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浪费 第10章

作者:几杯 标签: 近代现代

谈少宗照着导航的地址把车开到地下停车场,预约的时间已经很临近,他却没下车。

他很容易就在手机上搜到了唐冀刚刚播放的视频,顺带从搜索结果里看到有人猜测祁抑扬以已婚身份大胆在高收视电视节目上回忆旧情是因为婚姻亮起红灯。

视频循环播放,谈少宗甚至都能背下来镜头调度,祁抑扬的两句回答来来回回,对着特写机位的眼神很专注,就像是在跟收看的人面对面对话,谈少宗同步跟着他讲:“在电影院。”

谈少宗曾经专门修习过冥想,但现在用力呼吸吐纳三次,还是无法抛开杂念。

他以为祁抑扬再也不会提起这件事。

明明之前有很多更恰当的时机:他对着名片上的号码给祁抑扬打的那通电话、在日料店一个人专心吃刺身一个人只喝酒的奇怪会面、以及为了领一纸证书迈上层层台阶的时候,他们谁也没有说起过这件事。

但现在祁抑扬不但说了,而且是对着镜头和无数看节目的陌生人说,虽然讲得语焉不详。事出反常必有妖,谈少宗猜不透祁抑扬的用意是真的在为亮红灯做预告,还是顺水推舟卖前任一个人情。

手机因为新的来电突然震动起来,他把手机从水平换向竖直方向的时候没拿稳,匆忙用另一只手接掉落的手机时又不小心碰到雨刮器拨杆,一阵忙乱之下他拿稳手机直接用外放接了电话,声音亲和甜美的前台问他:“谈先生,您预约的咨询时间到了,吴医生已经在等您,不知道您还方不方便过来?”

谈少宗把一切复位,熄火拔了车钥匙:“我很快上来。”

前台见到他的时候表情小小变化了一下,谈少宗知道她大概率是认出了自己。和祁抑扬结婚的坏处,严格说起来这也算一件。前台又往他背后看了看,问他:“您一个人吗?”

谈少宗开玩笑:“我应该没有背后灵吧?”

前台不吃这一套,表情依然严肃:“您预约的是婚姻咨询,couple therapy的话我们通常是要求双方都在场的。算了,我先带您去吴医生办公室,看看吴医生怎么说。”

她说的吴医生办公室在走廊尽头,谈少宗是在他们的网站上随便选的咨询师,选吴川的原因是他收费最高。前台敲了门,探头进去先跟吴川沟通:“吴医生,谈先生是自己过来的。”说着侧身让谈少宗进去。

吴川长得很斯文,是影视作品里的医生常见的那种脸,这放到现实里很难得。吴川同他简单打了招呼,笑得很和煦,话里却是推拒:“谈先生,如果您的另一半不方便的话,我们可以改时间再约。”

谈少宗摆手示意他不用:“我问过了,他不愿意来。”

“那我们今天的咨询可能无法进行,从效果上看我和您单独对话的意义并不大,如果您觉得症结只出于自己,或许预约心理咨询更恰当。”

吴川站起来,暗示要送客,谈少宗却自己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下。

是把旋转椅,谈少宗坐下来顺时针逆时针各转了一圈,回到面对吴川的方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问:“吴医生,那我能问一个问题吗?人类感知爱意有什么科学判断标准吗?你们不是很爱用量表,有没有一种量表,只用做完几十道选择题就可以让我知道我感受到的是不是爱?”

这个问题适合读初中的女孩,在少女心事懵懂的年纪,浪漫多情到近乎矫情做作地去思考无意义的情感问题,如果当时把这个问题写在日记本里,几年后回看时一定尴尬得恨不得失忆。谈少宗讲这些话的效果本来应该很奇怪,但他脸上的认真表情让吴川一时说不出话来。

谈少宗好像真的被这个问题困扰已久。

吴川取了一个纸杯给他倒了杯水:“你刚刚好像一共问了三个问题。”

“你可以学祁抑扬,总是岔开话题不回答,或者三个问题里只回答一个。”

吴川最终妥协了:“好吧,如果你执意想要继续,我其实原本也做其他类型的咨询。我喜欢谈话的氛围轻松一点,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之后就叫你少宗了。你应该看过我的资料,我叫吴川,你可以用你喜欢的任何称呼。”

谈少宗笑一笑:“你很适合被人叫吴医生。”

吴川没掩饰自己曾经读过关于他婚姻故事的八卦:“之前看到登记的名字,还以为有同名同姓,但又觉得这个名字很不常见。”

谈少宗不介意:“那我倒是不用再讲一遍八卦里都写过的故事。”

吴川摇摇头:“我需要知道你自己的版本。”

谈少宗既然已经形成一套固定化的说辞,此刻对着吴医生也是用同样真假掺半的叙述,小时候相识,十几年后突然被塞进婚姻殿堂,性格好像很不合适,他停了停,把吴医生刚刚递给他的纸杯从左手换到右手,“上个月,你应该也看过那篇新闻,男演员和朋友牵手照片曝光之类的,就那个晚上,他问我要不要离婚。”

吴川做夫妻咨询已经六年,最早在英国执业,类似的故事听过上百件,这次唯一的特殊性不外乎两位主人公都是男性,还都算是公众人物。他很敏锐,察觉到谈少宗讲事情的态度并不认真,说的话恐怕也不可全信。他等谈少宗讲完,问了一个固定问题:“只挑一个词形容这段婚姻关系,你选什么?”

谈少宗思考的时间并不长:“失败,应该是失败吧,快要离婚收场不是失败还能是什么?噢,当然,倒也不能说这段婚姻关系完全失败,开心快乐好像也短暂有过,至少在床上,我们很合拍,生理快乐也是快乐。他对我不差,上床都挑我最省力气的姿势。”

吴川倒没有觉得被冒犯,婚姻关系中床事本就是重要一环,虽然他一般不会在咨询的开端就主动询问这个话题。他一直仔细观察着谈少宗,谈少宗脸上的表情还是很散漫的,但这次回答中途把手里的纸杯放到了旁边的边几上。

“那你会怎么形容你的另一半呢?”吴川接着问他。

谈少宗这次没能很快回答,似乎这个问题比上一个要难很多。吴川暂时判断不好他是在有意控制自己的表情,还是原本性格就是如此,过去的十分钟内吴川并未能从他的表情中读出什么有用信息。

吴川并不介意这种沉默,他起身调了调百叶窗,室内的光线暗下来,谈少宗仍旧没有回答,吴川适时引导他:“不一定要是形容词,任何回答都可以,想到他的时候你能想到的一切,用名词回答也可以。”

“我不知道,”谈少宗抬头直视吴川,“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

谈少宗的神色其实没有变,但吴川就是读出一种答不上问题的慌张和内疚,使得他整个人看起来很脆弱。吴川换了一首节奏更慢的音乐:“你选一个你舒服的姿势闭上眼睛想一想,想到他的时候脑海里浮现的任何意象,哪怕是今天穿的衣服颜色,都是很有用的回答。”

谈少宗没动,坐姿看起来比之前还僵硬,他听吴川的话闭上眼,两分钟后睁开:“什么都没有,我今天还没见过他,上一次见面也是好几天前了。我想不到答案。对不起吴医生,我这个人畏难情绪一向很重,高中学立体几何,永远想不到怎么画辅助线,后来每次考试做到第十九题就立刻跳过,一眼都不愿意多看。所以我现在拍的照片也经常被批评,偶尔构图会很奇怪。”

“没关系,不是所有问题都需要回答,那你听听看我理解得对不对——你们因为父辈的交情小时候就认识了,你刚刚没说,不过我想你们也许一路同校,只是没有发生过让彼此亲近起来的特别事件,所以小时候并没有特别的感情基础。我记得新闻里写你们大概是两年前重新开始有交集的,恋爱的时间好像并不太长,和这样一个半生不熟的人结婚了,平时交流并不多,你不了解你的另一半,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出离婚。”

吴川复述的时候刻意添加了一些主观臆断,既然谈少宗并不是主动坦白一切的类型,或许让他通过纠错来交代实情是更好的选择。

果然,谈少宗说:“初中高中我们的确都一路同校,住在那个别墅区的小孩都读那所学校。新闻里写的那些东西你看看就算了,我们没有恋爱过,一天都没有。但并不是完全没有特别事件,高中的时候曾经有过。”

“嗯,是怎样的特别?”

“我不知道能不能说。”

吴川笑了:“我们的服务协议里保密条款是很严密的,你要相信我不会愿意付你高额违约金。”

“好吧,我们十年来都没有再提过这件事。不过他自己前一段时间在公开采访里先提的,我告诉你应该也没所谓。我完全没想过有一天是在这样的场合下说起这件事,我跟屠苏讲起来都不会讲这一段,屠苏是我的一位朋友。有点好笑,我甚至才认识你十几分钟。”

谈少宗深呼吸一口,右手的食指在膝盖上反复敲打,目光从远一点的百叶窗移到面前的水杯,就是不看吴川。他把杯子拿起来一口饮尽了大半杯水,溢出的水从下巴滴到领口,他没有要擦的意思。吴川看着他,觉得多少有点理解祁氏继承人当初愿意结下婚契的原因——谈少宗有种跟方方正正的成人世界格格不入的散漫模糊,因为罕见又难以捉摸,所以十分吸引人。

一阵呛咳之后,谈少宗终于开口:“从哪里开始说呢,高中我们读的国际学校每年都放春假,我有两个同父异母的姐姐,那年她们很早就计划好春假要去曼谷,因为可以赶上泼水节。原本我们是不会一起旅行的,但那个时候正好有些事情发生,最后我也一起去了。他,就是和我有婚姻关系的那个人,这样形容他真的很奇怪——先不说这个,总之他当时也在曼谷,我们住在同一家酒店。女生旅游总是难免要花很多时间购物,有个下午我在酒店睡觉,后来他来敲门,因为无聊,我们就一起出门了。天气太热,随便乱晃了一阵就干脆找了家电影院看电影吹冷气,散场前我们接吻了——可能也不算接吻。”

电影票是祁抑扬买的,开场了谈少宗才知道是泰国电影。谈少宗本来就因为出门前游了一阵泳消耗了不少体力,陌生语言的奇怪的语调更听得昏昏欲睡,完全提不起精神看画面猜剧情。不知道什么时候睡过去,中途被四周女观众的尖叫声吵醒,他睡眼惺忪看向大荧幕,画面上的场所是夜晚的私宅后院,主角出现在右下方,靠近彼此的动作十分缓慢。

谈少宗很快明白过来观众尖叫的原因是因为画面上接吻的是两个男生。

他用视线余光打量祁抑扬,祁抑扬只是全神贯注看着屏幕,谈少宗看不出来他有什么表情。谈少宗觉得脖子僵硬,左右歪了歪头试图调整一个舒服的姿势,老旧的座椅发出咯吱声,旁边的祁抑扬终于注意到他的动静。

祁抑扬从衣兜里拿出自己插着耳机的iPod递给他,小声讲了一句:“你戴着继续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