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绽吃惊地抬起头。

“中秋节你一个人在学校,”时阔亭一脸同情,忧心忡忡地说,“我怕有女鬼来找你,吸你的精气!”

宝绽飞起一脚。

“不过说好了,”时阔亭边躲边要他保证,“上我家,你不许笑话我!”

宝绽知道他是好意,腼腆地咕哝:“有什么可笑话的……”

结果到了他家,见到时阔亭他爸,宝绽傻了,时阔亭不到十五岁,他爸却是个快六十的老人,时阔亭红着脸解释:“老来得子!”

时妈妈做了一大桌子菜,客人不光有宝绽,还有一个姓邝的老爷子,是时爸爸的拜把兄弟,六十岁了没儿没女,后来宝绽才知道,他一辈子没成过家。

就是这么一个有些怪异的家庭,却让宝绽体会到了久违的温暖,这个晚上有月色、有欢声,还喝了一点酒,醉意朦胧中,宝绽跟着大伙看了京戏,是中央台的中秋票友专场,浓墨重彩的《胭脂宝褶》。

宝绽着了迷,瑰丽传神的妆扮、抑扬顿挫的声腔、惩恶扬善的故事,还有时老爷子不时的点拨,打这以后,他一放学就往时家跑,后来干脆把宿舍退了,和时阔亭挤一张床。

“老头儿,到底谁才是你亲儿子!”宝绽来后,时阔亭总是这么问。

时老爷子便笑着答:“你要是有宝绽一半,如意洲就有指望了!”

如意洲是时家的剧团,一百多年历史,传到时阔亭这一代,老生唱不了,小生又不爱唱,眼看着后继无人的时候,宝绽出现了。

他有一条好嗓子,时老爷子用三个字形容:玻璃翠。高一声,响遏行云,低一声,雍容婉转,滑一声,一泻千里,掷一声,铿锵遒劲。宝绽就像他这名字,难觅的旷世奇珍,在这个没落的小剧团里绽放了。

时阔亭总是嘴硬,说京剧过时了没人要,打死他也不干这一行,但只要宝绽动嗓子,一定是他擎着个胡琴坐在下首给他托腔。

在行家耳朵里,时阔亭的琴拉得不算好,可说不清是什么理儿,只要是伺候宝绽,他手指头上就像开了花儿,每一字、每一韵,都裹得严严实实、毫厘不爽。

“咱俩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在学校,没人的地方,时阔亭搭着宝绽的肩膀,臭不要脸地感慨。

宝绽斜他一眼:“谁跟你是一对儿。”

“哎你别不信,”时阔亭学着电视剧里的流氓恶霸,捏他的脸蛋,“你要是女的,指定得嫁给我。”

宝绽甩开他的胳膊,转身就走。

“哎!”时阔亭喊他,“按辈分我是你师哥,师哥没叫走,你上哪儿去!”

宝绽不情不愿的,站在原地。

“话说回来,”时阔亭拽了他一把,重新把他搭住,“你还没正经拜过师呢。”

“拜师”两个字让宝绽露出了向往的神情。

“得让我爸给你办一个,”时阔亭挑起他的下巴,“拜了师,你就是我家的人……”

宝绽拿胳膊肘狠狠给了他一下。

晚上回家,时阔亭替宝绽去提拜师的事,宝绽在门口等着,好一会儿,时老爷子在屋里叫他,他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去,见时阔亭低着头。

“宝绽,”时老爷子说,“我不能收你。”

宝绽立在那儿,一下子蒙了。

“京戏……”时老爷子叹一口气,“没落了,不光京戏,过去的玩意儿再好,现在的人不爱,也得死。”

宝绽想说“我不在乎”,可心里难受,张不开嘴。

“我们时家是没办法,代代干这个,可你不一样,”时老爷子走到他身边,“你可以去考大学,读研究生,出国,到电力、银行去工作,”他摸摸他的头,“我们做长辈的,不能耽误你。”

宝绽乖乖点个头,说知道了,可回到屋里,他红了眼睛。

之后的日子还是那样,每天和时阔亭上学、斗嘴、吊嗓子,一起中考,一起上高中,高三那一年,课间,马上要响上课铃,老师已经进教室了,时阔亭接着个电话,书包都没拿就往外跑。

年轻的英语老师横眉立目:“时阔亭,你干什么去!”

时阔亭头也没回:“我妈让车撞了!”

宝绽一听,腾地从座位上起来,英语老师从黑板槽里拿起教鞭:“宝绽,他妈撞了,有你什么事!”

宝绽收拾好两个人的书包,往背上一甩,从她面前跑过去:“他妈就是我妈!”

到了医院,人已经拿白布盖上了,时阔亭冲进屋,宝绽手一松,书包掉在地上。

屋里站着很多人,除了时老爷子,还有两个警察,架着一个戴手铐的家伙,那人伛偻着背,满身酒味儿。

是酒驾,时阔亭疯了,揪着那家伙没命地打,警察把他往后推,宝绽想上去帮忙,这时手机响,是他后爸,宝绽没管,那边却较劲儿似的打个没完。

“喂!”宝绽接起来就吼,没想到那边的嗓门比他还大,“小犊子!你妈呢!”

宝绽扭头看着时阔亭,顾不上跟他掷气:“不知道!”

“操他妈的臭婊子!”

“不许你骂我妈!”

“你妈,”那边有磨牙声,“你妈他妈跟人跑了!”

宝绽怔住了,耳朵里嗡地一响,什么也听不到。

“操他妈!我以为她能带着你呢!”他后爸还在电话那头咆哮,“小犊子!往后咱俩没关系,少让我看见你!”

电话挂了,宝绽扶着墙站不住,一屁股坐下来,屋里,时阔亭也坐在地上,满脸的泪水,两手拳峰上都是血。

从那天开始,一切都变了,时阔亭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不再开玩笑,也不再编鬼故事。时老爷子所剩不多的黑发全白了,他曾经笑着教宝绽唱、念、做,现在却拿着藤条,逼宝绽劈腿下腰。

宝绽彻彻底底没了家,时家就是他的家,时老爷子摁着他给他开胯的时候,他哭着去攥时阔亭的手,一声声喊着“师哥”,因为时阔亭会疼他,会在夜里给他揉腿,喂他偷偷买来的零食。