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priest
赵云澜盯着他的眼睛,就听神农药钵一字一顿地说:“如果昆仑君不在世了,我会离开你父亲的身体,以‘赵云澜’的身份替你活下去,请山圣放心。”
“好好活,活得像‘赵云澜’一点,”赵云澜“大逆不道”地用力拍了拍他爸的肩膀,“该享受的好好享受,该办的事也都好好办,我谢谢你了。”
说完,他深吸了两口,把有些匆忙还没烧到底的烟头捻灭,与神农药钵错身而过。
药钵走向了轮回晷和林静那边,赵云澜一个人站在了镇魂灯下。
赵云澜轻轻地摸了摸镇魂灯,灯身上刻着凹凸不平的铭文,与镇魂令后面的如出一辙,他有种异样的感觉,仿佛这灯真的是和他骨肉相连的,跳动的灯火奇迹一般地与他的心跳相重合,就像那里站着两个人——几千年前的他,和几千年后的他,殊无二致。
赵云澜心里一时涌上了说不出的感慨,原来世间白云苍狗、沧海桑田,早已经轮换过一圈,他本人却像那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一样,竟然没有一星半点的差别,真是够从一而终的。
沈巍转头望向守着阴阳分界的杂货铺老板,那老头带着一干来自光明路4号的夜班专员,围在了大阵的外面,皱纹横生的老人抬起头,虚虚地拢起拳头,像古人那样,对沈巍拱拱手:“我这老东西没别的用处,给上仙护法。”
沈巍点点头,随后他抬起手指,一笔一划地在空气中写下了古老的、来自诸天神魔的文字,它们本身就像是有力量,像水波一样在空中波动着,每一笔都似乎带起来自遥远时代的穹音,而后沈巍并指成掌,在那一整篇的文字上重重一拍,所有的笔画分崩离析,飞往四象角落的每一个位置,落到了每一个人的眉心里。
一瞬间,每个人都听到了那洪荒之初流传下来的咒文,无比的厚重,让人有种忍不住想要顶礼膜拜的冲动,从自己心里油然而生。
沈巍最后往南方看了一眼,正好与赵云澜的目光在空中相撞,他忽然非常轻地笑了一下,就像须臾间花开的春天。
阎王殿里一片昏天黑地,祝红什么也看不见,正茫然地四处游荡,只有手中沈巍给的大神木树枝亮起微微的白光,在她周身撑起了一层看不见的保护膜,严严实实地把她和外面可怖的鬼族和无所不吞的混沌隔绝,而那看起来娇嫩极了的小芽却仿佛愈加碧绿了。
忽然,祝红听见有人焦急地叫了她的名字,祝红扭过头去,只见蛇四叔正狼狈地靠在阎王殿的缝隙里,小心翼翼地躲在一片巨大的鳞片下——那是伏羲鳞,蛇族圣物之一,祝红认得。
他似乎受伤不轻,连人形也保持不住,露出下身碧绿的蛇尾。
蛇四叔一见了她,先是震惊,随后简直是疾言厉色:“你在这干什么?刚才为什么不和令主离开?小命不想要了吗?!”
他瞟了一眼外面的情况,飞快地从石头缝里钻出来,长尾卷起祝红,一把把她拉进了石缝里,男人的嘴角还带着血迹,对着祝红,更是连脸都气白了:“全族的孩子没有一个像你这么缺心眼的,你这蠢丫头不知道危险吗?不知道跑吗?”
祝红:“我担心四叔……”
蛇四叔冷冷地打断她:“还轮不着你一个化形也化不利索的小鬼担心我。”
他说着,上上下下地把祝红检查了一遍,却发现她竟然完好无损,一点破皮也没有,这才放下心来,冷哼了一声:“运气倒好。”
祝红举起了大神木的树枝:“是斩魂使大人给我的。”
蛇四叔眯了眯眼:“大神木?这东西他怎么会随便拿来送人?他都和你说什么了?”
“他说如果这两棵芽能活着,就让我有机会找个好地方栽下去。”
蛇四叔听了,心思急转,忽然重重地靠在了阎王殿的石壁上,眉头夹得死紧:“果然是大封将破,他在交代后事……眼下难道是大封已经破了?”
祝红一头雾水,又不敢打扰他的思绪,没开口问,只好默默地站在一边,好一会,蛇四叔才低声对她说:“算你这小丫头傻人有傻福——快好好收着。”
祝红立刻点头答应,就在这时,她忽然“咦”了一声,把大神木的树枝举到了蛇四叔面前:“您快看。”
只见那并指粗的枝桠上不知什么时候,一块浅浅的碧绿色顶开了干枯粗粝的树枝,露出了一个娇嫩的头——原本只有两个嫩芽的树枝上长出了第三个芽!
祝红惊诧地说:“这是怎么回事?沈巍说那棵树好几千年就只长出了这么两个芽。”
“‘沈巍’也是你叫的?”蛇四叔瞪了她一眼,而后顿了顿才说,“昆仑神木与天地同寿,是万物生命之始,当年女娲想借神木树枝镇在大不敬之地门口,她心怀杀意,结果种出了一棵未生已死的树……眼下树枝无缘无故地开始长芽,可能是有人的心意变了。”
他们两个在最危险的地方相对安全,而悬在吊桥上的郭长城和楚恕之却简直是命悬一线。
楚恕之当机立断,没管身后的动静,径直松了拉弓的手,飞旋而出的符咒招来一道惊雷,如同要把天空劈裂一样当空砸下,将郭长城那一边的鬼族劈了个对穿,然后他飞快地回头,重新变成青灰色的手臂在转身的瞬间就搅动起一大片雨帘,雨水凝成一个巨大的骷髅,当空俯冲下来。
谁知他转过身去才发现,自己身后原来不是一只幽畜,而是那披着人皮的红眼怪物青年。
红眼的怪物是个高阶鬼族,吸收了从地缝中泄露出来的大不敬之地的混沌后,整个人……不,整只鬼仿佛经历了鸟枪换炮一般的咸鱼翻身,两个先天鬼王,一个已经死了,一个被仙筋束缚成了个半真不假的神,所有高阶鬼族全都狂热地瞄准了那个位置,想取而代之,成为新一代的鬼王。
原本会被楚恕之的骷髅纠缠得毫无办法的鬼族只抬起了一条胳膊,就抵住了那水凝成的大骷髅,手指一捏,骷髅重新散成了水珠,喷溅得到处都是。
随后,楚恕之只觉得胸口仿佛被一股大力击中,清瘦的身体直接从吊桥上飞了出去,下面就是上千米的山崖。
郭长城想也不想,那一刻他不知道哪来的胆子,也完全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竟然径直从安全护栏上翻了下来,自杀一样地从桥上跳下来,扑向楚恕之。原本抱在怀里的腰包掉在了桥面上,魂瓶散落了一地。
地下再次传来闷雷一般的隆隆声。
四圣被看不懂的上古铭文连在了一起,以沈巍为中心,逐渐畅通地流转起来,每个替他压阵的人都能感觉到自己心里那一段被沈巍打进去的铭文与旁边四圣的联系,情不自禁地在心里跟着默念出了那些看不懂也听不懂的文字。
抱着大棒骨的老李仿佛被那种古老的铭文激荡,低头看了一眼旁边可笑、却又说不出肃穆的胖猫,听着猫铃铛轻轻抖动发出的声音,忽然低声开口说:“三百年前,有一个人骨头上生了不治之症,发作起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疼,想来放在现在,就是骨癌吧。家里人自作主张,焚香请神……”
大庆猛地一震,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
老李已经白发苍苍,颤抖地伸出手来,想再摸一把他摸过无数次的猫头,然而这一次,黑猫却躲开了。这个对骨头仿佛有种异样执念、在光明路4号一直默默无闻的老人一瞬间仿佛苍老了十岁,他嘴唇抖动了片刻:“后来神没有请到,请到了一只爱吃炸鱼干的黑猫。那个人已经病入膏肓,终日不能出门,每天穷极无聊,看见一点会喘气的活物,就激动不已,把这黑猫当成了天赐的小友,院门也不能出,就恨不得与黑猫相依为命。”
老李的眼眶有些湿,像是马上就要哭出来,可是他的眼睛已经浑浊了,掉不出一滴眼泪来:“可是后来那个人发现,黑猫原来不是普通的猫,是只神猫,能沟通阴阳、升天入地。有一天黑猫误闯酒窖,掉进了酒缸里喝醉了,说出了它脖子上的那颗金铃铛的秘密,它说那颗铃铛是旧主所赐,里面有它一半的元神,能生死肉骨,逆转轮回……那人死到临头,怕死怕得快要疯了。”
大庆冷冷地说:“于是从我那骗走了我的铃铛,托你的福,给我上了好一堂课,蠢猫那时候才知道什么叫防人之心。听说你最后寿终正寝,被埋在了山海关外,多活了那几十年,怎么样,滋味好受吗?”
老李轻轻地说:“如鲠在喉,如蛆附骨。”
大庆扭过头去:“那太遗憾了——你混进特别调查处干什么?还卧底一当就几十年,当年的举人老爷委委屈屈地替我们看大门做杂活——我的铃铛是最近才找回来的,当年你进来的时候,身上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能再给你图谋了吧?”
老李忽然屈膝跪下了——三百年后,他轮回转世,却始终带着那一世骨头缝里埋下的毒,守在光明路4号的门口,当一个不起眼的看门人,以期待每天下班的时候能给那只越发富态的黑猫喂上几根炸得酥脆的小黄鱼,他以为这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下一辈子也是一样,可是功德笔高悬头顶,过去的每一条每一点,桩桩件件的……却终于还是全都在他心里如同爆发一般地沸腾了起来。
老李浑浊的眼泪终于落下,而沉寂的功德笔仿佛听见了什么,突然动了——它缓缓地转过半圈,露出红黑相间的笔尖。
而后四象一起响应——
木生火,镇魂灯倏地大亮。
火生金,轮回晷在没有太阳的情况下,上面的影子缓缓地自己移动起来。
金生水,山河锥上纹路流转如同活物。
大地在剧烈的震颤,后土大封的三道旧印终于破裂,封印下的千丈戾气将要席卷整个世界一般的破土而出,所有城镇乡村里通明的灯火全灭,活人世界里的光就像是脆弱的海市蜃楼,朔风一卷,旋即就没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