说过,舞台上的东西越真越好。这是我在美洲大陆捉到的一只真蝴蝶。”
商细蕊禁不住光彩诱惑,把蝶钗对着灯看了又看,蝴蝶背面裱着极薄的玻璃片子,底下的钗子是赤金的,想必戴在台上行动起来也很结实。戏子们围拢过来连连称奇,说:“这只蝴蝶倒很有点翠的意思,不过点翠也点不了这么大一片。”
雪之丞只看着商细蕊一个人:“里面还有我为你做的一首诗,请你也一同收下吧!”
商细蕊收惯了戏迷的礼,略一推辞就收了。雪之丞在后台长长地坐了一回,向商细蕊显摆他的中国话,大谈他对中国戏曲文化的看法,其中的论调当然外行极了,净拿西洋的歌剧,东洋的狂言在那打比方。他不知道中国的戏曲自成一体,不需要参照,也没法子比对,就譬如再优美的英文也翻译不出《诗经》,用外国人的耳朵来听中国的戏,横竖对不上榫。商细蕊不与他分辩,拿出一般敷衍戏迷的态度,浅浅微笑着听,全当蛐蛐叫了。雪之丞越说越过瘾,商细蕊的微笑不语,在他眼里成了一种赞许,说着说着,把手按到商细蕊手上握起来摇了摇。
程凤台就看不惯他撒娇,好像谁都爱跟商细蕊摸一把,蹭一蹭,商细蕊身上淌着蜜是怎么的?程凤台把雪之丞的手拿开,用英文装模作样对他说:“对不起,杜大概没有告诉过你,在中国,扮演女角的戏曲演员不能被舞台下的男人随意触碰,否则会惹怒我们中国的缪斯。”
雪之丞就爱听这种胡说八道的话,更加觉得中国戏曲深不可测,矜持神秘。顿时收拢了手脚,端庄坐着说话。商细蕊虽然听不懂英文,看到程凤台瞅着他笑,也猜到程凤台又在瞎说骗傻小子了。
经过这一回接触,任谁都看得出雪之丞是个愣头青。商细蕊与程凤台眉来眼去心不在焉,他浑然不觉的。直到李天瑶下台来卸了妆,大家要回去了,雪之丞这才意犹未尽地告辞了,临走向商细蕊保证将有一日来北平找他,商细蕊点点头:“你来了,我还请你喝豆汁儿。”雪之丞的山东老师没有教他豆汁儿这个词,他无法把豆汁儿对号入座,心里受宠若惊的。
雪之丞一走,大家马上开起商细蕊的玩笑。李天瑶大惊小怪地笑道:“了不得!连日本人都听上戏了!还是商老板有本事呀!”
商细蕊自命不凡地一摆手,打心眼儿里看不起外国人:“他们懂什么!驴头不对马嘴的,瞧个新鲜罢了!他们要懂戏,除非重新投一次胎!”
大家听得都笑了。程凤台掐住商细蕊一点后脖颈子,轻声道:“商老板一眨眼认了大官当干爹,一眨眼又有了日本戏迷,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商细蕊眼珠子往他脸上一溜,笑眯眯的:“你不知道的就多了!九郎当年替齐王爷接待外国来使,红的白的外国人我也见了好些,一个日本人算什么!”
李天瑶道:“人还有红的吗?”
商细蕊答道:“有的外国人整张脸都是燥红的,不用扮上就能唱关公!”
这夜老葛替程凤台办完了差事,重新上岗当司机。程凤台胳膊下夹着雪之丞送来的盒子,和老葛交头接耳说了好一阵子的话,前面路上忽然横刺里闯出一个人来,李天瑶大叫一声,老葛险险踩住刹车。李天瑶疑惑道:“这不是云少爷吗?”
盛子云表情愤懑,站在汽车前面怒视着程凤台,他的脸上全是泪水,捶了一拳头汽车盖,吼道:“程凤台!!!”
程凤台被盛子云连名带姓喊了名字,当时就伸手去开车门,预备教盛子云学学规矩,谁知他还没动作,盛子云一扭头就跑了。程凤台嘀咕了一句臭小子,心里对盛子云的缘故非常明白。商细蕊恍恍惚惚地明白盛子云的愤慨和眼泪是为了什么,不少戏迷对他有着一股独占欲,像是恋人之间的,但是那又怎么样呢?这两个人全然不把盛子云放在心上,竟连一句话都不去谈论他。
商细蕊和李天瑶在后座聊着天,程凤台插不上话,闲来无事就把雪之丞的盒子打开了。里面除了蝶钗,果然还有着一封信,信纸叠得好好的,印花印草还洒了香水,上面的中国字也很秀气。程凤台读了一遍这一首酸诗,立刻把信揉成纸团从窗外飞了出去,心里骂了句滚你妈的吧。
这样胡天胡地唱唱戏睡睡觉,就快到了元宵节了,这日子无论如何也该回去了。程凤台去盛家归还汽车,和老同学盛子夜见了面吃了饭,没有碰见盛子云。盛子云前阵子为了给商细蕊当跟包而逗留在上海,大学里都开学了,他也不想着去上课,净给家里编瞎话。但是就在那一个泪流满面的夜晚之后第二天,盛子云躲鬼一样着急忙慌回了北平。盛子夜心里起疑,不免盘问了程凤台几句弟弟在北平的情况,他不问还罢,一问起来,程凤台就像说起一件趣闻似的说:“现在的孩子人小鬼大,真了不得!我们念书的时候顶多请女同学喝喝冷饮,逛逛公园。现在的孩子居然知道捧戏子了!嘿呀,真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学的!”
盛子夜推推眼镜,皱眉道:“捧戏子?京剧演员吗?”
程凤台道:“这我不能告诉你。”
盛子夜眉毛皱得越发紧了,看着程凤台吊儿郎当的样子,嘴角却忍不住有点笑意:“我请你照看好他,你怎么现在才告诉我?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程凤台道:“再早我也没发觉。他一个大小伙子,我能把他拴裤腰带上吗?又是学文的,听听戏多正常,哪能想到他是这个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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