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床车间往事 第57章

作者:等登等灯 标签: 近代现代

翟雁声一路将车开得飞快,程郁惊魂未定,死死抓着安全带不敢松手。他小心瞥向翟雁声的脸色,见他皱着眉抿着唇,心里一阵紧张。

翟雁声把车停好,手搭在方向盘上,问:“程郁,我要是在这里把你办了,你说会有人看到吗?”

程郁吓得半口气憋在胸口,他死死抓着安全带,背硌在车门上,但他顾不得疼,他瞪大眼睛,惊惧交加地望着翟雁声。

程郁自己主动对翟雁声投怀送抱以求翟雁声放过他,跟程郁在翟雁声恼怒之下被办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程郁领教过翟雁声的手段,更不敢再挑战翟雁声的高压线。

“虽然……虽然没什么人,但是……但是还是会有人经过的。”程郁艰难地说:“如果先生想,可以回去,我们回去……”

翟雁声望着程郁,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程郁,想到程郁方才在桀骜和反叛,就感到压制不住自己心头的暴戾。但是想到临行前翟廉佑语重心长的叮嘱,翟雁声又拼命压抑着自己的暴怒。

翟雁声反复告诉自己,现在是程郁想跑,他在拉程郁回来,他不能把程郁吓跑了。但是翟雁声只是稍微松了松手,程郁就想要飞得更远跑得更快,这又让翟雁声非常不满。

翟雁声沉默一会儿,突然笑起来,他伸手替程郁解开安全带,按钮咯噔一声,翟雁声握着程郁的手把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松开,让安全带缩回原位。程郁在整个过程里始终保持呆滞,他怕翟雁声接下来的动作,却动也不敢动一下。

“我吓你的。”翟雁声似乎是感慨,说:“你长大了,也不听话了,程郁,有时候我也很头疼。”

程郁终于颤动一下,他伸手拂掉翟雁声的手,缓慢地说:“但我是一个人,我有我的想法,有我想做的事,也需要有我的朋友,我不是你的作品。”

程郁从未同翟雁声说过这种话,因此他也并不知道说完这话以后翟雁声会是什么反应,程郁说完以后只能听天由命般地闭上眼睛,等待翟雁声的审判。

翟雁声也从未想过程郁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他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问程郁:“你觉得我一直把你当成我的作品吗?”

程郁沉默着低下头,没有说话,翟雁声等了一会儿,失望地说:“程郁,你说话。”

程郁缓慢地点了点头,说:“是。”

翟雁声深吸一口气,似乎是竭力压抑自己的愤怒,他把车窗摇下来,对着窗外望了很久,然后说:“程郁,我从来没有一次把你当成我的作品。我是因为喜欢你,看到你第一眼就喜欢你,因为喜欢你,所以才做了很多事。你承情也好,埋怨也罢,这都不重要,你只要知道我从没有那种想法就好了。”

程郁心里有许多话想要反驳,比如究竟是什么样的喜欢能强买强卖,什么样的喜欢会将他困在翟家大宅却不许他出去工作赚钱,什么样的喜欢是居高临下让他言听计从,但是那些日积月累的痛苦和茫然在这样突如其来的告白前变得格外乏力,程郁发觉自己对翟雁声已经无话可说,连争辩都无从开口。

翟雁声等了许久也未曾等到程郁的回答,若说不失望是绝不可能的。但是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翟雁声只能打开车锁,说:“算了,回去吧,一早就出门,也累了。”

午后开始下雨,刚过立春不久,天还冷着,这场春雨并不绵密缠绵,只觉得冰冷刺骨,雨滴噼啪砸在窗户上,程郁呆滞地望着窗外。

翟雁声从书房出来,冲了一盏茶,见程郁坐在窗前,便给他也递了一杯。程郁道了声谢谢,伸手接过茶杯,茶水滚烫,茶汤清亮,清香的热气扑在程郁眼皮上,熏得他眼睛发红。

“先生。”程郁喉头梗着,发声时觉得艰难且痛苦,他问:“你真的不能放过我吗?”

翟雁声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阴沉的天空和雨幕,他轻笑一声,在笑程郁,也笑自己,他说:“程郁,你以为我不想放过我自己吗?

翟雁声和程郁始终无法进行一场深入的谈话,但是两个人都知道这是无解的难题,待在翟雁声这里,两人反倒是两看相厌,他们之间既无甚话好说,翟雁声却也不愿放程郁离开,互相都在熬时间,一个周末被拉得很长很长。

到那天夜里,两人一同躺在床上,翟雁声和程郁的呼吸有节奏地岔开,又最终纠缠在一起,翟雁声在黑夜里低声问:“程郁,为什么走?”

这话翟雁声先前问过,那时横在两人面前的理由是如此冠冕堂皇,有翟雁声的未婚妻做幌子,程郁和翟雁声都能心安理得地骗自己。但是现在,没有理由再替两人遮挡,他们之间巨大的分歧被明明白白摆在面前,由不得人忽视。

程郁在黑暗里睁开眼睛,黑夜给了他许多勇气,这一天白日里的争执也让程郁再也无法掩饰自己的情绪,他说:“因为太累太压抑了,我透不过气来。”

程郁说了自己一直以来都想说的话,倍感解脱,他接着说:“就像现在这样。”

翟雁声从未想到程郁的答案会如此直白地抛出来,他反问程郁:“那你在云城的日子呢?感觉到解脱了吗?”

说了一句实话,剩下的实话就很容易说出口,程郁平静地嗯了一声,说:“很解脱。虽然要做的事情很多,但是也有很多不用做的事情。”

翟雁声闻言,自嘲地笑了起来,他说:“程郁,在伤人心这件事上,你倒是无师自通。”

程郁想反驳翟雁声,自己这伤人心的本领都是跟翟雁声学的。但是转而想到翟廉佑曾经说过程郁从前付出的真心比翟雁声更多一些,他又忍住了自己开口的冲动。程郁不想让自己说了这话以后看起来像个怨妇。

翟雁声久未等到程郁的回答,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但是程郁,我不会放手的。”

程郁仍旧没有做出回应,他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能闭上眼睛,让这个夜晚尽快过去。

然而这个夜晚程郁终究是失眠了,他回想起从前和翟雁声相处时的自己,他崇拜翟雁声,也畏惧翟雁声,翟雁声对他来说代表着一个遥不可及的世界,他被翟雁声拉着踏进那个世界,然后在那个世界的旋涡里沉沦。

快到黎明时程郁终于疲惫不堪地睡着,翟雁声也同样整夜未眠,天蒙蒙亮时他起床,卧室里的遮光窗帘拉得很紧,翟雁声小心翼翼地打开卧室门走到外边的阳台上去。

工厂是一天二十四小时运转的,云城上空每到秋冬时节都有滚滚浓烟无法挥发,盘桓在云城的天空,即便是早晨,烟囱废气也跟朝霞混在一起。站在阳台上能眺望到遥远的北城区,那边的房屋密密麻麻地挨在一起,楼层低矮,但是烟囱林立。

翟雁声知道程郁整晚都没有睡觉,如今才刚刚睡着,大约正是睡得香的时候。他轻轻地关上门,准备出门给程郁买些早饭。

时间太早,饭店超市都没开门,翟雁声反倒难得地赶上云城的早市,早市就在小区马路对面的菜市场里,南城区的菜市场也规划得井井有条,翟雁声掀开冬天厚重的保暖棉门帘进去,摊贩的摊位之间都用透明的玻璃隔开,中间留出过道和就餐的桌椅,暖黄色的灯光照着,不像旁人固有印象中的菜市场。

来逛菜场的多是老年人,像翟雁声这样的很少,在里边显得十分突兀。翟雁声逛了一圈,把菜场里各种类型的早餐都买了一些,拎着满手的塑料袋回到家里。

程郁睡到快到中午才起床,翟雁声一直把早饭放在锅里热着,他自己在客厅里打电话,电话那头大约是云城的人,程郁无意间听到他们在谈工作的事情,但翟雁声态度并不算热络,反倒是电话那端的人反复邀约翟雁声晚上一定要来赴宴。

翟雁声翘着二郎腿,手里端着半杯茶,往程郁的方向看了一眼,说:“秦秘书,不是我不给领导们面子,我孩子来了,现在就在家里,我得在家多陪陪他。下回吧,下回一定赴约。”

程郁听到这话呛了一下,但忍着没咳出声来免得翟雁声那里穿帮,翟雁声挂了电话,慢悠悠走到程郁身边,伸出手覆在程郁背上,一下一下给他顺气。

程郁不自在地扭身躲开翟雁声的触碰,小声道:“我下午就要回宿舍去了,还要把工装洗干净。”

翟雁声没有反对,他坐在程郁身边慢悠悠地喝着手里的半杯茶 ,末了突然问:“你在机床车间,累吗?”

程郁不明就里,摇头,道:“不累。”他怕翟雁声听他这样说又要让他做别的,补充道:“我还在跟师傅学习的阶段,所以不累。”

翟雁声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但也并没有揭穿他,听他这样说,便点点头,说:“既然你喜欢待在那里,就好好干吧。”

程郁原以为等待自己的是一场狂风暴雨,未曾想到翟雁声给他的是轻声细语,程郁虽然诧异,但是翟雁声的温和难得且少见,他没有多话,应下翟雁声难得的宽容。

程郁和翟雁声吵了一架,冷战一整晚,又得到翟雁声的特赦回到宿舍,回去时吴蔚然正叫了几个维修工人在宿舍里施工,程郁局促地站在门口,问吴蔚然:“你在干什么呢?”

吴蔚然抬眼见是程郁,粲然一笑,道:“找几个工人装一下网线。”他喜笑颜开地说:“之前我一直以为这么破的老楼不可能通网,昨天才知道原来是可以通的,所以我就找人来装上,以后咱们就有娱乐生活了。”

程郁看到吴蔚然,又忍不住想起先前看到的吴蔚然和一个漂亮女生肩并肩的场景,想到这里程郁就觉得心里堵得慌,他敷衍地回应,说:“那你们先装,我在外面吹吹风。”

吴蔚然连忙跟出来,说:“天还这么冷,在外面待着做什么,进来吧,我买了草莓,你尝尝,很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